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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从此,刘胜利在高二三班就像个幽灵,来无踪,去无影,一副自甘孤立的表情,不和任何人主动搭话,更不理齐望了。

一天,班里几个踢足球的同学在教室里商量和外班比赛的事情。班里的足球队成立以来,成绩不错,已经在本年级各班中间独拔头筹,队长于大兴当然就主张找强队踢,特别是高三的几个班。见刘胜利闷闷不乐地进来,就顺口问了一句,说:“和高三五踢一场,怎么样,刘胜利?”

刘胜利冷淡地说:“亲不亲,阶级分。如果我们是和贫下中农比赛,我更愿意是他们赢!”

严卫国说:“比赛嘛,咱们班当然就要争取赢啊!”

刘胜利扫了一眼其他人,才对严卫国说:“严卫国,你有点儿阶级观念行不行?什么咱们班咱们班的?……学校的某个班集体,四十几个人只是非常偶然地聚在了一起,什么人都有,为什么就非得你这个班赢呢?”

蒜头有点急了,立刻站起来,问刘胜利:“你什么意思?!……”他又问球队的后卫卡拉,说,“卡拉,你听懂了吗?”

卡拉也站起身,准备对抗的架势,镇静地说:“没听懂。……蒜头,你先别急!”

于大兴说:“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刘胜利说:“我的意思就是,只有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里谁输谁赢才是有意义的,一个班级的输赢没有任何意义。明白了吧?”

严卫国问:“那就不需要集体荣誉感了?”

刘胜利鄙夷不屑地斜了他一眼,说:“狭——隘!”然后就走开了。

在场的同学都意外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这时,齐望进门。于大兴直接就问他:“哎,齐望,你们俩中苏矛盾公开化了?”

齐望一时不解:“什么?……”

于大兴用眼色指指门外,说:“你和他……是不是?”他把两个拳头对了对,“是对头了?”

齐望明白,说:“胡说什么你?!”然后他叫了一声刘胜利,说,“我有事和你说!”

齐望追出去。

蒜头愤愤不平地说:“他狂什么狂?”

严卫国说:“刘胜利怎么变得这么偏激了?”

卡拉说:“我看出来了,他是根本就看不起其他出身的同学……只是现在越来越公开了!”

蒜头气愤地说:“可是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大兴叹了一口气,丧气地说:“唉,那就别约球了,自己班内部都不团结……”

蒜头说:“说真的,有时候看着刘胜利那种耀武扬威的样子,真想跟他打一架!……谁怕谁呀!”

数学课代表Log说:“我看,蒜头说的打架,不是办法,咱们就是要在学习上比他棒,在每次考试的成绩上都压着他,都比他分数高!看他能怎么样!”

卡拉说:“我倒觉得没必要这么认真,他这样做是非常幼稚的,我们就不能也这么幼稚了。真才实学是给自己学的……”

始终在座位上没吭气的萧博插话说:“卡拉说得对。”

夜里,刘胜利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圆明园跑步。猛然一抬头,看到临近的一个小山坡上,蒜头、卡拉、黄豆、Log等几个男生正在练摔跤动作。他们几个见他跑过来,立刻都停下手,横眉冷对,充满敌意,甚至有的已经做出了准备出击的动作!他听见有人说,“就他一个!孤家寡人!……揍他!”

刘胜利一惊,不觉撒腿就跑,正想再回过头去看……梦就醒了。想想身临其境般的梦中事,刘胜利立刻想到一个词汇:阶级报复!他决定白天再找老黑他们谈谈,一定要警惕阶级敌人的反扑!

第二天早晨,萧博在少年湖边背单词,见齐望边念单词边溜达过来,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齐望,告诉你个事儿……”

齐望停下脚步,说:“好,说吧。”

萧博说:“咱们班……有同学想……他们想和班上的干部子弟打一架,还想悄悄揍刘胜利一顿,因为他太狂了,公开欺负出身不好的同学……”

齐望一听,惊出一身汗来,说:“什么?真的?先别啊!……你千万要拦住他们!千万!……其他的事情,由我来处理!”

