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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东门点兵(一)

成都府东门外二十余里,经华阳县、成都左护卫到简州的龙泉大道南侧,有一处规模巨大的陵墓区,这便是历代蜀王的陵寝(注一)。

此地原本有数座小山,山下有一条河渠。借着山势风水,经过三百年的夯筑修建,这一带已经遍布精美绝伦的建筑,宛然成了一座王府的离宫别苑。

然而经过天启、崇祯两朝的战乱,这些陵寝已经丧失了往日的神采。

松柏遮天蔽日,神道荒草凄凄,梁柱落漆斑斑,一幅破落潦倒的模样。

陵寝里面,除了少许驻军,便是一些倒霉的太监。他们都是犯了错误,被发配到这里与先王为伴的。他们的工作,便是打扫卫生,上香续火,防火防盗。每日里晨钟暮鼓,与昏鸦蛇虫为伴,过着一成不变、生如死许的日子。

陵寝周围,便是成都左护卫的军屯。

崇祯十四年七月末的一日,天刚蒙蒙亮,空气难得凉爽起来。

昨晚老天开恩,下了几粒小雨,把干得起壳的田地润湿,也让泥路边的青草和树木重新挺直了枝叶。

田地里已经有不少农民了。他们趁着天凉,一早便起来挑水除草,检查田里庄稼的长势。现在正是稻谷灌浆结实的关键时期,再过一个月,就要到收割时节了,可不敢有丝毫的闪失!

这时,大道上一支红甲黑盔的军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那只军队无声无息从西边开过来,既看不清旗号,也不知是主军还是客军。

“傻看什么!官军还没看过?还不赶快把草拔完了,回去帮东家喂牛!明年开春,东家不借我家牛用,老子就叫你当牛拉犁!”

外号孙麻子的孙三阳见他大儿子孙传弟拄着一大堆肉站在田里,傻看着军队向成都府开去,心里便是一肚子气。村东头的伍家七姑娘本来已经说好了,秋收过后就嫁过来给自己当儿媳妇。没想到昨天人家让媒人来退了彩礼,理由唧唧咕咕还没说出个所以然。

说个屁!还不是嫌我孙家太穷,怕女儿嫁过来吃苦!

“爹,我想去从军,给家里挣个富贵回来!”身材高大的孙传弟转过身来,闷声闷气地对他爹说。

“挣个屁!先给你自己挣房媳妇回来再说!”孙麻子心里火冒,直想往地上吐唾沫,可是嘴里干得尽是沙土。

“呸!快给老子拿水来!”孙麻子吼道。

他儿子飞快跑到田坎上,把装着清水的土陶提过来。

“你他娘的败家子!”孙麻子突然瞥见他儿子踩倒了一株稻子,心痛得心尖发颤。他拿起镰刀,就朝儿子方向追去。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孙麻子!你大清早的没糗事又在掏你家老大嗦?”

这声音咋这样熟悉,而且身体还不自觉地就绷紧了?

孙麻子停住追打儿子的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大道上的军队已经开近了,前头有好几个骑马的将官,还有一面红色的大旗。将官们与队伍中的士卒都是一样打扮,只有孙麻子这样的老行伍,才能一眼注意到将官胸前密密麻麻缀着银亮的铁片。

“谁在叫我呢?”孙麻子眯缝着眼睛,扫视着队伍。

突然他看到了一匹杂毛黑马,黑马胸前的白毛漩涡他熟悉得很。

“东家!”孙麻子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您啥时回来的?要不小的现在就叫三娘子去!她可想你得很哩!在我媳妇面前叨唠了好些次。”

这位三娘子自然就是东家媳妇。他们这个村,除了姓伍的就是姓孙。同姓不婚,这是祖上的老规矩。三娘子也姓孙,说来与孙麻子还是远方的亲戚。

可东家听见孙麻子要去叫媳妇,反倒迟疑了一下,“我们还在行军队列,这军法……”

……

“老伍,你就是这村的?”

