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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可怜的柳五儿,她胆气壮时,也曾试图多往里走走,但所看到的,当芳官问起来时,也只能感叹:“今儿精神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

一个生命,向往着一个自己暂时去不了的空间,这是人世间最常见的心态。生命和空间的关系,是一个特别值得探讨的问题。

当然,生命和时间的关系,也需要探讨,但对于一般的人来说,似乎不那么迫切。“我为什么没生在唐朝而生在了现在?”有这种追问的人实在很少。“我为什么没赶上抗日战争?要那时候出生参加打鬼子的战斗多来劲儿!”这类话语虽然会偶尔听到,但完全用不着认真回应,不过说说而已。绝大多数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出生时间,珍视自己的生日,即使对于所处的时代有诸多不满,但深知自己的生命不可能更易到另外的时段,因此,对于自己生命和时间的关系,也就往往不再去深想细究。

但是,在同一时间段里,生命和空间的关系,就存在着一个转移的可能性。在改革开放以前,拿北京来说,同在一城,都是少年,“大院里的”和“杂院里的”,两种生活空间,生活状态、心理定势、语言特点、情感表达……就会很不一样。那“机关(或部队)大院”的空间,与“杂院”的空间,可能就在同一条胡同里,甚至相互间只有一墙之隔,但墙两边,两种空间里,人生状态却会有明显的不同。还有一种高级四合院的空间,也就是首长住宅,那个空间里的生活状态,跟“大院”里的又有所不同。在那个历史阶段里,一个“杂院”空间里的少男或少女,就往往会羡慕“大院”空间里的“革干”〈或“革军”)子弟,有的就可能会像《红楼梦》里的柳五儿一样,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转移到那样一个比自己所出身的空间更高级的空间里,去品尝人生的更甜蜜的滋味。

改革开放以后,生命对空间选择的自由度被空前展拓。农村的剩余劳动力拥进城市,城市的青年人出国留学,近十几年来,更有许多国人拥到世界各地经商,有的人甚至不惜采取非法手段,借高利贷,筹重金交给蛇头,去偷渡到自己心目中的“大观园”,结果酿成悲剧甚至惨剧。“进人大观园啊!去到怡红院啊!”柳五儿那样的追求,直到今天,仍是许多普通中国人的人生目标。

二〇〇〇年春天,我和妻子吕晓歌应法国方面邀请,在巴黎访问。英国的英中文化协会和伦敦大学顺便发出邀请,请我携夫人往伦敦讲两场《红楼梦》,一场在伦敦大学给东亚系汉学专业的研究生讲,一场则面向普通伦敦市民。我接受了邀请,但是,英国没有加人欧盟的申根协议,我和妻子虽然有法国给的签证,持那签证可以免签前往意大利、德国、荷兰、比利时等许多参加了申根协议的国家,却不能前往英国,去英国还需到英国驻巴黎大使馆的领事处再办签证。

我和妻子去了英国在巴黎办理赴英签证的地方,那里的签证官见我们是中国人,眼光似乎有些异样。他找来一位负责的女士,那女士板着个脸,说我们不应该到她这里来申请签证,我们应该在北京申请。她这话是有道理的,我就跟她解释,已经跟他们英国驻巴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通过电话,参赞说因为邀请我们的机构是英中文化协会,此协会的背景就是英国外交部,所以可以破例。那位女负责人当即与他们的主管部门通了电话,得到证实,于是决定给我们签证。就在这时,她跟陪同我们的法国朋友用法语说了几句话,法国朋友把大意翻译给我听,我一听就急了,就说我不去了,别给我签证了,把我的中国护照还给我!

我为什么生了大气?原来,那位负责发放签证的女士嘀咕的是:你们中国人,总想到西方……当然,刘先生跟那些多佛的中国人不一样……可是,我们不能不特别谨慎啊!

