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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家族史的投射揭秘古本

第三回金唛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周汝昌先生的《万里访书兼忆李一氓先生》是篇很有意思的文章,讲述了他一九八四年赴当时苏联列宁格勒的图书馆,验看那里所藏的一部古本《石头记》的情况。文章里说,接待方拿出那个古本,他拿着放大镜,刚抽验了第一册的几页,就不禁惊喜交加^为什么呢?那是第三回里的两句文字落人了他的眼帘。

哪两句?是关于林黛玉肖像描写的两句:“两湾似蹙非蹙简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我在“林黛玉眉眼之谜”那一讲提到过,这句话最恰切地形容出了林黛玉眼睛的特殊形态。周先生在考察俄藏本前,早对各古本里这个地方的词句有所研究,忽然看到俄藏本里有曹雪芹原笔原意的清爽句子,大喜过望也就不奇怪了。

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荣国府,已经融汇进了太多曹雪芹家族史的因素。林黛玉所看到的“荣禧堂”金匾,由康熙亲笔御书写给南京曹寅织造府的“萱瑞堂”大匾演化而来,那副银联,则套用太子胤扔被废前常挥毫显示书法水平的唐刘禹锡的诗句,而且“黼黻贵族用的纺织品上的花纹〉一词又影射曹家几代担任过江宁织造。书里虽然写贾赦是贾母的长子还袭了爵位(一等将军〉,却并不跟贾母住在一个院子里,林黛玉去拜望他须由邢夫人引领她出荣国府坐车另去别院,倒是并没有袭爵只担任员外郎的二儿子贾政和王夫人却住在府里中轴线的主建筑群里。这又把曹寅去世后,曹俯过继给曹寅遗孀的家庭秘密逗漏了出来。而贾母对黛玉这样介绍凤姐:“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称谓作辣子……”又逗漏出曹家本来在南方生活,后来才到了北京。写黛玉到正院正房去,第一次描写到炕。炕是南省没有的东西,现在北京也罕见了,但那时候皇帝也使用炕来起坐。紫禁城里现在还有很多炕,去故宫博物院参观时可以仔细观察一番,以获得切实的概念。当然,《红楼梦》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实际上曹雪芹在第三回所写的贾家的生活状态,并不是曹家在雍正朝获罪被押解到北京以后的生活写照,就是在乾隆初期曹家一度回黄转绿,也没有达到书里所写的那么富贵的程度。曹雪芹当然对曹家生活的原生态加以了夸张,并且糅进了他对别的贵族家庭的观察体验,再加以艺术想象,才构成了这样的文本。不过,揭示出曹雪芹这部巨著的家族史、自传性、自叙性的特质,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一回周汇本采纳的回目,跟通行本有很大的区别。这种情况还会出现在以后的许多回目中。周先生的取舍以最接近曹雪序原笔原意为出发点,是为一家之言,有利于我们更准确地阅读与理解《红楼梦》。

四大家族惹人眼揭秘古本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憎乱判葫芦案又有回前诗。

有的古本上的回前诗是这样的: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

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它的位置在回目前,可周汇本不取,为什么?因为觉得这应该是批书人表达感慨的诗。

但取了以下这首。这首在回目后,并且先有“题曰”两个字:

捐躯报国恩,未报躯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俄藏本和杨藏本都有这首诗。(按:为严格地将古本上的这两种诗区别开,在回目前由批书人写的诗,可另称为“回前诗批”,而在回目后,以“题曰”引领的作者写的回前诗,可另称为“回前标题诗”。我在本书中所提到的一回叙述文字开始前的诗,都指的是“回前标题诗”。^说明这不是批者的感慨而是作者的感慨。