班里的同学关系竟然紧张到了这个地步,这是完全出乎齐望意料的。在其他学校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几乎就出现在自己的班里。近期,在北京市的中学生里悄悄传递着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有个学校的学生在与同学的打架中被扎伤,而扎人方因为出身不够好就被说成是阶级报复,事情由此被夸大,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刘胜利近段时间的偏激态度,是否与此有关呢?齐望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刘胜利之间已经很久都没有交流过思想了。过去那种亲密的随时随地的交谈习惯早已无影无踪。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傍晚,齐望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曾几何时,齐望每个星期都要把班里所有的事情跟告诉妈妈说一遍,征求妈妈的意见,有时爸爸也会给他提供些建议。后来随着年龄渐渐长大,当学生干部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自己做主处理问题的成功率更高,加上他们的工作也更忙了,齐望就很少和他们说学校的事情了。妈妈在电话里说:“最好把几个起关键作用的同学们请到家里来,大家一起谈谈心,由妈妈做东,再一起吃个饭。”

齐望一听,也认为是个好办法。这天下午自由活动时间,齐望征求了萧博、蒜头、卡拉、黄豆、Log、严卫国等男生的意见,又去约了李丽珍和邢还两个女生,最后犹豫再三,也约上了秦小力。大家都答应了。只剩刘胜利一个人,一时找不到。

这时,刘胜利和老黑、狗熊等人在一起,他想再开个小会。老黑显然有些紧张,忙说:“咱们也别去别的地方碰面了,就在楼前头,说说算了。”

刘胜利无奈地同意了。他说:“告诉你们,我一定要查出到底是谁出卖了咱们!”

老黑问:“什么意思?”

刘胜利说:“还记得刘书记的话吗?他说的,‘这次个别班级出现一些情况,也有一些干部子弟能够挺身而出,坚决制止,当面批评,去和错误思潮做斗争……’——这个‘他’,指的是谁?”

老黑问:“你的意思是,这个‘他’,指的是齐望?”

刘胜利反问:“你说呢?你自己想想,学校领导怎么知道他‘坚决制止,当面批评’的?”

老黑似有领悟,说:“啊?难道……真是他说的?那咱们得问问他去!”

这时,刘胜利突然看到传达室门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是那个看门人!同时,他看到齐望小跑着过去。他停住交谈,冷静地盯着远处的齐望和看门人。

老黑顺着刘胜利的目光看过去,问道:“谁呀?和齐望一起的那个……”

刘胜利哼了一声,说:“早晚你会知道!……这是个惊天的秘密!”

老黑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问:“惊天的秘密?!”

在传达室,被小同学叫来的齐望无奈地对看门人说:“哟,叔叔,你又来了!”

看门人说:“我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见见就回去了。”

“有什么事吗?”

看门人突然把声音放小,轻轻地说:“齐望啊,今天没别人。我给你看个东西。”看门人掏出一张小照片,递给他,说,“……给,看看,这是谁?”

照片上是个英俊的二十岁的年轻人,西装革履,面貌酷似……简直就是齐望自己!

齐望一愣,问道:“这是谁?”

看门人说:“我早就想叫你看,可是每次都有你那个同学,叫那个刘胜利的……我怕对你影响不好。……看,这就是你父亲。”

“不是!”齐望一听这话,本能地否认,立即坚决地把照片还给他,说,“叔叔,他不是我父亲!世界上长得像的人有的是,并不是都是……都是亲属!不是!”

看门人说:“你就信我的吧,你们一定是……”

“我说不是,就不是!”齐望斩钉截铁地说,“我有爸爸妈妈,我和我爸爸妈妈长得更像!比这个更像!”

“那……能让我看看……你父母的照片……”看门人说。

“凭什么给你看?”齐望怒气冲冲。

看门人说:“哦,可是……岁数、长相都这么合适的,也少见,是不是?”