原来,就在我们去办签证的前一天,正好发生了一件轰动英国的大事:一批中国偷渡客,藏在集装箱里,从法国渡海到了英国多佛口岸;本来,那集装箱上有个通气口,可是开车的司机怕检查时露馅,渡海时给堵上了;但英国口岸的海关抽査,偏査到那辆车,打开集装箱,挪开货物,立即发现了若干已经窒息毙命的中国偷渡客。英国报纸在报道这件事情时特别强调,有几个负责检查的海关工作人员,因为突然目睹了扭曲的死尸,不仅生理上立即发生呕吐晕眩等症状,而且也很快派生出心理问题,已经有心理医生在对他们进行治疗云云。

那些离乡背景的中国偷渡客,不管怎么说,是我的同胞!他们违法,他们糊涂,他们冤枉,他们不幸,但是,他们毕竟是想通过转移自己的生存空间去谋求更幸福的生活啊!

我跟他们,一样的黄皮肤,一样的黑头发,血管里,流淌着同一祖宗传下来的血液。“你们中国人,总想到西方”,尽管那位英国外交官试图把我和我妻子跟我的这些惨死的同胞区别一下,但乍见到我们时,那冰冷的眼光,那板起的面孔,不也分明表达着一种对中国人的“特别谨慎”’实际上也就是一种潜在的歧视吗?

人家那个签证厅,是不许大声喧哗的,可是在那一刹那,百感交集的我大声嚷了起来:“还我护照!我不去了!”

法国朋友制止了我,妻子也低声批评我,英国外交官莫名惊诧,但最终还是给了我们签证。我和妻子是在复杂的心情中乘海底隧道火车,从巴黎前往伦敦的。

从那以后到现在,六年过去,在报纸上,仍有中国人以偷渡手段前往国外,被查获遣返,或侥幸抵达而惨遭变相囚禁、剥削虐待的新闻。

而在这篇文章刊发以后,相信也还会有类似的情况出现,只是,或许会逐步减少些吧。

为什么总有一些中国人,孳孳汲汲地谋求生存空间的大转移?如果所有的这类转移都只是悲剧,那就无法解释其心理依据。我们必须承认另一方面的事实,那就是有数量很不少的转移者,在那边空间里立了足,融进了那个空间,有了物质和精神上都很不错的生活,请他们的父母去探视、旅游,也偶尔回来探亲访友,令亲人欣慰乃至引为骄傲,被邻里旧识羡慕甚或嫉妒,还有一些转移者,其中不乏开头以非法手段转移,又非法滞留不归,但终究还是从非法转换为合法,又以合法身份发了财,衣锦还乡,光耀乡里,成为来当地投资的“外商”,被当地政府官员高规格接待那样的更具传奇性、喜剧性的人物存在。‘

我在伦敦的演讲没有提到柳五儿,但也就在那期间,我存下一个念头,探究一番柳五儿的“移民美梦”。

在我少年和青年时代,那时候对我那一代人的教育就是惟独我们所生活的空间最美好。那以外的地方,开头还有不少好的,后来苏联“变修”,若干本来同属一个阵营的国家也随之成为“小修”,或需要存疑观察(因为他们还跟苏联保持某些合作关系),只有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也就是阿尔巴尼亚,那个空间还算得是个纯洁健康的空间,除了那样的地方以外,世界上绝大部分空间,生活在那里的人民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发誓去加以解救。

对世界空间的这种主观狭溢的理解,也同样表现在那前后的历史阶段里对文艺作品的欣赏理解上。

那时期对《红楼梦》的诠释,主导性的观点先是由“两个小人物”发表出来,后被伟大领袖充分肯定,大体而言就是这是一部写封建社会里的新兴力量,反抗封建社会主流政治和思想的书,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代表着反封建的新兴社会力量,是一种“新人”,而薛宝钗那样的角色,本质上则是顺应封建甚至捍卫封建的艺术形象。直到如今,我很尊重这样的观点。用这样的观点分析《红楼梦》,确实能够形成一个体系,也能给人一些启发。但那个时期存在的问题是,把这样的观点一肯定,其它的研究角度、其它的观点,就都被批判,被摒除了。应该允许各种不同的研红观点存在。但学术上的包容,实在是一桩很艰难的事情,往往需要时间的耐心培育,才能在一个不断进步的社会里成为风气。

