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网 >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史湘云的婶婶对她骨子里很克啬,但表面却维系着富贵家族的排场风光,书里面有不少这方面的描写,比如第三十一回,写她又来到荣国府,说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然见到史湘云带领众多丫头、媳妇走进院来。她的婢婶就是要给亲戚们留下一个深刻印象:谁说史大姑娘寄养在我们家受委屈啊?你看我们待她怎样?丫头、媳妇围随着来串亲戚,不俨然是一位侯门小姐吗?接着有一个细节,说天气热起来了,史湘云还穿着好几层衣服,看上去当然体面,实际上很不舒服,贾母让她赶紧把外头大衣服脱了,连王夫人都说:“也没见你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就说是二婶婶要求她那样穿的,她自己可不愿意穿那么些,可见她二婶婶所关心的并不是史湘云自身舒服与否,而是亲戚们的“观瞻”^二婶婶是希望人们通过史湘云去做客的排场与行头,来显示她对大侄女的照顾是多么地周到细致。来时要求表面堂皇,回去的时候呢?第三十六回末尾写到,宝玉、黛玉等“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那“齐齐整整”显然是奉婶婶严命,必须得有的面貌,其实她会感觉很不畅快。“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眼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们,待他家去,又恐他受气,因此到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往外送,到是史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嘱咐道:‘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些,打发人接我去。’”一些读者读《红楼梦》读得比较粗,往往只记得史湘云醉卧芍药裀、脂粉香娃割腥唤膻、偶填柳絮词,只觉得她是个无忧无虑的活泼女郎,其实她还有非常悲苦的一面,她寄养在叔叔婶婶家的生活,借用贾珍说过的一句话,叫做“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只是她命运中的这一面,曹雪芹点到为止,写得相对含蓄些罢了。

史湘云在叔叔家里,每月应该领到一定数额的零用钱,究竟是多少,书里没有很明确的交代,但通过她和薛宝钗讨论怎么在大观园的诗社做东,读者就知道她手头其实十分拮据,薛宝钗就对她说,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够盘缠,你要在这儿的诗社做东,你哪来钱啊?难道去问叔叔家要吗?你婶娘们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书里交代,荣国府的小姐们,包括林黛玉,一个月的月例是二两银子,连鸳鸯那样的大丫头一个月也能领一两银子,而史湘云在叔叔家一个月却只有几吊钱。清代到了道光时期,一两银子略等于一吊钱,但是在曹雪芹所处的乾隆时代,你看他笔下的写法,他说王夫人给袭人的特殊津贴,是二两银子一吊钱,可见那时候一两银子比一吊钱大许多,否则就写成三两银子不是更明快吗?那时候,一两银子约等于两吊钱,钱是指中间方孔、外缘浑圆的铜板,又叫制钱,调侃的说法是“孔方兄”,一千个铜板用绳子穿过中间方孔扎好叫做一吊。史湘云每月的零花钱估计是三吊,比起林黛玉等贾府的小姐,少了约四分之一。

史湘云,那么一个纯真、聪慧、娇憨的姑娘,喷溢着生命中最美好的原创力,呈现出生命奇葩的光艳芬芳,但是,她寄养到叔婶家的生活,却非常暗淡。正如《乐中悲》曲所说:“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在叔婶家的拘束、艰辛与无味,与被祖姑贾母接去后的放松、享受、任性,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荣国府、大观园,在贾母身边,在宝玉和众姐妹,加上凤姐、李纨这些人组成的亲族圈里,史湘云身心获得大解放,她得到了很多温暖,也充分地把自己天性当中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温暖别人。她跟荣国府的大丫头们相处得也很好,视为自己的朋友,第三十一回写她又来做客,她特地带来一些绛纹石的戒指,分赠给熟悉的大丫头。

