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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〇四九章 天壤之别

方思慎刚出现在路口,洪鑫一眼就看见了。

深色裤子,浅色上衣,中规中矩的发型,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似乎跟匆忙来去的任何一个学生没什么两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书呆子身上就是有那么一股特别的味道,总能立刻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洪大少终究缺点品味,他认得出牌子,却说不上来历。要知道,方思慎身上藏青的休闲裤,浅雪青的羽绒服,那都是方笃之方大院长精心搭配的结果。方思慎对父亲的审美当然完全认可,因为自觉许多大事欺瞒违慢,有愧于心,像买衣服这种充分体现父爱又无伤大雅的小事,便表现得十分顺从。换了一般小青年,不免搔首弄姿一番,奈何他压根没有刻意修饰的心思,反把几件名牌货穿出一派天然,清爽得就像晴朗冬日里高天上的白云。

洪鑫看见他站在人行道上,眯起眼睛往停车场张望,然后低头掏书包,大概准备拿手机打电话。那副恬然淡定,慢条斯理的神气,越发衬得自己像个傻瓜。烦躁地扔掉烟头,摁下快捷键。果然,书呆子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一跳,手机差点掉地上。

洪大少歪起嘴角一笑,视线锁住目标。等他连着喂了两声,才道:“站那儿别动,我把车开过去。”

一辆黑色轿车恰停在身前。车门自动打开,方思慎弯腰瞅一眼,愣住。

洪鑫不耐道:“上不上?你乐意制造绯闻我可巴不得啊。”

方思慎这才确认没弄错,也没注意他说了什么,赶紧坐进去。

忍不住又瞅一眼:“你什么时候近视了?”

洪大少伸出右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硬逼出两分斯文气象,淡淡道:“平光镜,造型用的。”

今昔对比过于强烈,方思慎“嗤”一下笑出声来。

洪鑫想起梁若谷他们几个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新行头,合伙扑上来扯掉眼镜就往脚底下踩,可见令人刮目相看的程度有多深。

效果实现,摘下来塞口袋里:“有什么好笑,这一招不是跟你学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我那是……”

两人这般闲扯开来,原本不可避免的尴尬开场,竟然就此揭了过去。只是没持续多久,相继无话。然而气氛刚冷下来,车速也跟着降下来,目的地居然已经到了。方思慎知道洪鑫必会找个清静场所,却也没想到距离这么近。

下车一看,正对着一张朱漆大门,青砖墙上挂着铜质门牌:“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几根干瘦的树枝从墙头挑出来,映着碧天灰瓦,有如宋元水墨画一角。

不远处,几栋高层建筑即将封顶,塔吊矗立,直耸云天;罐车轰鸣,地动山摇。等彻底上冻之后,就无法施工了,因此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力求年前多干点儿活儿。

“原先的黄帕斜街会拓宽到六个车道,成为连接学府大街的主干道。那几栋都是当街最好的楼盘。中间这块不再盖房子,弄个微型公园,用假山隔开,然后才到咱们的院子。到时候,保证外边一点看不出来。胡同里头这一半,暂时先不推倒,凡是保存完好的院子,尽量照这个模式改造。不达标的,拆了变成绿地,种点花草树木,争取形成一个四合院群落……”

工地噪音大,洪鑫紧挨在方思慎边上,弯下身子,贴着耳朵一边解说一边比划。

眼前景象令人震惊,方思慎根本没留神两人的距离问题。昔日跟着卫德礼来这里围观“拯救城市记忆”,恍惚就发生在昨天,算算才发现已然过去一年有半。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一年半时间,足以翻天覆地,月异日新。

洪鑫伸手按下门铃,片刻工夫,门开了,一个穿着旧式对襟夹袄的女人探出头来:“洪少,来了?快请进。”

女人不年轻了,盘着头发。算不上多漂亮,气质却极其温婉大方,跟身上月白配黛绿的衣裳非常相衬。

洪鑫介绍:“这是秋嫂,暂时帮忙管着这摊儿。”

女人热情招呼:“洪少说今天带同学来坐坐,可是稀客呢。”

洪方二人,年轻的老成,年长的面嫩,说是同学,一点岔子都没有。

方思慎笑一笑,点点头,跟着走进去。

秋嫂在身后关上门。随着“吱呀”一声响,那些甚嚣尘上顿时全都挡在了门外。

穿过一丈八的门洞,就见两边各有一个大瓦缸,几枝枯荷歪七扭八插在里头。屋檐下挂着大大小小许多葫芦,连藤带叶,一直爬满廊前的竹架。石桌石鼓造型古朴,桌面上的青瓷茶碗里还盛着半碗露水。“喵”一声,一只大白猫从侧面某间屋子门帘底下钻出来,又从隔壁屋子门帘底下钻了进去。

处处萧瑟,处处暗含人烟,便显得雅致而有生趣。

方思慎停下脚步,晃了晃神。眼前景象莫名熟悉,令他心悸不已。起初以为是因为看过照片的缘故,很快就发现不是。秋嫂娴静的身影走在前头,过户穿廊,分枝拂叶,人与景融汇一体,仿佛瞬间时光倒错,置身于梦魂深处。

那呼之欲出的亲切感觉,竟令他隐隐生出些微紧张不安来。

方思慎停住脚步。恰走到中庭,四面瓦檐在头顶勾勒出一方碧蓝的天空。

他想起来了,小时候,何慎思描述过的许多画面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此刻身临其境的景象。从十一岁到十七岁,何慎思跟父母一起,住在组织分给他们的某座四合院里。