很耐琢磨。四句诗没有涉及这一回的故事内容,也不像针对这回里的贾雨村等人物在进行针砭。

这一回毛泽东最看重。他认为这一回是《红楼梦》的总纲,有他的道理。

毛泽东不喜欢俞平伯的论红,是可以理解的。俞先生往往以一种闲适的心情,把《红楼梦》当作纯美的东西来把玩。这本来也应该是一种阅读与欣赏的方式,但作为革命家,就很难容忍。按我的理解,毛泽东是认为这个第四回通过“护官符”点出了四大家族,把封建社会统治阶级一方揭示出来,具有重大的认识价值。而且,这一回写“乱判”,政治社会性批判的力度非常之大,难能可贵。

“护官符”这一节,确实厉害。“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真点得透彻。过去的通行本上,写的是那门子把护官符递给贾雨村看,然后列出护官符的内容。但古本上却是这样写的:“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底下才是那四句谚俗口碑。这就照应了古本第一回里的写法,而且在叙述上更具有了客观冷静的调式。

各古本上四句顺口溜的排列顺序有差异。所有通行本包括红学所本的顺序都是贾、史、王、薛,但周汇本采甲戌本的排列写法,认为不悖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之旨,乃宝玉处世哲学,亦作者文章法则,贯彻始终。后来有些抄本把王移到薛前,以为王是书中宝玉母家自应在前,这是不懂曹雪芹的文章法则的表现。

周汇本的逐句比较做出抉择,非常认真仔细。比如门子跟贾雨村对话,有一句各古本有差别,有的写成“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有的则把“大道”添一字成“大道理”。红学所本以庚辰本为底本,庚辰本明明是“大道”,却不采用,而是添一“理”字。周汇本取“大道”,是因为那门子曾在葫芦庙里充沙弥,“大道”是佛家用语,曹雪芹是特意要这样写出角色的语言习惯。再如写薛蟠的恶霸心理,一般本子都写成“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但俄藏本写的却是“自为花上几个臭铜”,周汇本取“臭铜”,认为更符合曹雪芹总不愿随俗造句的创作特性。

再回过头来说那首五言回前诗。书中的四大家族毕竟是曹雪芹自己家族及相关家族的一种艺术概括。生活中包括曹家在内的四大家族对康熙皇帝和险些成为皇帝的胤扔感恩戴德,但太子废掉了,康熙薨掉了,雍正对曹家很不好,雍正十多年后又死掉了,新皇帝乾隆究竟会不会善待曹家呢?倘若弘晳取乾隆而代之,那“君恩”是否就更值得期待呢?生活中如此,小说里的四大家族在“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格局里,究竟能不能获得期待中的“君恩”呢?我以为可以这样来解读。但有这样内涵的回前标题诗是可能惹祸的,因此,后来就被删除了。钟情大士?种情大士?

揭秘古本

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古本《红楼梦》的这一回又有回前标题诗。这首诗的第一句是“春睡葳蕤拥绣衾”。葳蕤这个词,凡是读过《唐诗三百首》的都不陌生,因为《唐诗三百首》开卷第一首里就有“兰叶春葳蕤”的句子,査词典,解释为枝叶繁茂的意思。那么,“春睡葳蕤”是什么意思呢?我的理解是,这一回写贾宝玉睡了就做梦,神游太虚境,他的这个梦内容非常丰富,所以用葳蕤形容。这一回的故事,发生在冬天。“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贾母等应邀而去,贾宝玉跟去了,中午要睡午觉,最后选择了到秦可卿的卧室里去睡。那为什么诗里说是“春睡”呢?“春睡”在这里也就是“春梦”的意思,“春梦”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一个特定的概念,比喻转瞬即逝的好景。这一回里写梦境中的警幻仙姑,未见其形,先闻其歌,唱的第一句,就是“春梦随云散”,表达出对美好事物转瞬消失的无限惆怅。因此,任何季节所做的美梦,都可以说成“春梦”。当然,宝玉的美梦,在最后阶段变成了噩梦,正所谓“好事多魔”也。

但是,葳蕤这个词,也可以活用。本来基本上是个褒义词,却也可以在特定的语境里,转换成贬义。比如下面大家会看到,在第三十三回里,贾政责备宝玉:“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把葳蕤变化为葳葳蕤蕤,成为一种贬义的形容。那么,什么是葳葳蕤蕤的神态呢?你能解释吗?不能用语言解释,能否在心中意会?

