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刘书记，这也太多了吧？”
旁边那两个刘兰芝临时从县财政局借调来的小姑娘也直皱眉。
显然，这么一大堆账本，真要全部审计一遍的话，单凭他们四个人，准确来说两个专业人事，一个不干活的领导，一个打杂的，没个三五天时间是搞不定的。
“你们不要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
刘兰芝却是丝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指着王根树抱来的纸箱，解释道：“你们得明白，我们的目的是查镇计生罚款里的猫腻！说白了，我们要审计的就只有县财政收入项里的计生罚款，以及镇计生办的具体账目。”
三名小同志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刘兰芝微微一笑道：“好了，开始干活。”
……
接到申立通风报信的电话时，杨爱国正在仔细研究上次常委会上冯悦捣鼓出来的《进一步发展计划》的计划书，自打指使彭远洋在计生工作的问题上给冯悦和易青云设套的企图被看穿后，他就将目标放在了《进一步发展计划》上。
听到儿子杨伟被纪委书记刘兰芝带走的消息后，杨爱国感到非常震惊，他实在难以相信，这边他才正在琢磨着对付冯悦的手段，那头冯悦就已经对他的宝贝儿子出手了，而且这次出动的竟然还是纪委。
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都知道，纪委出马办案，从来不会有落空的时候，丢官弃职都还是轻的，甚至严重点的话还要接受法律的制裁。说得难听点，就算进去个清清白白的人，出来时也会被扣一身的屎尿。
挂掉申立的电话，杨爱国想了想，直接一个问责的电话打到县纪委副书记贾六鸣那里：“六鸣，我们家小伟被刘兰芝那个娘们儿带走了。这事你知不知道？”
“小伟被刘书记带走了？什么时候的事？”贾六鸣一愣。
“就在刚才。怎么，你还不知道？”杨爱国道。
“刚才？”贾六鸣脸上写满了惊讶之色，难以置信的道：“杨县长，这不可能吧！到现在为止，我这边都没听到一丝风声呀！”
杨爱国的心猛地一沉，黯然的挂掉了电话。
挂掉电话，杨爱国抓起桌上的烟盒，打开后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便随手将烟盒揉成一团丢到地上，然后重新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撕开包装，点了一根，一边吞云吐雾着，一边慢慢的梳理着思绪。
琢磨了半天，杨爱国发现自己实在搞不懂冯悦的心思。
自打黄成光被拉下马后，他就一直表现得很低调，除了偶尔在常委会上跟冯悦争执几句外，私底下也再没有发动过什么大yin谋，两人也一直相安无事。
可是，既然都已经“和平共处”了两个多月了，而且自己最近也没搞什么阴谋诡计，为什么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冯悦这次会主动出击？
这个问题一直在杨爱国脑海中萦绕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杨爱国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的老奸巨猾、以及他喜欢在别人背后偷偷放冷枪的行为，冯悦已经把他当成了阻碍浠水县经济发展大计的拦路石，而这次主动出击的目的就是想引他出手，早早的将他一脚踢开，以保证经济发展大计能顺利实施。
不知不觉间，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多了五六个烟头，办公室里更是烟雾缭绕，而杨爱国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杨爱国又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救儿子的事情上。
可想来想去，头发都抓掉了一缕又一缕，杨爱国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救儿子，因为到目前为止，他都还不知道儿子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纪委带走隔离审查。
不过杨爱国却有种感觉，冯悦这一次出手如此快捷，甚至连堂堂的纪委副书记都被瞒着，那儿子犯得事情肯定非常严重！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
杨爱国对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非常了解，所以，他实在不放心儿子被刘兰芝扣在手里，多扣一会儿，她就有可能从自己儿子身上多挖出几件烂事，问题就会越严重！
心里这么想着，杨爱国直接抓起桌上的电话打给胡德来——刘兰芝是胡德来的人，杨爱国准备找胡德来求情，让刘兰芝放了自己宝贝儿子。