齐望说:“叔叔,你刚才还说怕对我影响不好,现在我正式告诉你,你的确影响了我的学习,今后还会影响我的进步!……请你以后不要来了!不要再来了!”他背过身去,拔腿就走。

看门人无奈地说:“是,齐望。你好好学习吧。……顺便告诉你,长官不到一年就能出来了……那,我走了。”

看门人一瘸一拐地走开,齐望始终没有回头。今天的这张照片深深地刺激了他。他们是那么相像,齐望险些以为就是自己!西装笔挺,一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模样,上海滩上的小开模样,《羊城暗哨》中那个公安男主角假扮少爷的模样!齐望感到无比烦恼。这个人以滴水穿石的工夫不断地向他灌输着另外一个人的信息,而这个人恰恰是属于被当今社会所拒绝的那个阵营。齐望绝对不会要那个贪污腐败的国民党,不会要那个丧家之犬的国民党,不会要那个丢掉大陆逃避到一个小岛去的国民党,那个共产党的手下败将国民党!他怎么能够是国民党的儿子哪!绝对不可能!绝对?绝对不可能吗?这正是他的烦恼所在,他害怕的就是这个“可能性”。

晚饭后,出了食堂,齐望喊住刘胜利。他说:“刘胜利,这个星期天,你有事吗?”

刘胜利冷淡地答道:“没什么事,你有事?”

齐望说:“对,我有事。我想请几个同学去我家,你也来吧。就是……我妈妈想见见大家。”

刘胜利问:“还有谁?”

齐望说:“有李丽珍、邢还、秦小力她们,还有萧博、黄豆、蒜头、卡拉、Log……”

刘胜利一愣,问:“还有他们呀?”

齐望说:“对,你一定来啊!”

刘胜利勉强地回答,说:“那……好吧。”

齐望对邀请刘胜利的顺利落实感到欣慰,又叮嘱了一声,说:“说定了啊。”

刘胜利答应之后,提高声音问他:“齐望,那个蒋匪军下午又来找你了?……他到底有什么事?”

齐望不情愿地回答,说:“没什么。”

“他是不是认准了你是他们长官的儿子?”刘胜利突然直刺齐望痛处。

“不……不是啊。”

刘胜利接着说:“我建议你去问问你爸爸妈妈。你到底是不是……”

齐望制止他说:“刘胜利,你别胡说啊!”

刘胜利话中有话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你也应该向组织上说清楚了。……要不,星期日去你家的时候,我帮你问问你妈妈?”

“你?!”

星期六晚上回家的时候,妈妈告诉齐望,爸爸也参加社教工作团下乡走了。妈妈告诉他,爸爸这次是亲自带一个工作团下去的,爸爸来信说,他的工作团负责几个村,每个村去一个社教小组,平日各自为战,一个星期大家碰一次头,一起商量对策。

齐望问道:“妈妈,现在这么大搞社教运动,是不是说明咱们国家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真是很严重了,干部队伍里出了不少问题……”

在齐望这一代青年学生的成长过程中,“四清”“五反”这些各种各样的运动是每时每刻都在大人们中间进行着的,是司空见惯的斗争。但是齐望今天真正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妈妈的,却迟迟开不了口。

晚饭后,和妈妈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暮色渐浓。齐望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道:“昨天那个张家口看大门的叔叔……又来了。”

妈妈说:“哦?”

齐望说:“他说我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妈妈淡然地说:“世界这么大,互相像的人有的是。”

齐望说:“他说他是专门来看我的……”

妈妈没再说什么。他看看妈妈的表情,似乎他说的是个没什么意思的话题。回到屋里,齐望重新找出自己藏下的家里的相册,先翻到父母抱着幼时他的照片,襁褓里的自己傻傻地盯着旁边的什么,浑然不知世界的样子;然后又翻到那页父母亲“1945年8月新婚志喜”的照片。他再次反复看了看,又有了新的发现。他注意到妈妈穿军衣没有系腰带,并且有些肥大。那么是不是她已经怀孕,是他们先结了婚,进了城里才补照的新婚照呢?是的!一定是的!所以他们在10月就生下了他!对!一定是这样!那个看大门的起义兵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刘胜利也别想威胁人了!