第二十六回里,袭人劝宝玉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心里越觉烦腻了。”这里葳蕤的意思与佣懒相通。

拿葳藉这么个词汇说这么多,我的目的何在?

我只不过想表达这么一个意思:我们的母语,我们的方块字,是非常富于表现力的符碍系统,是我们中华大文化的基石;而曹雪芹,是用方块字写作的大师,《红楼梦》的文本,是方块宇写就的经典,我们不但应当为之自豪,而且应该把我们的方块字文化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

在这一回里,周汇本显示出了对方块字的最大尊重,也显示出了对曹雪芹使用方块字来写《红楼梦》的最高欣赏热情。因为各个古本在这一回里出现的文字差异不胜枚举,因此选择出最接近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字、词、句的工作,也就格外吃重,而在这个选择过程中,也就格外能显示出周先生在中华传统文化方面的功力。

周汇本在这一回文字的取舍上,造成了哪些与你以前所看到的通行本不同的文本状态呢?通过细读与比较,你自己可以有所发现。周先生又写了若干脚注说明他那样从各古本里取舍的理由,希望你也不要略过。

我只就两处地方说说自己阅读周汇本的心得。

太虚幻境四仙姑,我曾着文分析,在《揭秘〈红楼梦〉》上卷(二)里也有比较充分的阐释。我指出这四位仙姑的命名,有深意在焉,实际是影射在贾宝玉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四位女性。我认为痴梦仙姑是影射林黛玉,钟情大士是影射史湘云,引愁金女是影射薛宝钗,而度恨菩提是影射妙玉。对此周先生大加肯定,写信支持鼓励以外,还几次在文章里提及,在《我与胡适》一书里又论及我的这一观点并再加肯定。但是,对于第二个仙姑的名字,周先生不取钟情大士的写法,认为并不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他认同舒元炜作序的古本里的写法:种情大士。大家可以看他写出的注解。我很佩服周先生的洞察力。

再说一处。这一回里的十二支曲里,《好事终》里面有两句,若干古本和通行本都是“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但是周先生认为应该是“箕裘颓堕皆荣玉,家事消亡首罪宁”,曹雪芹最早就是这么写的,后来脂砚斋不忍心,才改“荣玉”为别的。这有一定道理。前面册页里关于秦可卿的判词,也有相对应的两句话:“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前句说荣府有过,后句说宁府有罪,因此,《好事终》曲也应该是先说一句荣府,后说一句宁府。

但是,根据我的思路,却还是觉得曲里的那句应该是“箕裘颓堕皆从敬”。箕裘在旧时代是家庭事务的代名词,“箕裘颓堕”就是指应该管理家庭事务的人放弃了管理责任。宝玉在荣国府不管家,况且还是个少年人,他对“箕裘”是没有责任的,箕裘颓堕了他跟着倒霉而已。而贾敬是宁国府的家长,他对府里的事务本来是应该负全责的,但故事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他把爵位让儿子贾珍袭了,自己跑到都城外面的道观里去跟道士们胡羼,贾珍把宁国府翻过来他也不闻不问,甚至府里给他过生日他也不回去。因此,说“箕裘颓堕皆从敬”是合理的。贾敬为什么放弃对宁国府的管理?我在《揭秘〈红楼梦〉》第一部第十三讲中分析过,贾敬是因为不同意由宁国府收留秦可卿,但又无法阻拦,便索性撂了挑子。

我说这个,就是想告诉大家,我虽然跟周先生在对《红楼梦》的认知上大方向一致,但在若干具体问题上,还是各存己见的。我推介周汇本,是为了给广大的一般读者,增加一种在阅读版本上的选择。周先生自己也好,我也好,都没有觉得这个汇校本一字一句都绝对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这只是一次尽可能去还原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努力,欢迎大家提出意见和建议,参与到完善一个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新版本的事业中来。

