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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脂砚斋头一遍读文稿就觉得贾芸是个正面形象,但头一遍接触关于小红的描写,就实在参不透曹雪芹究竟是怎么给这个人物定位的,以正统封建礼教为圭臬来衡量,就觉得小红很糟糕,写下了“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的批语。但后来就在旁另写一条批语:“此系未见抄后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后面这条纠正性的批语署名畸笏叟,从其自我更正的口气,令人觉得脂、畸应为一人。

曹雪芹是把《红楼梦》大体写完了的,八十回后许多文稿脂砚斋是看到过的,前面既然花这么大力气来写小红,让她两次上了回目,那八十回后她不可能没戏,脂砚斋在批语里透露:“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那么茜雪和小红到狱神庙干什么去了呢?另一条批语就说:“余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茜雪是一个在第八回里因为一杯枫露茶无辜被撵的丫头,小红后来应该是与贾芸离府,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他们在贾府“树倒猢狲散”以后,到狱神庙里去安慰被逮人狱的宝玉。可见他们不但有自救的能力,还有救人于危难的高尚情怀。曹雪芹通过这样的情节,也是为了告诉读者,你也玉,我也玉,谁也别自以为只有自己配称玉,仿佛别人都只是在拿玉字来沾光得益,世事难料,人生多变,指不定那一天,你这块玉就陷于泥淖了,到头来,那你原本看不起的玉,觉得人家不该称玉的,却来救援你,闪烁出真正的光彩,体现出真正的玉精神来!

贾府被抄后,凤姐下场最惨,锒铛人狱之后,“哭向金陵事更哀”,一命呜呼。那时监狱里都设有狱神庙,在特定的情况下,允许犯人去拜狱神,而同情和救援他们的人,也就多半会通过贿赂狱卒或托付人情,利用那一机会来与犯人相见。茜雪小红既然到狱神庙慰宝玉,应该也慰凤姐,特别是贾芸小红两口子,他们都是被凤姐任用提拔的,在贾府倾覆之前,小红就获自由身出去跟贾芸结合,落户西廊下,因此贾府被抄,他们得以幸免,他们不避嫌疑风险,跑到狱神庙去安慰凤姐和宝玉,体现出知恩能报的美德和助人于危难的勇气。虽然他们的安慰和援助可能并不能解决凤姐和宝玉的问题,特别是凤姐,她还是会面临灭顶之灾,但在那样屈辱狼狈的情况下,她忽然看到小红也来探望她,一定大为感动。她或者已经忘记自己说过“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在狱神庙与小红也就是林红玉邂逅的一瞬间,也许,她从心底里浮出的一句话倒是一“得了玉的益啊!”

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五日绿叶居秋纹器小究可哀清末民初,热爱‘《红楼梦》的人士写下了大量题咏,以诗词的形式,对书中的人物、情节进行概括与评价。拿人物来说,几乎书里所有的角色都咏到了,连傅秋芳、真真国女子那样的仅仅被提到一次的,以及南安太妃、周姨娘那样面目模糊的,全都成为诗词咏叹的对象。与贾宝玉关系密切的小姐、丫头当然更被热咏。有一位姜棋,他写了一本《悼红咏草》,里面不厌其烦地以诗歌形式评价到书中的每一位角色,其中有一首是咏秋纹的:

罗衣虽旧主恩新,受宠如惊拜赐频。

笑语喃喃情琐琐,拾人余唾转骄人。

诗末还缀有考语:“一人有一人身份,秋姐诸事,每觉器小。”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明文交代出,当时怡红院伺候宝玉的一等丫头共四位,排名顺序是袭人、晴雯、麝月和秋纹,二等丫头也是四位,排名顺序则是芳官、碧痕、小燕和四儿。这里面芳官原是荣国府里养的戏子,因为朝廷里薨了一位老太妃,皇帝规定贵族家庭一年内不能排筵唱戏,元妃也不能省亲,所以遣散了戏班,愿意留下的女孩们全分配到各处当差,芳官被分到怡红院,深得宝玉喜爱,竟成了二等丫头里的头名。在大观园尚未修建前,宝玉身边还有叫茜雪的丫头,该能列入一等,却在第八回的“执露茶事件”过后,被无辜地撵出去了;还有一位叫媚人的,第五回出现一次,后来不复提及,还有名字与晴雯相对应的绮霰、与麝月名字对应的檀云,以及一个叫紫绡的,影影绰绰,似有若无;还有叫可人的,在故事开始前已经死掉了;另外一些丫头,林红玉(小红〉戏份很多,但在怡红院充其量只是三等丫头,攀上凤姐高枝后地位才得提升;佳蕙、坠儿等在怡红院地位比小红更低;还曾经有一个叫良儿的,因为偷玉早被逐出。这样看来,稳定地留在宝玉身边,算是一等而排名第四的秋纹,读者实在不该将其忽略。