母亲杨心田回到书房,想找出过去的相册看一看,但一时没找到。本想去齐望屋里找,又怕惹起孩子的疑心,也就作罢了。事实上,她对这个起义兵的话真的有些顾虑了。因为齐望的确是他们进张家口以后收留的孩子,尽管并不清楚孩子的身世。也许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早晚有一天,他会遇上他的亲人。然而,这话出自一个国民党起义兵之口,假如又真像这个起义兵所说,齐望是国民党军官丢的孩子,那么这件事情对齐望的杀伤力就太大了。她准备等老齐回来再商量,绝不能贸然行事。

现在她要好好想一想第二天对齐望的同学们该说些什么了。此时此刻,齐望也想的是同样的问题。他又来到大屋找妈妈,坐在妈妈对面。

齐望说:“妈妈,我问你,要是给一个人划阶级成分,从多少岁才能算呢?”

杨心田明白他指的是有人想在班上划分阶级,就直接说:“其实是不能从年龄划分的……这跟一个人最终选择什么道路有关。比如参加革命不分先后,有的人早,红小鬼,十三四岁就参加革命队伍了;有的晚,上完大学才参加革命,都二十多岁了,比如你爸爸。但是你不能说他参加革命之前就是资产阶级,参加革命之后才是无产阶级……对吧?”

“那怎么才能划分呢?”齐望又问,“……能不能从出身算呢?”

“绝对不能!”杨心田说,“出身什么家庭,又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

齐望说:“我们班的口号本来是,‘要使别人的生活因为你的存在而更美好’,可是现在,反而有些同学就像非要‘使别人的生活因为他的存在而更倒霉’一样……”

杨心田敏感地猜了出来,问:“是谁?刘胜利?……”见齐望不说话,她又说,“齐望,你和刘胜利的团结,对于这个班集体是至关重要的,他有错误,你可以好好和他谈……”

齐望这才讲了十人小组被老师抓住的事情。他也讲了自己没去把他们叫回来的私心杂念。他说:“我是有私心。我担心去叫他们的时候,被巡逻的老师误会,以为我也是去开小会的;如果老师问起来,不说当然不对,要是说出来,那才叫真的告密哪……所以,我就没动。”

杨心田说:“什么告密告密的,向党说真话,这是个原则;向同志负责,也是个原则。问题就是二者怎么统一。……齐望,这就是你疏忽的地方。你让他们取消这个会,就要督促和检查;甚至直接拉着他们当面去问老师的意见,让老师出主意,这样不就是正大光明了吗?”

齐望说:“我以为他们肯定听我的……因为我初中时候就是他们的班长。”

“你还以为人家都是你的老部下呢?……都是哪儿来的江湖习气?人家跟你一样年龄,都是学生,都在成长,谁会永远听你的?”

齐望说:“是。这次和刘胜利一不团结,对全班影响很大……”

杨心田又问:“这件事,萧博他们知道吗?”

齐望说:“可能听说了,但不是太清楚。学校答应不公开的。”

杨心田说:“那我明天就不说这事了。……只谈团结?”

“好。”齐望说。

对于这次齐望妈妈的会见,被邀请的几个同学心情各有不同。秦小力自从答应了齐望的邀请,心里就开始风起云涌了。毕竟,这是第一次见齐望妈妈的面,一定要留下个好印象;无论将来她和齐望的关系怎么发展,这次是很关键的;二是,高一寒假以后齐望与她的交往,齐望妈妈究竟知道多少,也是令秦小力忐忑不安的。隐隐的,她还有些担心,万一齐望妈妈在同学面前不慎暴露出这个秘密,该怎么办?千万别!