到了“文革”时期,各地方各系统都成立了写作组,除了撰写直接进行革命大批判的文章,也还有专门将领袖关于《水浒》和《红楼梦》的观点加以展开阐述的写作班子。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应该都还记得这些署名:梁效〈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联合写作组的笔名〉,初澜(当时于会咏担任文化部长的文化部写作组的笔名,因是专门阐释原来叫过蓝苹的江青的文艺思想,所以谐“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音),罗思鼎〈上海市写作组笔名,那时候“永做革命的螺丝钉”是一句响亮的口号,这个笔名谐音正是“螺丝钉”〉……当时北京市写作组被安排在原来的一所古庙弘光寺里,笔名更别致一些,叫做洪广思,既谐了场所空间的名儿,也有弘扬光大领袖思想的含义。由于当时关于评《水浒》的文章被“四人帮”利用,对“宋江投降派”的批判,演变成对周恩来总理的影射攻击,所以“四人帮”倒台之后,那个时间段里评《水浒》的文章就全站不住脚了,有关的笔杆子,后来多数也都很难进人改革开放以后的文化格局中。但是,评《红楼梦》的情况不大一样,“四人帮”没怎么往里头塞进现实“路线斗争”的政治影射,而伟大领袖关于《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教科书的论断也确实自成一理,特别是他判定第四回,也就是有“护官符”的那一回才是《红楼梦》总纲的观点,非常新颖,也相当有据,直到今天,也是极需尊重的一种独到的学术见解,而那时比如说洪广思写出的相关阐释文章,先被康生赞许,后来康生拿去给伟大领袖看,领袖也表示赞赏,这样的情况,当时文章的起草者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激动与荣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文革”结束后,评《水浒》的班子解散了,而北京评《红楼梦》的班子保留了下来,先负责《红楼梦》新普及本的校注工作,后来逐渐演变成专门的研究机构,又产生出相关学会,有了学刊。

任何一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时空之中。“文革”后期参与甚至主持洪广思的写作,特别是评红文章的写作,对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来说,应视为一桩平常的事。至今对之引以为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因此觉得自己就成了权威,成了惟一不二的内行,容不下不同的观点,那就不好了。

认为《红楼梦》是一部表现封建社会阶级斗争的书,在具体阐释这一观点时,把书里的丫头们说成女奴,把书里许多情节解释为女奴对奴隶主的抗争,我以为是值得尊重的观点,但是,这不应该是终结性的具有法定裁判性质的观点。如何理解《红楼梦》,是应该允许从多种角度,以多种方法去加以探讨的一个纯学术问题。正是伟大领袖鲜明地提出,文学艺术,学术问题,要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这是他思想的精华。

改革开放以后,我逐渐学会用一种摒除了简单化倾向的立体思维来认知世界。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剥削与压迫,西方国家自身有很多问题,不公正的现象就是在我们身边也大量存在着。所有这些与我们理想相悖的客观存在都应该通过不懈的努力去耐心地加以解决,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人们应该在和平渐进中提升这个世界。

把自己的思路理顺以后,我就更能理解为什么直到今天,中国大陆还有相当一部分普通人,把生活空间的大转移视为能使自己过上好日子的一种契机。自己或者年纪大了,转移不了了,就拼力把孩子转移过去,不能正式移民,就先取得临时居留的签证先过去再说,在那边滞留不归,“黑下来”,再争取某个机会,转为合法居留;实在连临时签证也拿不下来,就不惜东借西凑,交钱给蛇头,冒险进行偷渡。同样是中国地区,香港、澳门、台湾的居民,现在很少有偷渡到外国的案例,一般西方国家,对那些地区的进人者,进海关时放行得就比较痛快,而对持中国内地护照的一般人士,态度上就严格得多。

