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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选择

康熙四十六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

冰凉的匕首抵到跳动的颈脉上, 虽然不是第一次,苏大公公还是觉得一股凉风从脚底窜进脊椎,吹得人偷心彻骨的冷。

“你快走,小武子在东门等你呢!”

拎食盒的小太监无声地融进围拢过来的人群中,胖小初子一边死死勒着苏伟往后退, 一边挥舞着匕首大声吆喝, “让我出去!你们都让开!皇上要处置太子, 我不要跟着陪葬!你们都走开,要不我杀了他!”

颈部的皮肤被匕首划破, 冰凉的液体顺着刀尖流进衣领。

苏伟的眼前突然开始模糊, 恍惚间他看到侍卫手中拉满的弓箭,看见远远跑过来的小英子,看见面目苍白的四阿哥, 看见燃起火星的黑烟和直冲他头顶砸落的巨大房梁。

“苏公公,你家主子求的是什么?”

“苏公公, 我家殿下只想去看看稻田。”

“苏公公, 看在德柱公子和林公公的情面上……”

黑暗中,苏伟紧紧抓住的手腕, 突然变得冰凉、坚硬,最后,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郑公公!”苏伟猛地睁开眼睛, 咽喉一阵刺痛, 眼前是熟悉的红顶软帐。

“师父, 你醒啦!”小英子腾地站起身, 扑到床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咱们在畅春园,也不好叫太医。王爷说,明天先送您到圆明园去。”

苏伟愣愣地瞪了一会儿眼睛,才从一片混沌的梦境中逐渐醒转,“我是回承露轩了?主子呢?”

“您回来好一会儿了,现在天都黑了,王爷应该在无逸斋呢,”小英子回身端了一碗清喉茶来,“您嗓子被烟呛倒了,得好好养几天才行。”

苏伟接过清喉茶,捧在手里慢慢润着嗓子,白天的画面又开始在眼前闪现,“郑公公,”苏伟把茶碗递回给小英子,“怎么样了?被抓了吗?”

小英子手上一顿,神情一时纠结万分,沉默了半天后满是抱怨地开口道,“师父还问他干嘛?那人根本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闹出那么大的笑话,还差点把畅春园给烧了,师父不用可怜他!”

苏伟默默地盯了小英子半晌,小英子闪躲地垂下头,两只手在茶碗边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死了……”苏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小英子没有说话,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皇上下的旨,还是——”

“是他自己服的毒,”小英子偷偷瞄了苏伟一眼,“隆科多大人让他回了一趟无逸斋,见太子最后一面,出来没走几步,就毒发身亡了。”

“那还好……”苏伟咕哝了两声,缓缓地吐出口气,“皇上那儿怎么说?”

小英子上前给苏伟掖了掖被子,“事情被王爷压下来了,皇上今天心情不好,听说上完朝之后就歇下了,一个小太监的事儿也没人敢去打扰。”

苏伟点了点头,拉起被子又躺回了床上,红顶软帐在眼前急速旋转,困顿的眼皮却迟迟不肯阖上,生怕又被拉回那个满是酸楚和无力的梦境中。

无逸斋

太子让人在内厅里点了很多根蜡烛,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心没有了温度,蜡烛越多,阴影也越多。

四阿哥迈进房门时,太子正盘在软榻上,神情清淡,手里握着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

“二哥什么时候开始钻研佛经了?”四阿哥走到榻边坐下,将炕桌边的两根蜡烛移得远了些。

“临时抱佛脚而已,”太子没有抬头,一根手指在经书上轻轻滑过,“平时不烧香,等想要静下心时,竟然连一卷经书都读不顺畅了。”

“地藏经大都是读给故去之人的,”四阿哥扫了一眼清冷的内室,“二哥是读给谁的?”