萧博之所以答应齐望的邀请,多一半原因是因为他太想了解齐望和他的家庭了。齐望身上的许多好品质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但显然不是如此。他到底是受着怎样的家教,他有着怎样的爹妈?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至于解决班里两拨同学的矛盾,萧博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尽管年纪不大,萧博却有着成人的沧桑感。他分别听到过两边阵营里的言论,并由此认识到,其实班干部的责任只是搞平衡,别让大家打起来,仅此而已,这也是他愿意提醒齐望的原因。但是真正的和解是根本不可能的。双方都要做革命事业接班人,然而另一方即使争取到接班人的资格,也绝对接不了班。两种不同的人,永远不可能融合在一起。他抱着看一看的心态,期待着第二天的会见。

第二天一早,范大越最先到了齐望家。他就像这个家的孩子,无拘无束,来了就帮助布置客厅,摆桌椅,洗水果。这时,他接了一个电话,是刘胜利的。放下电话,范大越找到在门外等候的齐望,告诉他:“刘胜利说他今天要去军乐团找谱子,来不了啦。”

齐望没想到,仅仅是这种借口,刘胜利就能把他的好意和对同学们的承诺甩在一旁。当李丽珍、邢还、秦小力和萧博、蒜头、卡拉、黄豆一同到达门口的时候,带来的消息是,数学课代表Log也不来了,原因是家里有事。

萧博对齐望总结道:“凡是不抱希望的,都没来。”

齐望说:“没关系,不是大多数都来了吗?”

进入齐望家院子,同学们都显得有些新奇。

黄豆问道:“嗬,这么大院子!……齐望,你爹是多大的官儿呀?”

齐望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

萧博说:“别瞎问了,都是秘密……咱们不是说好了不乱打听吗?”

秦小力说:“就是。”

齐望的母亲杨心田从北屋迎出来,向孩子们伸出手,说:“欢迎大家!……来,咱们一个一个来认识吧。齐望,你来介绍……”

齐望依次介绍了萧博、蒜头、卡拉……秦小力走上前。齐望说:“妈妈,这是秦小力……”

杨心田握手,说:“噢,秦小力!文体委员。”然后再一次认真看了看秦小力,说,“好,接着来……”

萧博敏感地问道:“阿姨,你知道秦小力?”

杨心田坦然地说:“我谁的名字都知道,就是对不上号。……接着来……”

齐望说:“这是李丽珍,班长。……”

在客厅坐下,每个同学面前都摆了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苹果,几块糖。

杨心田说:“高中两年,不算短啊,互相之间的脾气禀性都了解了,是不是?以后到了工作岗位,再想起中学时光,想起中学交下的朋友,会很珍贵的。”

蒜头说:“是的,杨阿姨,我们班原来挺团结的,可是后来有人把出身不好的同学都看成了阶级敌人,这样对不对?”

杨心田说:“当然不对,而且是非常错误的!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在青年学生中间,我相信大多数同学都是要选择革命道路的。……同时事物是会转化的。周总理就对一些干部子弟说过,如果你们娇生惯养,长大以后不为劳动人民服务,人民就会拿起扁担来把你打倒……”

黄豆说:“那时候,他们自己也可能转变成阶级敌人了。”

卡拉说:“周总理说得太好了!”

“对呀。但是,现在青年学生都在成长过程中,谁也不是阶级敌人,也不会有什么阶级斗争。”杨心田说。

齐望说:“可是一个人生长在哪种家庭,思想上必然会有那个阶级的烙印呀……”

杨心田说:“当然,但是你看,咱们的领导人,很多都是出身大地主和资本家家庭的……只要学习领会了马列主义,经过艰苦斗争的考验,还不都是无产阶级战士,而且是无产阶级先锋队!”

蒜头似乎是第一次听说,显然受到了鼓舞。他说:“真的?!嘿!……对呀,好多也是地主、资本家出身!”

卡拉说:“杨阿姨,等我们长大了以后,社会上的阶级斗争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杨心田说:“卡拉这个问题问得真好!一般孩子们对阶级斗争的理解容易片面,以为一说斗争,就只有从肉体上消灭了谁,才是阶级斗争;不对,完全不对。阶级斗争更多的是存在于我们自己的思想之中……”

李丽珍接过说:“……这就说明,在我们中学生中间,只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没有阶级之间的斗争?”

“对呀。你说得非常正确!只应该有思想上的斗争,而不是对立的阶级之间的斗争……”杨心田看看大家,又说,“更不能用打架的方式来解决。……是不是?”

