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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裳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第三十八回林潇湘勉夺菊花诗薛冲笔讽和蜂蟹韵从第三十七回起,故事有了一个新的起点。大观园里成立诗社了,由探春召集。第一次活动是咏白海棠。这白海棠不是地栽的乔木海棠,而是盆栽的草本海棠,俗称秋海棠。秋海棠一般是红色的,白色是变种,比较少见,因此贾芸拿去孝敬宝玉。宝玉等人不及看花,只是听说,就诗兴大发,吟诵起来。

各古本从二十九回到三十一回,正文均无批语,三十二回到三十五回仅个别本子有少量批语,这对我们进行研究是个损失。究竟是母本里就没有批语,还是过录的过程中被抄手忽略,还不能确定。但从三十六回以后,批语又丰富起来。在第三十八回里,有几条批语尤其值得注意,现在介绍给大家。

贾母来到藕香榭,回忆起小时候他们史家花园里,有个类似的枕霞阁,她那时跟史家的姊妹天天去玩,有回淘气失脚从竹桥上掉到水里,差点儿淹死,被救上来又让木钉把头蹦破,至今鬓角上还留下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凤姐借机献媚,说那窝儿是用来盛福寿的,把贾母和大家都逗笑了。这时脂砚斋批道:“看他忽用贾母数语,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令人遥忆不能一见。余则将欲补出枕霞阁中十二钗来,定[岂]不又添一部新书。”这条批语传递出的信息,分解开来就是:

一、《红楼梦》的文本具有家族史的特点。书中的“现在时”故事,不仅可以往前延伸,也可以往后延伸。

二、脂砚斋与书中贾母原型,同属一个家族。“真事”隐去后,以史家的“假语”含存。实际上贾母的原型是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之妹,嫁给曹雪芹祖父曹寅为妻,而史湘云的原型则是李煦的孙女,曹雪芹的一位表妹,也就是李氏的侄孙女。换过来说,则李氏是史湘云原型的祖姑。书里所设定的贾母和湘云的关系,正与此吻合。第三十八回写贾母到了藕香榭,命人念出柱子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曹雪芹特意写由湘云念出。由此也就再一次证明了,不但书中的史湘云原型是曹雪芹祖母家族的一位李姓表妹,写批语的脂砚斋也就是同一个人。

三、脂砚斋当然最有资格来写她自己家族的故事,也就是所谓“枕霞阁十二钗”的故事。这条批语显示出脂砚斋对自己的写作能力颇有信心。前面我们提到过“凤姐点戏,脂砚执笔”,她对《红楼梦》或者说《石头记》(她更钟情后一个书名)的写作,介入得很深。古本八十回书,周汝昌先生认为有四回都并非曹雪芹原笔,后面我会详说,那么这四回是谁补成的呢?不是高鹗,而很可能就是脂砚斋。

在写到大家准备咏菊花诗时,有一笔写到宝玉“命将那合欢花酿的酒烫一壶来”,按说这句话算得什么?小说嘛,虚构嘛,作者大笔一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读的人有什么必要去仔细推敲?确实有那种纯虚构信笔挥洒的小说,但《红楼梦》不属于那种类型,因此,在这个地方,就出现了一条脂砚斋批语:“伤哉!作者犹记矮颛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舫是船形的园林建筑,现在你到北京颐和园还可以看到很大的一个叫清宴舫的湖中石船。脂砚斋提到的这个舫名字很怪,当中那个字读音是“傲”,意思是头很大眼窝很深,可见那个舫造型非常特别。这样一个舫名不可能是临时虚构的。说明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那么一个空间,在那个空间里面,批书人和着书人曾在一起用合欢花酿酒,也就是说,书中这么一句“闲笔”,其实也是有生活依据的,是有事件原型、细节原型的。批书的一见这句,由眼人心,就受触动,以至不由自主地发出喟叹:“伤哉!”这意味着他们昔日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返,正所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伤哉”,也是笼罩《红楼梦》全书的一个基调。这条批语最早出现在己卯本上,它可能更早就已经批出。那么,就按己卯年(公历一七五九年)往前推二十年吧,大约是乾隆三年到四年,那正是现实生活里曹家以及相关家族“一枯俱枯”的陨落期,而当时的曹雪芹、脂砚斋大约是十六七岁。“伤哉!”这哀怨是发自内心的,用合欢花酿酒是他们共同享受过的“最后的欢乐”。这样的批语再次说明,《红楼梦》具有家族史、自传性、自叙性的特点,它的文本特征就是以“假语”来存留“真事”。