秋纹的戏份,不算多,却也不能算少。第三十七回里,有一段文字虽然是“群戏”,却以秋纹为轴心,说那段文字是“秋纹正传”也未为不可。

第三十七回回目是“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主要情节是写贾宝玉和众小姐以及寡嫂李纨结社吟诗,但海棠社初起时,史湘云不在,缺了她怎么行呢?怎么很自然很合理地把她安排进来呢?于是曹雪芹精心设计了约一千一百字左右的“过场戏”:袭人派宋妈妈去史侯家给史湘云送东西,史湘云接到东西偶然问“二爷作什么呢”,宋妈妈随口道“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湘云反应强烈,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这反应反馈到宝玉那里,也就着急起来,立逼叫人去接史湘云,贾母说天晚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接,史湘云午后到达,大家自然欢喜,史湘云一人独作两首咏白海棠诗,又兴冲冲跟薛宝钗熬夜商讨赏菊食蟹作菊花诗的雅集。

这一回的两段主要情节,如果让俗手来过渡,那么像我上面这么简单地一交代,也就衔接上了。但曹雪芹誓不写平板文字,他把袭人派送东西这么一段“过场戏”,写得花团锦簇、七穿八达,使其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特别是把怡红院里四位头等丫头的不同性格,还有她们之间的人际心理,描摹得入木三分,而在四个人里,又特别让秋纹成为“主唱”,仅仅通过这一段文字,就使这个角色成了一个典型形象。戚寥生为石印古本作序,盛赞曹雪芹“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他的赞叹,并不过火。

这一场戏,实在可以用现代话剧剧本的形式改写如下:

布景:怡红院内室。早在第十七回大观园初建还没有启用,就交代那一处建筑的内室设计十分独特: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一镉一镉,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罗斯作家安东~契诃夫既是小说家也是剧作家,他的剧本对布景的规定非常具体,他曾说,如果布景的屋子墙上挂着一把枪,那么,一定要在剧情发展到某一阶段时,让那个道具枪派上用场!他的《万尼亚舅舅》就是那么设定的,布景上挂的枪,在第三幕被万尼亚舅舅取下来射击了尸位素餐的教授。曹雪芹是比契诃夫早一百多年的,十八世纪中期的作家,他的《红楼梦》文本早有这样的特点:他前面写了怡红院室内的“多宝橘”与“嵌壁物”,那么,槁上壁里的某些道具,到后面就一定会起到作用。

[幕启。场上晴雯、秋纹、麝月三个大丫头分坐各处,或缝纫或刺绣。][袭人从外屋进来。】

袭人:我让宋妈妈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要用那嵌在墙上的碟子给她盛东西。咦,怎么墙上是空槽子?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儿去了?

[另三人停针,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想不起来。】

晴雯:[想起来,笑]啊,给三姑娘送荔枝时候拿去的,她们那里还没给还回来呢!

袭人: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地拿这碟子去!

晴雯:我何尝不也这么说!偏二爷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回来。[稍停顿,望望]你再瞧,那槁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也还没收来呢!秋纹:[笑]提起瓶子,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那天见园子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子里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地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给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

[袭人站住听,麝月刺绣听,晴雯心不在焉。】

秋纹:[略作停顿后]可巧,那天是我跟着二爷,捧着瓶子把花进上去的。老太太见了那瓶花,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那时候正有不少人去给她老人家请安,老太太见人就指着那瓶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也想得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

[袭人走动着取东西,麝月静静地做针线活,晴雯取下头发上的一丈青掏耳朵。】

秋纹:【自我陶醉]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可那天怎么样呢?她竟让鸳鸯姐姐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

[袭人拿着东西去往外屋,麝月微笑,晴雯掏好耳朵,插回一丈青,拿起绣绷子打算继续刺绣。】

秋纹:[越发沉浸在自我快感里]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晴雯听到她这样尊称那个女人,撇嘴一笑],周姨奶奶,好些个人,翻箱子呢,在找太太当日年轻时候留下的颜色衣裳,也不知为的是要给哪一个。一见我捧着花瓶去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二奶奶就在旁凑趣儿,一个劲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争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是越发地喜欢了![提高声音]你们猜怎么着?太太一高兴,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你们说说看,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得意地晃头]晴雯:[辅之以肢体语言,笑]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麝月一旁微微点头笑。】

秋纹:[真诚地]凭她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啊!

晴雯:[高声]要是我,我就不要![稍作停顿后]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掷下绣绷,站起,用手帕给自己扇风]把好的给她,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袭人从外屋进来,碧痕、小燕、四儿随进,麝月站起来接应。】秋纹:[站起来走近晴雯]给这屋里谁的?我因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

晴雯:[扭开身子]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子去退给太太不成?秋纹:[笑]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

麝月:[笑]骂得巧!