书里面有许多斑点式的文笔,写到她的过去,读者应该注意。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贾母接到荣国府来住着玩过,贾母当时派丫头珍珠来服侍她,这个珍珠就是后来的袭人,她跟珍珠相处得很好,珍珠年龄应该比她略大一点,两个小女孩有时会在一起说悄悄话,这些隐秘构成她们美好的回忆,在第三十二回就透露出来。那时候史湘云又到了荣国府,袭人问起她订亲的事,她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就提起往事,说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吗?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呢?书里没有接着写袭人把那晚上史湘云说过的话明挑出来,留下一个空间,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你能想象出来吗?依我想来,那时候她们说的悄悄话,跟结婚有关。十年前,史湘云大概只有四岁多,四岁多的小姑娘怎么会说起结婚的事?那样小的孩子当然不会懂得什么叫结婚,但看到了结婚的场面,会觉得非常有意思,于是年幼的小姑娘,也可能生出一个想法,想当穿戴得很漂亮的新娘子,而且悄悄地跟另一个小姑娘说出来。我坦率承认,我在小的时候,就跟胡同里面的小男孩、小女孩玩儿过结婚游戏,我扮过新郎,邻居家小姑娘扮新娘,一群孩子围着我们起哄,非常高兴。那种儿童游戏里完全没有Se情因素,参与的孩子都绝没有邪念,是对成人生活里那些美好表象的一种羡慕与模仿,一派天籁,无限欢悦。那时候当然不懂得害滕,长大一提这事,哟,你不能提,我已娶妻生子,当年扮新娘的也早已名花有主,但小时候玩过的那种游戏,或者仅仅是说过想当新郎或新娘的悄悄话,回想起来,还是甜蜜而有趣的。书里这类斑点式透露角色“前史”的文字,细心的读者应该不要忽略,值得慢品。

在叔婶家里,史湘云必须按刻板的规范生活,包括穿衣打扮。到了荣国府,她可以非常随便,由着性子去塑造自己,她经常女扮男装,这在她叔婶家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祖姑贾母是一个很开通的人,又很溺爱她,就由着她玩闹。有一回她女扮男装,离贾母比较远,贾母老眼昏花看不清,以为是宝玉^因为她穿的正是宝玉的衣服^就说“宝玉你过来,仔细头上挂的那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这句话非常生动,如果是一部纯虚构的小说,我认为不太可能出现这样的句子,就是因为作者在那样的家庭生活过,所以他写富贵家庭的景象,写得很真实,如果光凭想象,会把富贵家庭写成四面光,亮堂堂,灯穗子一律洁净鲜丽,怎么会不经意地就写出灯穗子上有灰呢?这和曹雪芹写王夫人屋里面椅子上的靠垫是半旧的一样,肯定都源于真实的生活素材。这样的生活状态并不是不富贵,再富贵的家庭,东西也得用,用到一定程度以后才能够更新,都会在一段时间里呈现出一种半新不旧的状态。那么灯穗子上也可能积灰,这灰可能会在某个节庆之前进行打扫,可是没打扫的时候上面就有灰,而且灯穗子很长,女扮男装之后呢,头上还有冠,不慎碰到灯穗子,就可能招下灰来迷了眼一别小看这些文句,这些细微处也证明着曹雪芹写实的功力。当然后来贾母知道是认错了,灯穗子下不是宝玉而是史大姑娘,贾母绝无责备,大家都很开心。

第四十九回,史湘云又有一个出格的打扮,这个时候林黛玉就笑对大家说:“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妆出一个小骚达子来。”“达子”又写作“鞑子”,是过去汉人对满人的一种戏称,当然含有不尊重的意味,上世纪初一些主张把《红楼梦》主旨诠释为“反清复明”的人士,会把这个地方黛玉的这句话,也当成一个证据,黛玉不光使用了“鞑子”这个语汇,还说成“骚鞑子”,似乎更具侮辱性,但我认为这里写黛玉这个话,“小骚鞑子”并不具有否定性,更没有污蔑性,只是私下调侃,甚至还含有赞叹的意思。有些满族人士不太愿意听到外族人使用“鞑子”这个语汇,可是满族人互相之间说说没事儿,我们非满族人在生活里使用这个语汇时应该特别小心。总之,史湘云在荣国府不仅是一般性地女扮男装,她有时候是扮成儒雅的汉族男子,有时候是扮成剽悍的满族男子,真是尽性撒欢。下雪天,她还把贾母又长又大的大红猩猩的斗篷裹在身上,腰里系一条汗巾子,和丫头们到后院里面扑雪人一一注意一定是在雪下得很厚的时候才能扑,薄的时候可别扑。

我讲到的这些,在书里往往都是一带而过的文字,曹雪芹对这些内容仿佛完全用不着刻意去想象去虚构,他随手拈来,皆成趣文,想必都是湘云原型李大姑娘的实有之事,他记忆里库藏极其丰富,写来比刻画其它角色更得心应手。