曹雪芹的《红楼梦》以三种人称灵活叙述揭秘古本

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又有回前标题诗。看来曹雪芹原来打算在每一回的回目后,用“题曰”两个字引出一首回前标题诗,或五言,或七言。现在各古本里,回前标题诗的面貌差别不小。不知道究竟是曹雪芹当年没有把回前标题诗全写出来,还是手抄本在辗转过录的流程里,抄手觉得这些诗可有可无,为省事而删去了。而周汇本将可信的回前标题诗保留了下来。

这回写宝玉初试云雨情比较简略,细写精描的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收拾了“初试”的情节后,书里有这样一段文字:“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叙述者忽然在读者与故事之间,设置了一个“中间区”,拉出了一定距离,并且用与读者商量的口吻,来琢磨着墨的角度,这是很高妙的笔法。西方到了二十世纪,才出现了“接受美学”,提出一部文学作品应该由书写者和阅读者一起来共同完成,阅读者(接受者)不应该是被动的,而应该是主动的,边阅读边想象,参与书写者的创作。我头一回读到上面几句话时,就曾一愣:是呀,这么大的一个贵族府邸,你写完这段,底下该把什么告诉我呀?三四百丁,一二十件事,哪个人哪件事能让我觉得新鲜有趣呢?快讲快讲!于是,跟着就看到作者这样的讲述:“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个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红楼梦》不是悬念小说,它吸引我们读下去的主要不是悬念,而是一片生活,一派真情,精彩细节,诗情画意;但它里面也会时时出现一点儿小悬念,这个地方就设置了一个小悬念。

通行本上,都删去了紧接着的几句话。其实这几句话至关紧要,是万不该删的。周汇本完整地保留了~““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

“蠢物”这个称谓,大家一定记得,在第一回的楔子里,“蠢物”指的就是青埂峰下那块女娲补天剩余石。它被谁施展幻术给变成扇坠般大小,它以什么方式来到人间,这里不再重复。曹雪芹在这个地方这样写,是跟楔子相呼应。这个句式把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客观叙述的第三人称融为一炉,读来自然而又亲切。这样的写法再一次表明,我们看到的是《石头记》,是石头〈蠢物〕记录其在人间的所见所闻。其实,它一点儿也不蠢,它虽然化为通灵宝玉,时常只在贾宝玉身边,白天戴在宝玉脖颈上,夜晚会由袭人用手帕包起来,压在褥子下面以免丢失,早晨取出来时也不至于冰凉,但它却可以知道自己并不在现场的许多事情,比如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经历。当然,“石头记录”只是曹雪芹的一种艺术构思,一种叙述方略,关于禊子的一条脂砚斋批语说得很透,前面引过,如果误会为真有另一个作者是“蠢物”或“石兄”,那就是胶柱鼓瑟了。

下面,大家如有兴趣,可以把上面那段话语里凸现人称特点的词语,根据提示左右划线相连:

书上的词语正寻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小小一个人家……这曰正往荣府中来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

诸公若嫌琐碎粗鄙……

待蠢物逐细言来读不懂第七回,莫读《红楼梦》

揭秘古本

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肆业秦钟结宝玉在汇校完第七回之后,周先生有这样的总结:“第七回看似一派闲文,实则是耐心结撰,处处有用意,笔笔设伏线,全为后文铺下大小巨细脉络……读不懂这一回书,莫看《石头记》。”

一位亲戚对我说,她以前看《红楼梦》,总是跳跃着看,因为总觉得《红楼梦》无非是讲一个爱情故事,所以凡宝、黛、钗有爱情纠葛的地方,就停下来细看,如果匆匆拿眼睛一晃,觉得那些描写与三位主角的爱情纠葛无关,就翻过去绝不细读。她坦言,直到听了我《揭秘〈红楼梦〉》的电视讲座以后,才头一回读第七回。估计像我这位亲戚那样,不读、匆读、囫囵吞枣般读、读了不知其味的人士还有不少。现在我要跟周先生一起强调:这回书应当细读细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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