周汇本在第三十七回里,有两处文字选择是值得特别跟大家提醒的。起了诗社,作为诗人,大家就要各取一个别号。请读者诸君将书中几位诗人的别号形成过程填人括号:

李纨自取〔〉探春先自取〔〉探春接受宝玉建议后再自取^〉黛玉刻薄探春后,探春给她取的,她默认〔〕李纨替薛宝钗取的〔〉探春替宝玉取的^〉李纨提醒宝玉小时候自己取过别号,是^〕宝钗又给宝玉取了个别号〈〉宝玉最后采用的别号〈〉史湘云来了后用的别号〔^迎春的别号〈〉惜春的别号〈】

其中李纨提醒宝玉曾有过一个别号,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那个别号究竟是什么?一九五七年人文社的通行本印的是“绛洞花主”,这是延续了程乙本的错误。一九八二年推出的红学所校注本,却也印为“绛洞花主”,这真奇怪,因为红学所的这个本子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庚辰本上清清楚楚写着“绛洞花王”,为什么要改“王”成“主”呢?更奇怪的是,这个红学所校注的通行本,每回后面有“校记”,如果他们认为庚辰本的写法不足信,换用别的古本的文句,按他们自定的体例,是应该在“校记”里加以说明的,可是这样重要的一处文字,他们撇开自己所用的底本,取“主”而否“王”,竟然在回后“校记”里也不予说明。周汇本的可贵,就在于正本清源。将通行本里讹误多年的“绛洞花主”订正为“绛洞花王”,又是鲜明的一例。和贾母提起娘家曾有枕霞阁一样,这里写到宝玉小时候曾给自己取过一个“绛洞花王”的别号,都属于小说文本中的延伸空间,使读者对作者笔下的“现在时”叙述,不仅可以有前瞻性的想象,也能够有回顾性的想象。换句话说,就是把角色的“前史”,通过这样的话语,逗漏给读者,令读者感到书中的人物更有立体感。

宝玉说取那样的别号,是他“小时候干的营生”,“小时候”是什么时候?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十三岁多没到十四岁,那个时代人们认为六十岁就算满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嘛,三十岁已是“半生”,十三岁则已接近成年了。因此,“小时候”应该指五六岁刚开始懂点事的时候。那时候荣国府没有大观园,宝玉跟贾母一起住,贾母院正房有很大的空间,宝玉在那个空间里淘气。五六岁的孩子不可能有“主”的概念,但“王”的概念肯定是有的,最现成的“榜样”就是“美猴王”孙悟空。宝玉从小爱红,爱跟花朵般的女孩子玩耍,贾母正房里的主色调是深红(绛)色,他就把自己想象成“红色山洞里的一个保护花儿的猴王”,于是有了“绛洞花王”的别号。这个小时候的别号把宝玉的性格特征凸显出来,而且这种特征在他成长的过程里只有增强没有衰减。“绛洞花王”这个别号,和第二十九回里出现的“遮天大王”的符码是相通的,都是对宝玉人格的隐喻,印本里千万不能错,读者则应该充分地重视。

