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南城，陋巷。
一间破酒馆，栅板开裂，糊窗户的纸稀烂如絮，偏偏能斜插一旗，上面歪歪斜斜绣着三个大字——“武备馆”。
此刻酒馆油腻腻的门帘突然被人撞开，两个小孩拉着手狂奔出去，他们身后追出来酒馆老板娘，荆钗布裙，身板瘦得像面人，一开嗓子却气吞山河：
“万东牒！你个小王八蛋，有种别跑！再来我这瞎捣乱，老娘打断你的腿！”
尾音未落，一根扫帚横空而来，虎虎生威，跑在前头的小孩头一低，扫帚飞过头顶，直砸墙面，啪的一声砸出一个小坑。
跑在后头的小孩呆呆回望，似乎被老板娘飞天扫帚的功力吓到了，另一个百忙中一巴掌拍他脑袋上骂：“看屁啊，再看下个砸出坑的就是你脑袋！”
他骂完不由分说拖起对方再度奔跑，仗着身姿灵活，熟悉地形，很快左窜右窜，从一条狭窄斜巷跑出，直达南城的通衢大道。
大道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两个小孩很快钻入人流，淹没其中。
带头跑的小孩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路旁台阶上。他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珠子灵动狡黠，见另一个小孩愣愣地跟着坐下，忍不住一巴掌照他脑袋又来了一下。
“进那馆子前跟你说了什么？都忘了？”
“挑那个人衣服的毛病，别惹老板娘。”
“对啊，让你挑他穿的戴的，是为了显得你出身高贵、见多识广，结果你结结巴巴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披云巾太俗，鹤氅铺地未成月状，应取宛州飞雁翎羽尾端所制。芦花蒲履不是晋北长廊一带所产芦花，美中不足……”
“你这不是背得挺好的吗？怎么一到那就说得一塌糊涂？”
小孩怯怯地道：“可，可是老板娘正好端一盘肉包子走过去，好香的。万东牒，我饿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被唤为万东牒的小孩没好气地道，“原本这次诓那个外乡人出血，往后几个月不愁吃穿，都被你搅和了，还想吃的，做梦。”
小孩沮丧地低下头。
“你不是魅吗，怎么比人还能吃？”
“不知道，可能先天不足……”
“我才不足，”万东牒抽出胳膊给他看，“瞧见没，细胳膊细腿，还得养你这没用鬼，我算是不足到底了。饿了是吧，忍着。”
“哦。”
“再不努力挣饭吃，迟早有天卖了你，听说西城那边好些妓寨青楼专门要买魅，养好了挂出来个个是头牌。”
“我长得不好看。”小孩认真地道，“你们人族总是骂我丑八怪。”
万东牒口气万分嫌弃：“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除了我没人愿意要你了知道吧？说，下回听不听我的？”
“听。”小孩点头，“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屁用？能换吃的还是能换喝的？”万东牒从怀里掏出两个硬馒头，递过去一个，“喏。”
这个凭精神力游丝凝结而成的魅族小孩咧嘴一笑，接过飞快啃了起来，仿佛那不是一个硬馒头，倒是王城内廷流出来的御点心。
“真是，长得丑，生得小，什么也干不好，吃倒不比谁差，”万东牒问，“你们魅不是挺有本事的吗，你会什么呀？”
魅族小孩捧着馒头茫然抬头，嘴塞得满满的。
“连吃都一副傻样，要不是看你还算听话，又长六根手指头，我昏了头才养你。”万东牒叹了口气，自己啃了一口馒头。
“我凝形的时候没长好，”魅族小孩羞愧地道，“我不知道人族都是五指。”
万东牒嘴角上翘，讥讽道：“但有些人族认为长六指的才厉害，你要长得跟正常人似的，反倒成了血统不纯的标志。”
“人族真奇怪。”
“可不是，”万东牒讥笑更甚，“那些大傻子，连祖宗都忘了是谁，却偏偏记得这些不顶吃不顶喝的破规矩，你说好笑不好笑？”
魅族小孩呆呆地看着他。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万东牒低头狠狠啃了一口馒头，突然瞥见远远来了一辆马车，立马将馒头往魅族小孩怀里一塞，急吼吼道：“快快，收起来。”
“啊？给我了？”
“不许吃了，收起来收起来！”万东牒捏着他的脸道，“快点快点，听见没？”
小孩赶忙嚼嘴里的馒头，万东牒却往他身上一倒，匆忙嘱咐道：“扶着我，等会有人路过问你就说我被人打了一顿，吐了血。你大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着吃！吐出来吐出来。”
小孩没舍得吐，而是努力将馒头咽下，险些噎得翻白眼，好在他别的本事没有，吃东西上却经验丰富，很快便咽下食物，抹干净嘴角。