男生们一听,都笑了。

黄豆感叹说:“可惜今天杨阿姨这么精彩的谈话,那个最应该听听的人没有听到……”

蒜头说:“他是有意地逃避!”

范大越说:“你们说的是刘胜利吧?……其实,刘胜利也是一个很好的班干部,上高中以来一直和大家配合得很好,可惜……就是这次的事情对他的影响……”

卡拉打断说:“很好?谈不上吧。”

秦小力说:“他现在是在逃避,咱们回去应该转告他!让他认识自己的现状……”

黄豆说:“要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对他猛击一掌……”

齐望说:“慢慢来吧。他很要面子,直接告诉他,他不一定会接受。……我相信他,尽管个人有想法,但是团支部的工作还是会搞好的。……咱们还是要共同支持班里的工作。”

“当然,没问题。”李丽珍说。

蒜头说:“那是肯定的。……但是,还是要看他自己的认识。”

杨心田说:“对。……我今天听了同学们的意见,也非常受教育。一个班级的成长总会有风风雨雨的,只要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提醒,多大的困难都能够克服……是不是啊?”

同学们说:“是——”

中午将近,同学们准备告辞,纷纷站起来。

齐望说:“谢谢大家来我家做客。今后我会努力做好我自己的工作。也许我长这么大,活得太顺利了,因为一直有同学们支持,就以为是自己的能力强。其实这是错觉。所以这次和刘胜利的矛盾,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警告。”

李丽珍说:“也许他也是想让你认识这一点,才故意的……”

蒜头激烈地反驳道:“不可能!我不相信!他今天的表现就说明,他是根本不想改变他的错误想法的!”

这天去军乐团取乐谱,其实是学校军乐队小豆芽个人的任务。解放军军乐团的小郭老师有意趁机让团领导听听小豆芽的小号演奏。刘胜利得知后,临时决定陪小豆芽去看看。一是也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演奏水平,二是得以逃避齐望家的座谈会。

当天,是军乐团举行学员考试,采取的是背对背的方式,每个学员都在幕后演奏,团里的领导和专家在台前打分。小郭老师就让小豆芽和刘胜利在最后的机会浑水摸鱼地吹了一曲。不料还颇得好评,小豆芽表示,只要军乐团吸收他,他马上就去报到。

只是回到学校,去军乐团冒考的兴奋劲儿一过去,刘胜利又隐隐地关心起齐望他们座谈的情况来了。去问谁呢?似乎对谁都张不开口,只有个李丽珍曾经和他有过短暂的联盟,如今显然是问不得了。绞尽脑汁,刘胜利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除了此前的齐望。米哈依·米哈依诺维奇。

恰巧远远地他见到齐望和严卫国、范大越、于大兴、蒜头、卡拉、黄豆等在自流井一起洗冷水澡,他们有说有笑,互相往身上泼着水,刘胜利又有些别扭了。他一方面固执地认为齐望是在拉票,有意孤立他;另一方面他也说服不了自己,人家拉你去家里,是你自己逃避不去的。

以往,这个时候,每星期日的傍晚,都是他和马列小组的同伴们互相交流消息和“情报”的时间,他们在一起分析国际国内形势,分析班里的思想动向,煞有介事,像模像样。如今眼看着昔日辉煌不再,和睦的马列小组也四分五裂,刘胜利有几分后悔。他的后悔不是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而是为自己没有策划周到就提前离开高二三班宿舍的后悔;他本以为自己的决绝举动会带动一批与自己意见相同的同学,在班里形成另外一股起决定作用的力量,能够与齐望分庭抗礼,却不料仅仅是自己落了个形单影只。

1964年春节一过,寒假后,全市的中小学刚刚开学,一零一中学的工会就接到了北京市总工会的通知:授予一零一中学教师徐少白“北京市劳动模范”称号。

峰回路转,令徐少白一时间手足无措。材料是半年前报上去的,无论是工会的同志,还是徐少白本人,都没有抱多大希望。只是徐少白心里明白,这是学校领导始终在帮助他,充分肯定着他的工作成绩;虽然他们不能在他的入党问题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是他们对他的工作一直是肯定的。