史湘云在贾母身边享受到了那么多温暖和乐趣,但是,前八十回正文里,并没有一句话明点贾母是她祖姑,只在第三十八回,曹雪芹暗写了贾母跟她之间有不寻常的血缘关系。当时贾母也到大观园里面去玩儿,到了藕香榭,藕香榭有竹桥,榭中有竹案,贾母看见榭内柱子上挂着黑漆嵌蚌的对子,让人念给她听,可以给她念对子的人很多,但曹雪序特意写出是湘云来念:“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有的古本里“写”又写作“泻”〉有的人可能会问,由湘云来念对子,难道也有什么深意吗?曹雪芹也许是随便那么一写吧,这跟写由黛玉、宝钗来念,又有什么区别呢?是有区别的。贾母看到眼前景象,有所回忆,大意说我们史家当年的老宅子里,也有这么一个类似的园林景点,叫枕霞阁,当年她跟眼前这些小姐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在枕霞阁玩耍,一不小心掉到水里面,被救上来的时候碰到了木钉子,结果鬓角这儿碰出一个窝,现在还留下指头大这么一个凹槽。曹雪芹这样写,他也是有真实生活依据的,史家的原型是李家,李家在康熙朝在苏州有园林,园林里就有竹桥,贾母原型的哥哥李煦受父辈影响,特别爱竹,他取了个别号就叫竹村,因此,转化到小说里,贾母到了以竹为材的藕香榭,过了竹桥,就特别兴奋,就怀旧,就感叹,而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史湘云,就来念藕香榭的对联。我觉得,枕霞阁这个名称,可能跟第五十四回,贾母提到的《续琵琶》的戏名一样,是生活里真有的,《续琵琶》的作者就是曹寅,而枕霞阁就存在于李家的老宅之中。

书里有不少史湘云的重头戏,仿佛大幅工笔细绘的中国画,或西方写实派的油画,历来的论家多有涉及,我这里反而从略,我强调的是那些分散在各处的斑点式笔触,也借用一个绘画方面的比喻,就如同西方绘画史里早期印象派中的点彩派,那样一种手法。点彩派的画,你近看觉得一片模糊,离远一点,斑斑点点使你产生很多联想,于是在你心中,就可能产生出一种超越真实的特殊美感。对史湘云这个角色,曹雪芹就使用了“点彩”技法,对于她的身份来历,乃至性格外貌,没有一个完整的叙述ing交代,但是他通过斑斑点点分散笔触,最后使我们整合出一个异常鲜明的人物形象,有不少《红楼梦》的读者表示,如要他们选出书里一个最喜爱的角色,那非史湘云莫属。这是曹雪序对她采取“点彩派”描绘手法的伟大胜利。

曹雪芹在书里并没有直接写到过史湘云的相貌。他很具体地写到过林黛玉的眉毛和眼睛,多次描写薛宝钗的容貌,但是对史湘云,他始终没有肖像描写,对史湘云的身材,在第四十九回有过一笔很抽象的形容,说她经过一番特殊的打扮后,“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他倒是写到过史湘云的睡相,在第二十一回,他是对比着写的,说林黛玉是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史湘云呢,“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半胸,一湾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写到了头发,还是没有写出面容。但他对史湘云这种点到为止、语不及脸的写法,并没有使读者觉得她的形象比黛、钗逊色。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说,他读过《红楼梦》总感觉把握不住黛玉的面容身形,但是对湘云,就觉得仿佛邻家姑娘,“闭着眼也能把她画出来”。

恶俗的写家写美人,总是尽量地完美化,一点缺点不能有,曹雪芹却精确地把握分寸,当然他有艺术升华,但首先是尊重生活的真实,写史湘云,尤其如此。正如我前面所说,史湘云这个艺术形象,和生活当中的原型之间的距离,是最小的,几乎就是生活当中的真实人物的白描。他写到史湘云大舌头,咬字不清,黛玉就讥笑过湘云,说连个二哥哥也叫不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又该你闹着幺爱三四五了。他写史湘云话多,多到有时候让人腻烦,贾迎春沉默寡言,尤其不喜欢褒贬人,可是在第三十一回,迎春就忍不住说湘云:“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被里还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道那里来的那些谎话。”这里的“谎话”不是说她故意撒谎,是指她说些天真烂漫、没边没沿的憨话,对贾迎春那样一个安静守矩的小姐来说,史湘云的那些话都是一些没必要的瞎说。