第三十七回写迎春担任诗社副社长,她认真负责,当大家构思的时候,她命令丫鬟点了一支香。这支香的名字,此前所有通行本都印作“梦甜香”,周汇本则根据两种古本的写法,确定为“梦酣香”。我们都知道后面有关于史湘云醉卧芍药裀和抽到“香梦沉酣”花签的情节,周汝昌先生认为“甜”是“酣”的讹变,“梦酣香”是曹雪芹原笔。这也显示出周汇本的精校特色。贾母论窗需细品丨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村老妪说谈承色笑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贾宝玉品茶拢翠庵薪艽君兰言解疑语痴情子实意觅踪迹金鹙鸯三宣牙牌令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潇湘子雅谨补余香这四回围绕着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花团锦簇地展开情节。因为这些描写,“刘姥姥进大观园”已经成为一句广泛流传的俗谚,人们在表达从社会低层进入社会高层大开眼界大出洋相这类意思时,都可以使用这句谚语。比如:“哎呀!我可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啊!”一方面表示身临的空间场合十分高级,一方面在满足中又表达出谦虚。“哎呀!你可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啊!”则有“你可真是土气啊”、“难怪你大惊小怪啊”一类的意思,多少有些调侃的意味。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第六回,那时候还没盖起大观园。在曹雪芹的构思里,刘姥姥还应该有三进荣国府,估计那段情节在第九十五回左右,内容是贾府败落的危机时刻,她知恩报恩,参与搭救巧姐儿的事宜。

第三十九回的回目,周汇本取杨藏本的写法,与此前众通行本完全不同。这一回里写刘姥姥讲一个虚构的少女抽柴的故事,还没完全讲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原来是南院里的马棚起火,贾母起身由人扶出至廊上去看,东南上火光犹亮。这一笔我以为具有多方面的内涵:

一、把荣国府的规模,进一步写出来了。第三回写黛玉初进荣国府,没进正门,进的是西南的角门,轿子抬进去,还走了一射之地,一射就是拉弓射箭那支箭所能飞越的距离,应该至少有三十米,从那里由府内小厮换下轿夫,再抬到垂花门,里面才是贾母住的院落。可见贾母院宇南面,还有相当大的空间。第三十二回说金钏投井的地点,是府里东南角,那里应该是她父母和别的仆人居住的空间,即所谓“下房”。这说明贾母院的垂花门,和贾政王夫人住的正房大院的仪门,应该是平齐的。而在通向这两个门的甬道的旁边,则有很大一个空间,这空间可以用墙围成几个区域,其中除了“下房”,还有马棚、轿房等必要的设施。贾母院正房的房基很高,因此站在廊下,能看到东南方向马棚余火的亮光。第六回写姥姥初闯荣国府,前边大门角门全进不去,后来找到府北边的后门,才终于进去见到了周瑞家的,可见府北也有很大的一片空间是供仆人居住的,可能像周瑞夫妇那样比较体面一点的陪房,都住在那个空间里。从那个空间往南,则能到达凤姐所住的那所小院落。小院落门前有粉油大影壁,转过那影壁,是贾母院与贾政王夫人院之间的高墙下的甬道。书里许多故事情节都发生在那个甬道里。比如贾芸为谋求一个差事而先求贾琏后求凤姐,就都是在那个空间发生的。那长长的甬道两侧有穿堂,尽头有倒座。把《红楼梦》的文本读细了,闭眼一想,读者们应该对荣国府的建筑格局形成一个至少是比较粗放的概念吧。

二、刘姥姥虽是信口开河〈有的古本写作“信口开合”,也通〉,贾宝玉竟当了真,这是再一次写宝玉“情不情”的特殊人格。宝玉的心思,只有黛玉深谙,因此大家说下雪吟诗,她却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咱们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其它人听完刘姥姥胡诌很快忘怀,独黛玉知道宝玉不仅不会忘,还要久存于心。宝玉岂止存于心,他还采取行动^命令茗烟去踏访那塑像成仙的美女祠,这就把宝玉的“情不情”推向了极致。

三、大家都知道,茗烟按刘姥姥所述的方向去寻美女祠,最后却只找到了一处破庙,里面供的是什么呢?“那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我以为这是有象征意义的,也属于“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一例。雪中抽柴,以图御寒系命,这正是八十回后贾府将遇到的窘境,但到头来还是避免不了遭遇“瘟神爷”,在“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第一回中的句子)的政治大火里,归于毁灭。这一回写火起东南,贾母遥望,火光闪闪,暗示最先出事的,将是东南金陵的甄家。第七十五回一开头,就写到甄家被抄没治罪,王夫人不得不向贾母汇报。