我是一个定居北京的中国人。我热爱自己生活的土地,我没有移居国外的想法,但是我理解我的一些同胞的空间选择。

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国力增强的速度令全球瞩目。崛起的巨人,这是许多西方评论家包括政坛要人对当下中国经常使用的形容词。中国的社会生活的进步性变化也表现在更多的方面,希望的曙光确实在闪烁。平心而论,希图移居到外面以改变自己生活质量的中国人,应该是在逐步减少,但仍然存在着数量不小的,热衷于外移的中国普通人,这也是鲜活的事实。

我想表达的是这样一个意思,就是既然还有很不少的普通中国人在采取转移生存空间的方式去谋求自己的幸福,那就说明,除了对社会空间的政治性评价以外,一般人更多关注的是那空间的另外属性,比如,所能提供给个体生命的自由发展、公平竞争的可能性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这样再来读《红楼梦》,来讨论柳五儿向往进人怡红院,就简便得多了。

贾府是一个封建主子剥削压迫奴隶的地方,这个总体性的、本质性的判断,不应推翻,确实如此。但是,贾府这个生活空间里,除了政治性因素外,还有别的许多因素,主奴间除了剥削被剥削的关系外,也还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其它方面的关系。

强调《红楼梦》是部主子压迫奴隶的书,可以从计算贾府里死了多少条奴才的命来说明,金钏投井,晴雯夭亡,还有高鹗在续书里写到的鸳鸯之死、司棋之死,当然还可以加上第十三回里交代的瑞珠触柱而亡等等,都是“血淋淋的活例证”。从这种角度来读《红楼梦》,非常值得尊重。

但是,细读《红楼梦》就会感觉到,曹雪芹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把贾府的丫头们当作女奴来写的明确意识。在他的笔下,凡成为主子近身丫头的青春女性,她们既然同主子处在一个共同的富贵空间里,也就程度不同地享受到了与主子没有太大区别的优越生活。

贾府里小姐们的头等丫头,身份地位,以及生活享受,相当于副小姐。抄检大观园之后,司棋首罪被撵,周瑞家的押着她出园,正巧遇上宝玉,司棋哭着请求宝玉援助,这时候周瑞家的就发躁向司棋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这话也反证着在没有被撵逐时,司棋那样的丫头,是连周瑞家的这样的女仆也惹她不起的。像袭人,她的生活状态更难称作女奴,她母亲病危,主子不仅特许她回家探视,王熙凤还特意让平儿找出自己上好的衣服来,让她穿回家去,这当然一方面是用以显示贾府的体面,一方面你也可以认为这是由于袭人以告密方式取得了王夫人信任,王熙凤也意在优待一个“女奴中的叛徒”。但是,我们还可以翻出一大串关于晴雯的情节描写来,晴雯根据那样的解释框架,可是被定性为富有叛逆反抗精神的女奴的,但是,她的衣食住行何等讲究,又由于她本是贾母看中的丫头,派去服侍宝玉后又深得宝玉宠爱,在抄检大观园之前,任凭她如何娇嗔任性,主子们也没有怎么去责罚她,反倒是她,动不动就对比她身份低的丫头仆妇横眉立眼,动辄以“撵出去”为威胁。

按说,贾府包括大观园既然是女奴们被剥削压迫的空间,那么,具有反抗性的女奴的首要的反抗意识,就应该是想方设法逃离那个空间,其行动,也应该是越早挣脱那牢笼般的空间越好,但是,书里的大量描写,尤其是关于晴雯的大量描写,却表现的是无论如何不愿被撵出去的意识,以及拼命要保住那女奴位置的大小行动。我在《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上卷(二)里,对于晴雯的这种思维与行为有比较详尽的分析,特别指出第三十一回里,当她因为性格原因跟宝玉发生冲撞,宝玉气急中说要回王夫人把她打发出去时,她当然还是反抗,但她是怎么反抗的呢?她哭着宣布:“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晴雯珍惜她所置身的空间。书里的绝大多数丫头都舍不得离开那温柔富贵乡的空间。金钏投井,不是因为主子逼迫她在那个空间里生活,而是因为主子认为她不再够格呆在那个空间里而被撵了出去,她因为“失乐园”丢脸面而“烈死”。人画、司棋被撵逐时都还苦苦哀求主子能开恩让她们留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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