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驾青云之上，到跌落尘埃之下。
司马懿的心情转变，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沙场立功而扬名朝野，被曹丕捧起来的他，还接到调令从荆州赶来许昌，以地方督军的身份参与操办禅让的典礼。
可以想象的，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备受朝中百官瞩目；变成了天子的曹丕，对他是多么器重与恩宠。“朝中新贵、未来三公之选”等等这类标签，几乎成为了定论。
他自己在心中，也是壮志酬筹的。
带着雄心万丈的豪情，每天用良好的世家子修养，接待变得门庭若市的家中访客；用谦虚的语言，对来各种人的道贺与高帽子扔来。
说什么，自己不过是赖天子曹丕的虎威，胜了一阵而已，些许功劳不足挂齿；不过是夺得了一个山郡而已，尺寸之功微不足道。
等等。
然后呢....
没多久，还真变成了微不足道！
在半个月前，关中都督曹真以八百里军情传信给曹丕。
说狡狐奇袭夺得了汉中，如今正被马家军攻击中。又说他已经将麾下兵马往陇右与武都郡施压，请示曹丕一番：是否要趁机攻打陇右？
曹丕看到军报的时候，那个场面司马懿至今还记得。他几乎是手舞足蹈的，状若癫狂的大笑，连声赞叹曰：“朕有世之狡狐为爪牙，何患天下不能平也！”
连在兴奋中，让口水湿了胡须都没有发觉。
司马懿对此，很能理解，所以心情一下子就跌落谷底。
汉中郡，对马家军的意义非凡；对曹魏而言，同样如此。因为当年魏武帝大举进攻过，后来因为军粮不继而返，引为憾事。
而如今，却是插上了曹魏的大旗！
此举对于狡狐而言，是完美证明了，他督战益州的职责与能力当之无愧！
对曹丕而言，则是继位为君的他，子承父业后励精图治，奋发神勇完成了魏武帝的遗憾！
从古至今，没有比做到先帝未能做到的事情，更适合被冠上“明君”的光环了；也没有比帮忙君主达成心愿的臣子，更有资格简在帝心了。
司马懿甚至已经想到了，也许在曹丕的有生之年，作为政敌的他和钟繇等人，都无法扳倒狡狐的权势。
至于理由是什么，看曹丕癫狂大笑后，一锤定音的事情就知道了。
他直接下诏，让人前去巴中之地传狡狐来洛阳；又让人立刻筹备祭品。说什么，等狡狐到了洛阳，他要亲自和狡狐一起去邺城外的高陵，将夺得汉中之事告慰九泉下的魏武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狡狐陈恒本来就是督战一方的统帅，如今曹丕竟然还带着他去参与祭祀了....
这种待遇，如今世上，谁能有此殊荣邪？
这种恩宠，还能有何理由，能人去动摇权位呢？
司马懿觉得没有了。
他此刻心中，默默的念叨着《论语泰伯》有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是的，他觉得要扳倒势同水火的政敌狡狐，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他这个被赞为“世家子典范”的士人，要学会“弘毅”。
嗯，老天爷有时候是很善解人意的。
马上的，决定要隐忍、要弘毅的司马懿，就迎来了考验。
洛阳市井之中，迅速的就流传出了一曲脍炙人口的童谣，曰：“狡狐不鸣，司马高亢入云；狡狐若鸣，司马噤若寒蝉。”
直接讽刺他此番夺得春郡的功劳，和狡狐比起来，就是萤火皓月之别。
都说爬得越高，就摔得越惨。
司马懿前些日子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功劳，一下子就沦为了笑柄。连往日不苟言笑的宫廷宿卫，在看到他的时候，神情都有些怪异。
那是将笑意，憋得很辛苦的表情。
不得不说，司马懿的养气功夫十分了不起。
他对这些恶意嘲讽以及人们的茶余饭后，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每天还是面目如常的，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就是他府邸中，那位负责打扫书房的心腹仆人，变得辛苦了好多。
因为只要司马懿进一次书房，里面就会变得脏乱不堪。
上好的左伯纸被撕得支离破碎；上品的砚台被摔得缺角比比皆是；有时候甚至是桌几，都被踢翻或者砍断了。
唉，虽然说司马氏乃大族，糟蹋点东西就糟蹋了，也不差点钱财。但是好歹也要体谅下，下人们收拾的可怜不是？
司马懿就这样，靠着每天夜里在书房里将怒火宣泄一番，熬过了老天爷给的考验。
但人为的考验，马上又来了。
冬十二月末，狡狐紧赶慢赶的，终于来到了洛阳。
本来呢，他们两个人是不会相互拜访什么的。但是天子曹丕心情很好，在狡狐抵达的时候大宴群臣，作为臣子兼友朋的司马懿当然也在其中。
也就让憋着一肚子坏心思，来打脸司马懿的狡狐，有了施展的机会。
曹丕在宴席中，兴高采烈的频频举杯各种邀酒；满口夸赞不绝的叙述说着狡狐夺下汉中的意义。然后就很有人主风范的，宣布明年开春后，决定要带狡狐一起去祭告魏武帝汉中之功，以示对狡狐的恩宠。
狡狐陈恒听完，心中瞬间有一个念头闪过。便连忙谦虚不已，口口声声的说自己乃外姓之人，不敢也不能去邺城高陵。
一直各种婉拒到曹丕，将夏侯若君乃是魏武帝养女的身份给拿出来说事，才松了口。
然后呢，这只狡狐一脸无辜的，向曹丕建议了一番，“陛下，臣有督战益州之责，夺下汉中郡乃是份内之事耳，不敢居功。但陛下厚恩，臣亦不敢拒绝。是故，臣请陛下恩准，让同样有功的征虏将军司马仲达一同前往，向天下彰陛下对有功之臣乃一视同仁。”
“噗！哈哈哈....”
狡狐的话语刚落下，曹丕还没说话呢，宴席中就有人大笑了起来。
原来是曹丕潜邸时的另一位友朋，振威将军吴质。
只见他手中拿着个酒盏，胡须和衣襟都被刚刚喷出酒水打湿了不少，正肆无忌惮的狂笑中。
好嘛，他的性子素来飞扬跋扈，又仗着曹丕的恩宠一直都没有收敛过。
他这么一笑，其他参宴的大臣们也都忍不住的，将脑袋藏在了袖子后，双肩不停的抖动着，让压抑的笑声沉闷在厅堂中。
因为他们都知道，吴质在笑什么。
就连努力憋着笑意的曹丕，都笑出了声来。
他的性子，也同样很刻薄。比如知道魏武帝的部将王忠曾经吃过人肉，就取了骷髅头挂在王忠的马鞍侧，取笑之。
嗯，在场的唯有两个人没有笑。
狡狐是其一，他依然一脸的人畜无伤。
另一个是司马懿。他的脸色是相反的，铁青无比，阴沉如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