这天傍晚,太阳刚刚落去,大地一片空明。徐少白沿着操场的白线撒白灰,边撒边小声哼起了歌。心中的快乐已经闷了整整一个白天,他不能轻易在人前表达出来。只有在学生散去的大操场,在这种空旷的地方,他才能放纵一下自己,小小地唱上一首。油然而出的就是他和陈露一起跳过的交际舞曲《青春圆舞曲》,“春天来了,春天的主人不负春光好……”

学校的大操场北面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圆明园的一片荒芜的水田,它原本是圆明园的一个小湖面。新中国成立后,附近的农民悄悄地把它开垦为稻田,种了几年稻子。后来私自开稻田被说成是发展资本主义,于是这片水面又撂荒了。徐少白撒白灰撒到北面的铁丝网旁,一眼望见圆明园的那片结着冰的小湖时,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索性一抬脚跨过了铁丝网,三步两步就踏上了冰面。想起和陈露在办公室跳舞的那一幕,徐少白情不自禁地在湖面上转起圈来,“……人在春里,春在人里,春天在为我们报效……”

这时,只听旁边有人在窃笑,出了声,被捂住,又出了声,又被捂住……徐少白这才转过头,看到两个女生,在铁丝网那一边;暮色中,是很熟悉的剪影。一时没认出来,他随着惯性慢慢停下来,定睛一看,是秦小力和班上的另一个女生。

“什么事,秦小力?”徐少白板正面孔,问道。

秦小力说:“徐老师,班里出事了,齐望说,请你来一趟。”

“什么?!谁又出事了?!”徐少白跳上湖岸,还要细问,秦小力她们却已经跑远了。徐少白猜想,准是男生又发生冲突了。一段时间里,班上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尽管齐望他们做了不少工作,但是仍然有动不动就吵起来的情况出现。每次遇上这种事,徐少白总是采取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法。从时间、地点、来龙去脉地评判谁对谁错,诸如谁先说了错话,谁不该在上课时间,有没有同学在场等,从不涉及出身、思想等本质性的问题。他觉得自己不配讲什么,也不应该挑起任何争论。一切等陈露回来再说。陈露,你快快回来吧,我还有更好的消息告诉你!

在高二三班教室外面的走廊里,徐少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调整了情绪,打起了精神,推开了门。这时,只听得异口同声地一声尖叫“徐老师——”全体同学都起立鼓掌,教室的黑板上写着大大的彩色的美术字。“热烈祝贺徐少白老师荣获北京市人民政府、北京市总工会授予的劳动模范称号!!!”三个大大的惊叹号,是由扭着秧歌的小人组成的。

徐少白笑了,出乎意料的,发自内心的,激动的泪水充盈在眼眶里。可爱的学生们!

秦小力跳到他身边,代表全班同学向徐少白致贺词。“敬爱的徐少白老师:我们高二三班全体同学向你致以最热烈的祝贺!我们要以实际行动以你为榜样,向你学习,像雷锋同志那样,做好革命的螺丝钉!……”

然后大家一起唱起歌来。是新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立场坚定斗志强!……”

晚自习铃声响起,徐少白离开高二三班教室。他用新鲜的目光打量着整个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楼前他每天带领学生做课间操的小操场是那么宽敞,教学楼上每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是那么亲切,校门口他千万次走过的林荫道是那么的深情,白杨树、卵石路,小树林……他小跑着穿过校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唯一唯一的遗憾,就是陈露不在身边。满腔的话语只想对她讲,只能对她讲出来,才更愉快!

今天上午,他刚刚发出了给陈露的信。

“陈露:你好!……算来只剩下一个月你就该回来了,仍然没有接到你的来信。你工作一定很忙……我有个好消息,等你回来要亲口对你说。……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最先要告诉的人,就是你!……陈露,我想这也是你最最盼望的吧!长期以来,你对我的关心,一点一滴,我都铭记在心里。今天,我终于可以大声说出,我在心里、梦里对你说过一万遍的那句话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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