然而，胡德来接到他的电话后，并没有买他的帐，并且还表现出一股子非常同情的口气道：“老杨呀，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事儿啊，是冯书记亲自督办的，就连你们家小伟犯事儿的那些证据，也都是冯书记弄来的。所以，我也帮不到你。”
杨爱国失望的挂掉了电话。
他又摸出一根烟点上，默默地抽了几口，随即一把将燃烧正旺的烟头恩灭在烟灰缸，长叹一口气：“为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看来我必须得去求冯悦了。”
随即，他又轻轻一笑，新里暗暗想道：不就是低一下头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将儿子救出来后，以后有的是机会找回场子。
想着，杨爱国站起来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
时间往前倒退一个小时，冯悦办公室里。
冯悦刚接到刘兰芝的电话，刘兰芝在电话里告诉她，杨伟已经被刘远方带走隔离审查了，而她现在正忙着审计沙河镇财政收支情况，以及沙河镇计生办的计生罚款具体流向。
挂掉电话后，冯悦突然问易青云道：“小易，你认为杨县长如果得到杨伟被刘书记亲自带走隔离审查的消息后，他会怎么做？”
“我想，杨县长肯定会先想办法救杨伟，而且必要时，杨县长甚至有可能会向你低头。”易青云笑了笑，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随即又补充道：“不过，一旦等他帮杨伟平安度过眼下这场危机后，接下来，也就是他报复我们的时候。”
“杨县长什么事都有可能做，但是唯独不会向我低头。”冯悦着摇摇头，笑着解释道：“你要知道，杨县长可是打从心里不服气我这个县委书记的：第一、杨县长认为我比他年轻，但我却是书记，压了他一头，这让杨县长非常不满；第二、杨县长连着在县长的位子上干了两届，熬了六年的时间，一厢情愿的认为，他自己这回上头肯定会把书记的位子交给他，然而最终上头却委任了我，杨县长因此恨我挡了他的升迁之路，所以他更不会向我低头。”
易青云却并不赞同冯悦的说法，他笑着道：“冯姐，你太低估杨县长的手段了。对于杨县长来，杨伟是他的命，为了杨伟，他愿意做任何事。”
冯悦摇摇头，看样子并不相信易青云的说法。
“杨县长的权力欲很强，强到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易青云同样摇摇头，“而且以他的老谋深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清楚。上一次，杨伟被抓，杨县长不就委曲求全么？”
冯悦沉吟了一小下，随即笑道：“照你这么说，杨县长会找我求情？”
“我觉得会！”易青云点点头，冲冯悦笑了笑，转身走向办公室门口，“好了。冯姐，你要是不信的话，咱们就在办公室里等着吧。看看杨县长会不会过来向你低头。”
……
易青云正优哉游哉的看着报纸，突然听到两声咳嗽，一抬头，便看到杨爱国带着几分虚假的热情站在离自己办公桌前四五步的地方。
“是杨县长呀！”易青云忙做出一副后知后觉的姿态，放下报纸，起身笑着迎向杨爱国：“杨县长，你是有事儿找冯书记？”
杨爱国笑着点点头：“冯书记在吗？”
冯悦自然在办公室，而且她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杨爱国的声音，但她最反感的就是杨爱国这副倚老卖老的做派，所以，虽然知道杨爱国就站在门口，就是不开口。
易青云滴水不漏的回答道：“冯书记在，不过身体有点儿不舒服，现在正在休息。杨县长要是有急事儿的话，我这就去帮你叫醒冯书记！”
嘴里说着要进去叫醒冯悦，易青云脚底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样，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定定的看着杨爱国。
这让杨爱国有种被敷衍和耍弄的感觉，心里非常不舒服，但他却明白现在并不是置气的时候，救儿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随即，杨爱国冲易青云点点头：“不错，我是有急事儿。”
易青云这才挪动脚步，走到里间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轻声道：“冯书记，杨县长有急事儿找你。”
足足过了两分钟，里面才传来冯悦略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小易，让杨县长进来吧！”
易青云打开门，杨爱国走了进去，冯悦邀请杨爱国在真皮沙发上坐下。随后，易青云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水，放在杨爱国面前的大理石茶几上。