碧痕:[同时笑道]可不是给了那西洋^小燕、四儿:[跟上去,齐声]―花点子哈巴儿了!

[晴雯乐不可支,秋纹愕然。1

袭人:[尴尬,强笑]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秋纹:[恍然大悟,恢复常态,笑]啊呀,原来是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啊。[走到袭人跟前福了几福]我赔个不是吧。

[其余几位围观,笑,互相推搡,晴雯夸张地模仿秋纹向袭人赔礼的神态动作。】

袭人:行啦行啦,都少轻狂些罢。谁去取了碟子来是正经。

麝月:那联珠瓶得空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收来是正经。

晴雯:[本已拾起针线,听这话又忙掷下]这话倒是,我取去!秋纹:还是我取去吧。你取你送到三姑娘那里的玛瑙碟去,岂不正好?

晴雯:[双手叉腰,笑道]我偏去太太屋里取一遭!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脸虽对着秋纹,眼睛却斜睨袭人。】麝月:[一旁微笑]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环顾众人,却并不特别将眼光扫到袭人。】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

[麝月转身离开,秋纹追上她低声询问,碧痕、小燕和四儿凑拢叽叽咕咕,袭人只当没听见。】

晴雯:[往外走,走到门边忽然扭头对着屋里,并不特别对着袭人,而是对所有的人,大声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随着晴雯跑出,闭光,幕急落。1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作家协会在大连召开了一个农村题材的小说座谈会,当时作协的负责人邵荃麟在会上提出了写“中间人物”的主张。小说什么人物都能写,这本来是一个根本用不着讨论的问题,中国的古典小说也好,外国的古典小说也好,都有着极其丰富的人物画廊。但在那个历史的结点上,邵荃麟感觉到受教条主义理论的束缚,小说创作的路子越走越窄,都落入了写“英雄人物”与“反面人物”斗争一番,最后取得胜利的窠臼里,这样的小说不仅违背了社会生活的真实状态,也不可能具有艺术感染力,作家越写越苦恼,读者越读越乏味。不消说,邵荃麟是一片好心、苦心,为的是繁荣社会主义文学创作。但是,会刚开完,阶级斗争的弦就更加紧绷,作家们遭遇到的已经不是一般教条主义的捆绑,而是更加肃杀的极“左”浪潮的席卷。不久,邵的言论就遭到猛烈批判,“写‘中间人物’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文学主张”,这场批判跟批判电影《早春二月》、《北国江南》、《林家铺子》,戏剧《李慧娘》、《谢瑶环》等文化批判一样,成为了“文化大革命”的前奏。

其实,把生活与小说里的人物按“英雄”(或“先进”)、“中间”(或“落后”)、“反动”(或“反面”)来“三分”,已经是不科学的了。没有比人更复杂的宇宙现象了。无论按照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社会上的活人,都会发现,那些活人构成了一个长长的谱系,在可以用“好”与“坏”界定的社会角色之间,会有非常宽阔并且变化多端的芸芸众生的谱段存在。况且,就是谱系两极的,可以称为“伟人”和“人渣”的那些生命,倘若再从纵向解剖他们的灵魂,那么,也会发现他们的复杂性、暧昧性。“伟人”与“伟人”“伟”得不一样,而且其与“伟”相伴的,还会有不同的“非伟”甚至阴暗的成分,而即使被指认为“人渣”了,也有可能在其心灵深处发现亮点。作家应该本着自己的生命体验,把自己熟悉的人物那生命存在的复杂性描摹出来。曹雪序在《红楼梦》的创作里,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红楼梦》和《金瓶梅》很不一样。后者没有在书里表达出超过“指奸责佞”、“因果报应”的社会理想与人文关怀,对笔下的人物刻画生动却缺乏审美指向。曹雪芹却在他那长长的人物画廊里,赋予了对人物的审美判断。他笔下有贾宝玉、林黛玉那样的洋溢着个性解放光芒,使读者从审美中获得人生启迪的形象,也有像赵姨娘那样“蝎蝎蜇蜇”狠毒而又愚蠢、王善保家的那样挟势兴风招来耳光等作者不藏其鄙夷,更令读者齿冷的猥琐角色。但总的来说,他写的尽是“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那样的芸芸众生。在大观园的丫头形象谱系里,他把每一个角色的性格都勾勒得鲜活跳脱,秋纹在上面那场戏里,就一下子与别的丫头区别了开来,成为了独特的“这一个”。

跟怡红院里别的丫头们相比,秋纹确实堪称“中间人物”。

晴雯不消说了,是一块爆炭,由着自己性子生活,她虽然喜欢宝玉,宝玉更喜欢她,却从来没有对宝玉私情引诱或娇嗔辖制,对王夫人她毫无“权威崇拜”,对袭人所谋取到的“半合法姨娘”身份嗤之以鼻,她算得是一个反抗性的人物,秋纹跟她的心灵距离不啻千里之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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