曹雪芹写的是真美人、活美人,而不是概念美人、灯笼美人,于是在第五十九回,就有更出人意表的妙笔,说早上起来,下过点微雨,这个时候史湘云怎么样啊?她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红楼梦》里的美女是生癣的!一般的俗手敢这么写吗?但是曹雪芹他就这么写,读来非常真实。当时即使是贵族家庭的小姐,也长杏癍癣,首先史湘云觉得两腮犯痒,发作了,然后她就问宝钗要蔷薇硝~“一种具有治癖功能的高级化妆品^宝钗就说,她配的给了宝琴她们,听说黛玉那儿配了很多,让湘云到黛玉那儿拿去,可见这些美女脸上全有癖。曹雪芹写得很有意思。尽管他明写这些姑娘脸上会长杏癍癖,可是我们想起她们来,一个个还是觉得很美。真实是美的本质,你写得越真实,读者就越觉得美,曹雪芹他深谙这个美学原史湘云是一个寄养在叔婶家的孤女,那种寄养生活对她来说是一种囚禁,令她窒息。唯有来到荣国府祖姑家做客,才使她如获大赦,神采飞扬,才华四溢。但这种任性快乐的日子,终究有限。我们需要总结一下,在前八十回书里面,她究竟到过荣国府几次?第一次是在第二十回,忽然有人报告说史大姑娘来了,她就在贾母跟前大说大笑的。那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没有明确交代,但是你如果进行文本细读,会发现第二十二回她还在荣国府,但到第二十三回就没她的事了。到第三十一回,她又突然出现,第三十六回末尾说叔婶家来人把她接走了,这是故事里她第二次到荣国府。第三十七回,大观园里成立了海棠诗社,恰巧袭人派了一个宋妈,送一些鲜果点心给史湘云,史湘云顺便一问,他们干吗呢?宋妈也不懂,说他们好像起什么诗社,做诗呢,史湘云一听就急了,做诗怎么把她忘了呢?宋妈妈回来这么一说,贾宝玉立刻催着贾母,说把她再接来,贾母说天太晚了,因为两个侯爵府邸可能离荣国府都比较远,书里没交代当时史湘云是住在忠靖侯家还是住在保龄侯家,总之一定都比较远,所以等到第二天才把她接来,这就是她第三次来到荣国府,一直到第四十二回都有她的身影出现,但是她什么时候又离开了没有再说。到了第四十九回,则有一个很明确的交代,就是保龄侯史鼐外迁了,应该把全家都带到外地去,贾母舍不得史湘云,就把她留下来了,这是故事里她第四次到荣国府,一直到第八十回她都在荣国府,当然也只是作为一个长客,早晚还是要送回到她叔婶家的,因为所谓寄养,对于她那样一个女孩子来说,长大了,叔婶把她嫁出去,才算完成了任务。

那么通过上一讲和这一讲,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供大家参考:就是如果史湘云是一个纯虚构人物,是不可能采取这种写法的,也写不成这个样子。因为我自己写过长篇小说,我写一个人物,必须设计他的家庭、他的来龙、他的去脉,如果那是一个生活依据比较少、接近完全虚构的角色,我就得特别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下笔,以使前后照应不留漏洞,尽量去让这个角色活起来。只有把我最熟悉的真实生命写进去时,才可以放松,因为大量的场景、细节、语言都是现成的,随手拈来,皆成文章,反而不必去殚精竭虑、细针密缝。当然我自知绝不能跟大师相比,但写实性质的长篇小说,其写作规律大体相通,就像苔花和牡丹的开放,都有相同的过程,最后把花冠张圆一样。根据我自己的写作经验和我的阅读经验,我坚持认为:史湘云这个角色,相对于书里其它角色,艺术形象和原型之间的距离最短,所以曹雪芹不给她设置一些偏于理性的、叙述性的文字,而采用了一种斑点式的和摄像实录般的写法,如元妃省亲这场大虚构的戏里,曹雪芹对她不愿有任何假设性想象,就不写她,一有她出现,必是真有其人、真有其事、真有其景、真有其语。(未完待续)

加入书签
已为您缓存好所有章节,下载APP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