“读给自己,”太子翻了一页经卷,“读给许多人……”

四阿哥轻轻抿起唇角,“二哥还是受上天眷顾的,郑公公的尸身,我已经秘密命人运至京郊安葬了,总不至于叫人死后还不得归处。”

“人都已经死了,”太子吐出口浊气,“身后事、身前名都不过是活人留给自己的一点慰藉,对于死人来说,能有什么意义?”

四阿哥轻抬眉梢,看向太子,“二哥是想放弃了?”

“放弃……”太子轻声一笑,“从来没有期许,何来放弃?”

四阿哥回过头,嗓音清冷了些许,“隆科多已经派人去追捕得麟了,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罪犯逃脱,皇阿玛迟早要知道。单凭一个小太监那欲盖弥彰的遮掩手法,二哥恐怕难以置身事外。”

太子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老四以为,事到如今,我还在乎能不能置身事外吗?”

“二哥这是想俯首认命了?”四阿哥一手按在炕桌上。

太子放下佛经,飘忽的眼神扫过满屋子的烛台,“小墩子是个死心眼的孩子,没那么多弯弯肠子。这一早晨的种种行径,是他能想到的最周全的法子了。你放心,就算为全他那一片忠心,我也不会束手就缚的。”

入夜,讨原书屋

八阿哥还未入睡,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沉思。

何焯躬身而进,冲八阿哥拱了拱手道,“贝勒爷,今儿上午马棚失火的事儿您知道了吗?”

“小荣子告诉我了,”八阿哥缓了口气,抬起头,“事情被四哥压下了,但是惊动太大,他压不了多久。明天要是抓不回那个侍卫统领,就算四哥不说,隆科多也会上奏的。”

“贝勒爷,眼下,太子一派已经慌了手脚,齐世武、耿鄂等人都已下狱,”何焯放轻声音道,“东宫这座大山已经矗立不住了。在这个时候,贝勒爷千万要稳住自身,不能冒进啊。”

“不能冒进?”八阿哥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半月朦胧,繁星争辉,八阿哥长叹了口气道,“我知先生的意思,可是,如今的情势,只怕是不进则退啊……”

承露轩

四阿哥回到承露轩时已近午夜,卧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小英子伺候四阿哥洗漱完毕,便躬身而退。

四阿哥换了寝衣,刚走到床边坐下,床里的人一个翻身,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也锃亮的大眼睛。

四阿哥被吓得一惊,皱起眉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不是说要好好休养的吗?”

苏伟扁了扁嘴,两只手把被单扯了又扯,哑着嗓子开口道,“我睡不着,怕做噩梦,你又一直没回来。”

四阿哥缓了口气,揭开被子躺了下去,一手在人身上拍了拍,“快睡吧,爷在你身边,不用怕。”

苏伟眨了眨眼睛,往四阿哥怀里靠了靠,“我不是怕小初子,也不是怕被人劫持……”

“我知道,”四阿哥闭上眼睛,静等着苏伟说话。

苏伟瞪着眼睛看着暗红的帐顶,“今天在马棚时,他说,看在德柱公子和柳公公的情面上,请您三缄其口……”

四阿哥轻轻拍抚着苏伟的胸口,苏伟抿了抿唇,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当初,我救柳公公时,他也说过,请看在德柱公子的份上……”

四阿哥睁开眼睛,握住苏伟的手,苏伟的嗓子还是哑得厉害,“其实,他勒住我时,自己也怕的要死。我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冷汗,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苏伟转过头,盯着四阿哥道,“当时,如果我用力挣扎,说不定他根本勒不住我——”

“小伟,”四阿哥打断苏伟的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你成全了他,无论他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值得,他都会感激你的。如果他没遇上你,或许,他到最后就没机会再回一趟无逸斋了。”

“我不想要他的感激,”苏伟翻过身,把额头抵到四阿哥的下巴上,“胤禛,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有点难受,有点害怕……让我睡一觉,我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就会好了。”

“睡吧,爷陪着你,”四阿哥一下一下轻拍着苏伟的背,听他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缓。