万东牒已虚弱得仿佛被人狠狠收拾过一样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闭着眼还不忘教他：“快给老子装出一筹莫展的样子，一筹莫展不懂啊！那你就想被人抢了馒头还挨了一顿打，是不是想哭？”
这个好理解了，魅族小孩扶着万东牒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别的魅凝形不是极美便是极丑，可绝无他这般平庸相貌，平庸便罢了，他还扫帚眉耷拉眼，明明是个孩童，却天生自带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此刻只是稍微想象被人抢了馒头的情形，便显得可怜又无助，更兼扶着一个装死的万东牒，果不其然吸引往来路人无数眼光。
那马车路过时，车夫嘘了一声停下，车帘子掀开，跳下一个俏丽的丫头，捏着鼻子站远了嚣张道：“万东牒，你怎么又搞成这样？这回又怎么啦？偷了张家的东西还是抢了李家的银子？”
万东牒没回答，悄悄地掐了魅族小孩一把。
魅族小孩结结巴巴地回：“被，被人抢了馒头，挨打了，万东牒，嗯，那个，吐了点血。”
“哟哟哟，说的跟真的似的，谁晓得你们背地里干了什么缺德事，遭报应了吧……”
“小香儿，”车厢里传来一声柔和的少女嗓音，“别胡说，给他们些钱，赶紧让他们寻个大夫看看去。”
“小姐，这小子八成又在骗人。”丫头跺脚道，“跟你说多少回了，他在南城地界可是出了名的二流子小混混。”
“那万一要是真的呢？一大早的挨了打饿着肚子还得受你埋汰呀？”少女不以为意，“行了，别啰唆，咱们还有事呢。”
小香儿气得紧，却不敢不从，愤愤然从怀里扯出一个香囊，捻出来几枚银毫，想了想又数回去两枚，丢到他们俩身前，钱币落地清脆当啷。
“多谢哦。”小孩想起来万东牒教过的客套话。
“哼。”
丫头转身回了车，马车轱辘轱辘往前走，待它走远了，万东牒睁开眼立即坐起，手忙脚乱将那几个钱收了起来。
魅族小孩眼睛发亮地看着他：“吃，吃肉去？”
“想得美！”万东牒一把将钱塞怀里，“这钱我不花。”
“为什么？”
万东牒目视着马车消失的地方道：“因为给钱的人是个二傻子。”
“你骗人，我听那个小丫头叫她小姐。”
“是啊，她是绸缎铺的小姐，可也是个二傻子，她这么好骗，迟早嫁妆都得被人骗光，我先帮她把钱一枚一枚存起来，等她没饭吃了，再连本带利还给她。”
“也是哦。”
万东牒瞪他：“也是什么？人再傻也没你傻！”
魅族小孩嘿嘿地笑了起来。
“走吧，”万东牒拍拍屁股站起来，“趁着中午人多，再找个外乡人宰一笔去。”
他们俩没走两步，迎面就见三个地痞正走过来，万东牒脸色一变，拽着小孩急忙往另一边走去，又有两人阴着脸走过来。
两个小孩被几个成年男子团团围住，为首的男子獐头鼠目，不阴不阳地冷笑：“臭小子，今天开张了？欠我们这几个月的平安税，是不是也该算算了？”
万东牒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是是，您真是跟我想一块去了，这不才得了几个钱，我就巴巴地想着给您还上，饭都没吃呢，谁让饿肚子事小，还钱事大……”
他掏出几枚铜锱递过去，等边上的地痞伸手过来，突然用力往上一抛，铜锱叮当轻响，跃上半空。
“捡钱啦！”
万东牒尖声高嚷，地痞们一愣，边上随即已有小商贩或行人一拥而上。
万东牒趁机一拽魅族小孩的手转身就跑。
他原本逃命就如骗钱一样在行，于南城地界七弯八拐的小道也熟悉得闭上眼也不会跑错，甚至哪个地方搭了不结实的竹架，哪个地方挖了能容人爬过去的狗洞，哪座宅门偏门的锁又老又旧，哪个拐角门楼上塌了两块砖翻身就能过。
——他全都清楚。
所以他在跑起来那瞬间也算计好了路线，往哪跑，躲几回，沿途能丢多少障碍物，他大致已胸有成竹。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他钻入近旁小巷，撞翻成排的晒干菜架，趁着挡了这么一档，正待翻过矮墙时，膝盖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
那是一颗石子，力道十足，一击之下登时膝盖一软，他脚下一滑，整个人登时从矮墙上摔了下来，他顾不得痛一咕噜爬起，突然不知从哪飞来一只簸箕正中腹部，撞得踉跄几步，往后栽倒。
身后的地痞已骂骂咧咧追了上来。
万东牒心知逃不了了，忙抱住头滚到一边，那几人上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万东牒护着头闷声挨揍之余，只来得及在心底骂了一句。
哪个王八蛋暗中阴老子的，你他娘的最好永远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