杨爱国呵呵笑了一声：“冯书记，我也不瞒你，我今天过来找你呢，其实是有件事想找你商量一下。只是，这事儿有些怪难为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得好。”
冯悦点点头道：“杨县长说说看。”
杨爱国自然听出冯悦这句话言不由衷。
你个小丫头片子，我儿子都让你喊刘兰芝给隔离审查了，难道你会不知道我现在过来找你来有什么事吗，还故意这么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跟我打太极？真是虚伪到家了！
杨爱国心中暗骂了一句，可一想到眼下儿子的命运还捏在人家手中，他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的不满情绪，陪着笑道：“冯书记，你在来浠水县之前，是都市文化传媒集团的总经理吧？”
“不错！”冯悦点了点头，这个在她的履历就可以看到。
杨爱国笑了笑，又接着道：“新任的姬经理，冯书记也应该认识吧？”
“我确实认识！”冯悦又点点头。新任总经理就是之前一直对她死缠烂打的姬进良，这还是她为了摆脱姬进良的纠缠而亲自跟总部推荐的呢，她又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呢，
杨爱国终于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笑道：“我打算让我们家小伟去那里上班。冯书记也应该能看得出来，小伟这孩子根本不是做官的料子，如果让他继续走这条路，保不准以后哪天就会闹出大乱子。冯书记，你能不能跟姬经理说说，把我们家小伟安排进去？”
冯悦猛的一怔。
随即，她心中暗笑起来：杨爱国这只老狐狸终于是向自己妥协了。
冯悦知道，杨爱国刚才的那番话是间接地向自己表示，要把杨伟从沙河镇镇长的位子上撤下来，这是一种变相的示弱。要知道，杨爱国在浠水县经营了这么多年，而且背后还有黄副县长这座大靠山，杨爱国放着其他关系都不用，而找上冯悦根就是寻找机会向他暗示。
杨爱国太不服气冯悦了。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杨伟，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向冯悦低头的。而现在就算低了头，他还是绕着弯的低！
冯悦却是轻轻一笑，却是转开话题道：“杨县长今年多大了？”
易青云愣了愣，心中顿时有种古怪的感觉，而且越琢磨越觉得古怪，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顿时悟了，冯悦竟然想……
这个念头，易青云强压在心底，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他很想知道杨爱国会不会听出冯悦话里意思，当然，他更想知道杨爱国会不会接受。
不过让易青云感到失望的是，杨爱国只是稍稍愣了愣，连半秒都没有耽搁，就随口直接道：“五十有四了！哎，老了，一条腿都迈进棺材里了。身子骨完全比不得年轻人，多走点路就会腿疼，一熬夜就精神不济……”
杨爱国絮絮叨叨的诉说个不停。
但显然，这一次他完全没有在冯悦面前倚老卖老的意思，啰哩啰嗦这么一大堆，他其实只是想博取冯悦的同情，让冯悦看在他是个老头子的份上，放杨伟一马。
冯悦自然能听出杨爱国话里所透出来的意思，易青云也听了出来，但他认为冯悦并不会、也不想同情杨爱国，具体原因有以下两各方面——
第一：杨伟的事情已经证据确凿，冯悦不会徇私枉法。
第二：对付杨伟本来就不是冯悦的最终目的，正坐在眼前的杨爱国才是冯悦的目标。在冯悦眼中，杨爱国已经是阻碍整个浠水县经济发展大计的绊脚石了，绝对是心腹大患，绝对不能再留着，必须尽早除掉才行。
易青云心下暗暗笑了笑，杨爱国这番表演注定要浪费了。
冯悦一直静静地听着杨爱国的唠叨，等到杨爱国口干舌燥的停下时，她取过桌上的咖啡浅饮了一口，微微一笑道：“杨县长说得对极了。这人一旦上了年纪，脑力，体力，精神就都跟不上了。最好呀，就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养花钓鱼、喝茶下棋，或者就含饴弄孙，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
杨爱国笑了笑，刚准备附和冯悦两句，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心下稍稍一琢磨，杨爱国就品味出冯悦这番话背后所要表达的真正含义，说得好听点，冯悦是为他身体的健康状况着想，想让他卸下县长的担子，安心回家养老去。
说得再明白一点，冯悦是在逼他辞职！