这个陪了他二十几年的人,天生拥有一副柔软善良的心肠,无论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漩涡中挣扎多久,无论见过多少阴谋算计,他的心底都还是那个无条件维护一个不得宠阿哥的小太监。

不过,如果当初,那个跟在王钦身后的小太监没有那样一副心肠,那么他们二人,恐怕也走不到今天。

倘若,从此以往,他们身处的这个明枪暗箭的环境没有办法因谁而改变,那么就让自己为他挡掉一切肮脏和黑暗。哪怕众叛亲离,哪怕手足相残,哪怕留下千古骂名,他也绝不会让眼前的人,有一天被迫做出和小初子一样的选择!

翌日

得麟出逃,追捕失败,皇上得知后大为震怒,命得麟之父阿哈占限期内交出逃犯。

苏伟没有自己到圆明园去住,他除了嗓子有点儿哑,脖子上被划破了皮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便坚持跟着四阿哥住在畅春园里。

除诚亲王、雍亲王需要看顾太子以外,其他阿哥都陆续回了自己的府邸。

十四阿哥因围捕齐世武几人有功,得万岁爷嘉赏,在皇子中颇引人注目。

十一月二十七日

圣上广谕朝臣,称托合齐等辈小人,常昂然张胆、构集党羽,今已显露。朕为国为民、宵旰勤劳,亦属分内常事。此外所不得闻者,常令各省将军、总督、巡抚等于请安摺内,附陈密奏。故各省之事,不能欺隐。此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也。尔等皆朕所信任之人,位极人臣,当与诸省将军、督抚一般,于请安摺内,将应奏之事,各罄所见,开列陈奏……

自此,广开朝臣密奏之风,关于□□派的密折一封封以请安折的名义送到御前。

十二月初,托合齐被锁拿下狱。

康熙爷下旨,授一等侍卫隆科多为步军统领,掌九门事。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殷特布为兵部尚书,吏部左侍郎哈山为刑部尚书。

腊八节

宫中各位娘娘也被接进了畅春园,虽然有太子被拘禁的阴霾笼罩在朝廷上空,但这个腊八节,过得却一点也不平淡。

康熙爷大开宫宴,流水席一样的排场将整座畅春园映得异彩纷呈。

夜幕降临,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人群的哄闹声与丝竹礼乐皆被掩盖在烟花的轰鸣声下。

新官上任的隆科多自然而然成了朝臣劝酒的中心,好不容易在同僚的围绕中脱身,却被一个脸熟的小太监拦住了去路,“隆科多大人,我家娘娘有请。”

隆科多缓缓地吐出口气,支开身边的奴才,跟着小太监一路往园林深处走去。

竹影杂石,带着点点雪沫,远处的天空是一朵又一朵缤纷而落的烟花。

隆科多被带到人烟稀少的竹林苑,小太监往假山后指了指,便躬身退了出去。

“叶若?”隆科多走到假山后,“叶若,你在哪儿?我来了。”

唰唰地脚步声由后响起,隆科多慌忙回头,却惊在原地。

来人一身藏青色蟒袍,外罩暗朱色狐皮斗篷,头戴黑貂朝冠,红色帽帷上镶着十颗东珠。

“雍亲王!”

隆科多面色转青,站在原地半晌,一只手隐在袖中,握紧后松开,松开后又再次握紧。

四阿哥淡然而立,身后只有一个张保提着灯笼,昏暗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夜间的冷风吹过石缝,在假山中间打了个旋儿,又席卷而出。

不知站了多久,隆科多的袍摆猛然一动,人随之而跪,“微臣隆科多叩见雍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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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隆科多和年羹尧对老四好像都是自称奴才的,还有说满臣对皇上都自称奴才的,以示与皇族亲近,比如和珅。但我写起来总别别扭扭的,所以还是自然点儿吧。

隆科多是痴情种子吗?其实也不算,良禽择木而栖嘛,只是个时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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