罗景云骑着川马,笑问伍元康。没等伍元康说话,他一旁的冯如虎就替他回答了。

“可不是?他是偷跑的!你们不知道,他媳妇打得一手好马吊……监军,让老伍回家打声招呼吧!要不我们班师回朝,他媳妇说不定就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住嘴,老虎!”伍元康恼羞成怒。

副营长贺仇寇声音低沉:“百顷坝一仗,我也是走得急,没跟媳妇说一声。结果回来一看,全村都死完了!他妈的瘟疫!”

陈有福走在全营前头,沉默不语。大家说到媳妇,就像一把尖刀往他心里扎。他暗暗告诫自己,现在自己是营长。出征在即,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伤害军队的士气。

他故作轻松对罗景云道:“行军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就地休息一刻钟?”

罗景云点头道:“陈营长,你是军事主官,全营行止由你直接指挥。”

陈有福向搭档挤出微笑:“良好的沟通是协调一致的前提,这可是你姐说的!”

没等罗景云反驳回去,陈有福就叫喊往下传:停止前进,全体就地休息一刻钟!

听到上官命令,整齐的行军队列立即解体了。士兵们坐到路边土坎上,喝水的,打水的,重新捆行缠的,还有点火抽烟的。

因为命令是就地休息,伍元康也不敢跑远。他向孙麻子招招手。

那孙麻子正在给儿子交代事情,随后便看到他儿子飞快跑回村里。

“别去叫我那婆娘了!老子看不惯她哭哭啼啼的样子!”

伍元康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孙家人总是瞧不得他们孙家人吃亏,可他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东家,婆娘还是自家的好!”孙麻子赶紧过来牵了马,又侍候东家坐在田坎上。

“看,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主要是雨水应时,老天帮忙啊!”孙麻子三句不离他的收成。讲完了收成,他这才想到应该问一问东家咋这身打扮。

“世子爷征兵,老子参加护商队了。妈的,集训了整整二十天!你不知道,那集训苦啊!老子一辈子没吃过那么多的苦!熬呀熬,总算熬到了一个打仗的资格!”

听见东家要出门打仗,孙麻子脸上的大麻坑顿时个个光亮起来。

“啥?东家要去打仗?”

“那是!”伍元康拍拍胸脯,“老子是大明官军正经的副千户,为什么不能去打仗!冯老虎你知道吧?西头冯家庄的冯老虎,这次也要去打仗。可惜他三弟被淘汰了,现在正留在松……”

松林山基地是保密单位。伍元康及时停下话头。

“可……可……”孙麻子的话都不连贯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东家,你就把媳妇一个人留在家里?”

“那没法!当兵打仗,天经地义!况且这是世子爷的令旨!我们都是王府亲兵,谁敢抗旨不遵?喂,你孙家老大不错,肉多膘厚!让他来给我当护兵,怎么样?”

“可……可……”

“别他妈的吞吞吐吐了,舍不得就明说!”伍元康对自家佃户的态度很不满意。他站起来从马背的褡裢里摸出一个小木盒,又从里面拿出两只烟卷。

“来尝一口!军需品,世子爷赏的!”伍元康在路边借了火,递给孙麻子一支。

“东家,这可使不得!”孙麻子哆哆嗦嗦接了烟,既新奇,又惶恐,夹着烟卷直摆手。

“夹着烟别摆手!小心烫着马受惊!”

伍元康重新坐回田坎,舒服地吸了一大口。他把孙麻子招近了些,“麻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世子爷要在我们左护卫推行五五减租。本官决定了,我伍家率先带个头。从今往后,我伍家的佃户只交五成!上交卫里的一成军粮还是老规矩,由我来交。你呢,回去就给大家都说说。别庄的人问起,你也说说。总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五成?你不怕三娘子闹起来?”