杨爱国非常震惊，尽管他也知道他儿子身上的烂事比较多，纪委只要用心查一查，那他儿子肯定得完蛋，但冯悦拐弯抹角的提出这么个条件，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杨爱国故意装作没听懂，不公声色的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叹息道：“是呀。冯书记说的不错，这人老了，就得好好休息，做些弄花锄草，喝茶钓鱼的轻松事儿。不瞒冯书记说，我也不止一次的想着卸下身上这副胆子，然后回家，要么陪着老伴晒晒太阳，要么逗弄孙子开心，果果轻松快活的日子。”
“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说着，杨爱国的神色变的凝重起来，同时又流露出几分痛心之色，话锋一转，幽幽道：“我虽然不是浠水县本地人，但我却在这个地方工作二十多年，二十多年的生活，让我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感情，每每看到乡亲们生活得如此贫困，我就既痛心又自责。”
瞧这样子，杨爱国还是比较眷恋他自己的权位，不愿意就此放手！
看着杨爱国故意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易青云知道，杨爱国心中肯定已经打定主意，要拒绝自己的条件，他不由暗暗一叹。
果然，杨爱国猛的提高声音，一副豪情万丈的样子，激昂道：“我告诉自己，杨爱国，你还没有完成党交给你的任务，没有让浠水县的乡亲们摆脱贫困的窘境，没有让乡亲们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我告诉自己，必须努力，继续发挥身上的余热，为浠水县的乡亲们做最后的贡献。”
听到杨爱国一番热情洋溢、斗志昂扬的剖白，易青云差点吐出来。
人无耻也要有个境界，像杨爱国这么无耻厚脸皮的人，绝对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空前绝后。
杨爱国，你真他妈虚伪！
杨爱国，你真他妈不要脸！
杨爱国，你真他妈大言不惭！
易青云忍不住的连连在心底爆了三句粗口。
明明就是因为你杨爱国不作为的缘故，浠水县的经济才迟迟没有发展起来，而且干部队伍也是一片乌烟瘴气、滥竽充数之辈比比皆是，经济排名更是年年在全省排倒数。
这会儿，你杨爱国一番做作、令人作呕的豪言壮志，然后摇身一变，直接成热血斗士了，还一副要为浠水县发展抛头颅洒热血的架势，誓要发挥自己最后几分余热。
你杨爱国还有没有人性，还给不给浠水县人民活路？
在心中狠狠地将杨爱国全身上下鄙视了个遍，甚至连他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都没放过，易青云觉得冯悦肯定不会再跟杨爱国废话下去了。
果然，易青云看冯悦面无表情的端起放在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摇摇头道：“凉了，没办法喝了。咖啡还是要趁热喝才行！”
易青云自然听懂了冯悦话里隐隐透出来的意思，那是在明白地告诉杨爱国，你杨爱国要是想救你儿子，赶紧答应我的条件，否则，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杨爱国自然也听明懂了，他心中猛地一紧，暗道一声：糟糕！
杨爱国显然已经明白，刚才他是想婉转的拒绝冯悦的条件，然后等冯悦开新条件，而人家冯悦却直接因为他表演的过火，生气了！
但要让杨爱国放弃县长的位子，对杨爱国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严重，因为杨爱国骨子里是个不甘屈居人下的人，他对权势的追求有种死不罢休的执着念头。
九年前，杨爱国还是常务副县长，那时的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要给他三分薄面，而当六年前他成为县长时，他的权势和地位在浠水县就无人能撼动，连续换了两个县委书记，都要仰仗他的鼻息。
可以说，处于权力巅峰时期的杨爱国在浠水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只要他愿意，他高兴，他可以在浠水县呼风唤雨，随心所欲，虽也无法阻挡他。
然而，随着冯悦的上任，杨爱国土皇帝般的好日子结束了。
杨爱国怎么也想不到，冯悦区区一个外来户、只带了一个不起眼、没有级别的小秘书，竟然在短短不到半个月时间里就竖起了大旗，而且更是将胡德来、杨大年等人拉拢了过去，将他斗得灰头灰脸。
权力会使人膨胀，会让人迷失方向。
杨爱国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他在浠水县一手遮天的日子里，但凡他觉得看着顺眼的人，立马给于大力提拔和重用，而随那些和他不是一条心的人，他就给予残酷的打击，要么发配，要么直接踢到一边坐冷板凳。
正因为如此，杨爱国表面上虽然风光无限，但其实大家伙要么是对他虚情假意的奉承，要么就是对他敢怒不敢言，都憋着一股劲，希望找到一根主心骨来收拾了。
终于，天随人愿。
冯悦来了，杨爱国风光的日子覆灭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