第四十回,写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把前面没有详细描写的一些居室景象,补写得非常详尽。在探春居所秋爽斋,通过凤姐女儿大姐儿和板儿互换佛手和香橡,埋下八十回后他们结为夫妻的伏线。在宝钗居所,贾母严厉地批评了宝钗那把屋子弄得素净到极点的“装愚”“守拙”做派,说:“年轻的姑娘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往马圈去了。”这可是一句袒露真心的话,请问:贾母怎么会容忍为宝玉娶这样一个媳妇呢?这些,我在《揭秘〈红楼梦〉》第二部里都有详尽的分析,这里点到为止,不再展开。

《红楼梦》是集中华传统文化之大成的一部辉煌之作。通过《红楼梦》不但可以了解中国古代的历史、哲学、宗教、伦理秩序、神话传说、诗词歌赋、烹调艺术、养生方式、用具服饰、自然风光、民间风俗……还可以了解中华民族的园林艺术和建筑审美心理,而这些因素并不是生硬地杂陈出来的,而是完全融汇进了小说的人物塑造、情节流动与文字运用中。

第四十回书中,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到了林黛玉住的潇湘馆,发现窗户上的窗纱不对头。

“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户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户上的换了。”

凤姐听了,说家里还有银红的蝉翼纱,有各种折枝花样、流云卍福、百蝶穿花的。

贾母就指出,那不是蝉翼纱,而是更高级的软烟罗,有雨过天晴、秋香色、松绿.银红四种。这种织品又叫霞影纱,软厚轻密。

这个细节就让人知道,中国人对窗的认识,与西方人有所不同。西方人认为窗就是采光与透气的,尽管在窗的外部形态上也变化出许多花样。古代中国人却认为窗首先应该是一个画框,窗应该使外部的景物构成一幅优美的图画,因此在窗纱的选择上,也应该符合这一审美需求。外面既然是“凤尾森森”的竹丛,窗纱就该是银红的,与之成为一种对比,从而营造出如画如诗的效果。

后来贾母又带着刘姥姥到了探春住的秋爽斋,她再一次注意到窗户,“隔着纱窗往后院看了一回,因说:‘这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道:‘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到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得见,这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笑道:‘既是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贾母嫌窗外的梧桐细,就是因为她把那窗户框当作画框来看,窗户比较大,外面“画面”上的梧桐树也要比较粗才看上去和谐目。中国古典窗不大隔音,并不完全是因为工艺技术上在隔音方面还比较欠缺,而是有意让窗户起到一种“筛音”的作用,即使关闭了窗扇,也能让外面的自然音响和人为乐音渗透进来,以形成窗内和窗外的共鸣。所以她主张到水上亭榭里面,开窗欣赏贴着水面传过来的鼓乐之声。

林黛玉受家庭熏陶,也受贾母审美趣味的影响,非常懂得窗的妙处。潇湘馆有个月洞窗,第三十五回,林黛玉从外面回来,就让丫头把那只能吟她《葬花词》的鹦鹉连架子摘下来,另挂到月洞窗外的钩子上,自己则坐在屋子里,隔着纱窗调逗鹦鹉作戏,再教它一些自己写的诗词。那时候窗外竹影映入窗纱,满屋内阴阴翠翠,几簟生凉,窗外彩鸟窗内玉人,相映生辉,令人如痴如醉。

鹦鹉毕竟还是一种人为培育的宠物。第二十七回写到,林黛玉一边往外走一边跟丫头交代:“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卷起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可见那些糊上窗纱的窗户,是可以把窗屉子取下来,让窗外的自然和室内的人物完全畅通为一体的。而大燕子就是自然与人亲和的媒介,潇湘馆的屋子里,是有燕子窠的。燕子归来后,窗帘并不闭合,说拿“狮子”倚住,那“狮子”其实是一种金属或玉石的工艺美术制品,压住窗帘一角,使窗帘构成优美的曲线,使窗内与窗外形成一种既通透又遮蔽的暖昧关系,这里面实在是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元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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