听到只交五成,孙麻子眼睛都瞪圆了。他当然不知道东家心里的小九九。今天是啥风吹来了,又是打仗,又是减租,什么好事怪事都凑一块来!“别怕我婆娘闹腾!等下她来了,我亲自给她说!老子现在军饷优厚,以后直接打到钱庄,用银子再不看那歪婆娘脸色!大丈夫顶天立地,功名富贵要在战场上取!咋能一天到黑守着婆娘数铜板呢!”

“东家,我要跟着你去打仗!”

不知啥时孙麻子的老大跑了回来,直挺挺杵在伍元康背后。伍元康转头一看,他满头大汗,一身红亮的肌肉在滴水。

“元康!”

一个娇小含嗔的女人扭着肥 臀细腰从孙老大宽大的身躯背后闪出来,笑容中夹着鬼魅的精光。

“世子爷又给你发赏银了?有多少?啥钱庄啊?你能去取,我能不能去取啊?”

……

陈有福和罗景云行军有马骑。士兵休息都喜坐,他们却想站直了活动一番腿脚。

两人站在道边,正在争论些什么。

陈有福很严肃地向他的搭档道:“监军,我们护商队不是乡兵队,是有严格编制的。军需补给是按编制发放。如果擅自招人扩编,就可能让他们饿肚子。”

陈有福还有其他担心,但是他没说。

陈有福是朱平槿的爱将,但罗景云丝毫未做退让。

“世子说过,我们护商队并不是单纯的军事组织!

我们是一粒种子,洒在土里,就要生根发芽,就要让护国安民的宗旨传遍全川!只有这样,才能让蜀地的百姓一起来追随我们的脚步!这样,我们的根就扎进了万千百姓之中!根深地固,不可动摇!我们就永远不会被土暴子打垮!

世子还说过,我们要在川北站稳脚跟,关键就是发动百姓。让所有人一起来打土暴子!不错,土暴子成千上万,我们只有几百人。但发动了百姓,百姓站在我们这头,我们就越打越多,土暴子就越打越少!我们出去一个营,打了一年半载就是一个团,甚至一个旅!世子把这叫做……”

“做大做强!”

罗景云论据充分,正要总结,却冷不丁被人抢了话。

原来是第一连代理副连长林言。

“末将有个族弟名叫林甫,也想投军。”林言解释他出现的原因:“如果钱粮不足,末将愿把自己那份分一半给他。林甫在家读书,却一心投笔从戎。世子到碧峰峡,选随行护卫,我兄弟没见任。世子爷到松林山,他又生了病误了时辰。这次他跟着我们走了三十里……末将泄露军机,请营长监军惩处!”

“关于你个人的惩处,到地方后再提交营军政委员会审理。”罗景云说完,看了眼陈有福。陈有福微微点头,轻声道伍元康,罗景云也点点头。

两位主官不露声色,迅速在下级面前地完成了交流。两人达成共识:利用参军的热情,迅速壮大护商队。

罗景云叫过正在费力跟媳妇解释的伍元康,命令他带七连一个班,暂留十五日,将附近愿意从军的左护卫军士集中起来,然后对他们进行短期的强化军事训练。至于这批人如何使用,向世子请旨后才能决定。世子决定了,他便可以归队。

伍元康如雷灌顶。

“为啥是我?我只是副千总!”他不停地瞟着冯如虎,给两位主官发暗号。

罗景云没有用官帽压人。他耐心给伍元康解释:“在左护卫,你确实不是官阶最高的。但是你军训成绩最优,政治意识突出,执行命令也更坚决!”

人总是喜欢戴高帽的。世子小舅子一说,伍元康顿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尹副监军回城拜了世子,很快也会到左护卫来。你们俩可以一起归队!”陈有福建议伍元康。

注一:现成都东郊十陵。实际上,历代蜀王陵寝并没有集中在十陵。如第一代蜀王朱椿就葬在成都北郊的威凤山(现成都凤凰山)。

李自成于崇祯十年包围成都,这些陵墓的地上建筑很可能已被焚毁,但没有掘坟抛尸的记载。剧情需要,响木不再一一考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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