霎时百感交集。为了不让人发觉自己湿润的眼眶,方思慎仰头望天。

洪鑫以为他在看景,指着屋顶上支楞出来的半截高楼道:“预计三年以后,这里就能成为京城北区最繁荣的地段。我们的目标是建一个融时尚、古典于一体,既实现经济效益,又体现文化价值,同时还能保证环境的可持续发展,这样一个标杆型社区。当然,京师大学是现成的天时地利……”

方思慎回过神来,暗暗自嘲。时过境迁,往事灰飞烟灭。表面再怎么像,也到底不是。

洪鑫自从去年开始逐渐得到父亲认可,正式介入鑫泰地产,可说全部身心都扑在了这桩事上。起初想法很简单,不过是保住这个院子。然而在商言商,要想保住院子,就必须创造经济效益。在和黄专家、方敏之、人文学院捧场学者、以及鑫泰地产内部高管等各方人士交往互动的过程中,洪大少展现出卓越的吸收能力和协调能力,居然最终说服父亲洪要革,调整了整个黄帕斜街项目的发展方向。

所谓融时尚与古典于一体,既实现经济效益,又体现文化价值,同时保证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标杆型社区,就是这样产生的。

虽然大部分说辞都属于现炒现卖,他也确实狠下过真功夫。这会儿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哪里还有半点无知纨绔模样。说完整体规划,又开始卖弄细节,哪里体现文化意识,哪里贯穿环保理念,哪里与国际时尚接轨,哪里跟古典审美结合……

方思慎渐渐听了进去,偶尔插话问问。他再迟钝,这时候也想明白了,那什么“鑫泰地产”,必是洪家自己的生意。心情十分微妙。一方面再次见识了赤%裸%裸的金钱权势的力量,一方面想起了牵扯自己的理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关系,还有那介于是非黑白之间的大片大片阴暗与混沌。

两人被引到一个小厅,秋嫂亲自按箸铺碟,等饭菜上齐便悄悄离开。

洪鑫问:“你还记得小赵不?”

方思慎点头。去年受伤的时候承蒙人家尽心尽力照顾好些天,怎么可能忘记。

“这丫是京城本地人,地道的胡同串子。秋嫂是他一个表姨,二十年前嫁了个老外,最近老公死了,回来养老,正好介绍过来帮忙。什么古代文学诗歌都懂一点,西语说得呱呱叫,这院子她喜欢得不得了,我给她白住,她给我白干。”

见方思慎不怎么动筷子,催道:“吃啊。这鱼挺好吃的,尝尝?”说着,一眨不眨盯着他。

再不吃,恐怕下一刻就会直接夹到碗里,甚至送到嘴边来。

方思慎打迭精神,认真吃饭。心思放到吃饭上,立刻觉出食物的精美之处来。

“厨子是单请的,据说祖上是宫里的御厨,牛气哄哄,两个鼻孔朝天,价钱就别提了,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见着人。我爸跟洪大——洪大是三叔公家的长孙,这一辈他排老大,替我爸看着京里的生意,起先他俩谁都懒得搭理我,钱都是我从二姐那里讨来的。尤其是洪大,成天盘算着撺掇我爸把我弄回河津去,好叫他自个儿在京里作威作福。后来我把他们拉到这儿,不是这屋子,在前头大厅,请了几个小模特扮宫女,把他俩当皇帝招呼,吃了一顿御膳。哈哈,我爸还算扛得住,洪大当场就喝高了……”

方思慎来吃这顿饭,并不是为了听洪氏家族的八卦。于是打断对方:“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洪鑫满脸无辜惊讶:“为什么?”

“毕竟这是你家里的生意……”

洪鑫筷子一放:“你敢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要不是看你面子,这院子早八百年就拆了。你知道搞定我爸那个老顽固,还有洪大那只狐狸,多不容易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

洪鑫垮下肩膀,半趴在桌上,一副可怜相:“是,是我自己乐意,是我家里的生意,难道你连听听都不愿意?我除了跟你说,还能跟谁说?发邮件打电话十万八千里跟洋鬼子说去?我有病呢是吧?”

方思慎没话了:“那,你接着说吧。”

“哼!少爷我还不稀罕说了。”洪鑫气哼哼的,把一块牛腱子肉在腮帮子里嚼得稀烂。

方思慎情绪再不高,也还是笑了笑。然后道:“我的意思是,这些话,传出去到底不好。”

洪鑫立刻反问:“传出去?你传出去还是我传出去?我要连你都信不着,还能相信谁?”

方思慎没想到引出他这番话来。呆了一呆,才道:“你别这么说。你有父母姐妹,他们才是值得你信任的人。”

洪鑫摇头,低声嘟囔:“不一样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怎么能一样?”

两人都沉默了。

见书呆子好像准备开口说什么,洪鑫哈哈一笑:“我还没说完呢!洪大那厮宰了老子一顿御膳,怎么也得叫他出点儿血。碰巧梁子跟我说在书店里看见你写的书了,他还买了一本。我立马给洪大传达老头子最新指示:建设企业文化。叫他把出版社剩下的统统买回来了,全公司人手一本。哈哈,怎么样?谢谢我吧?”

方思慎看他一眼:“不愿意读的人拿着就是一堆废纸,愿意读的想买也买不到了。”

洪大少得意反驳:“我哪有那么不长脑子?在公司里搞了个知识竞赛,头奖现金一万块,税后。听说就连扫厕所的大妈都要了一本,从头背到尾,哈哈……”

方思慎哭笑不得,实在拿他没招,最后道:“别仗着有钱有势,动不动乱来一气。”

“有钱有势又不是我的错!”

“别故意曲解我的话。”

“我几时乱来了?一个主意想八遍!老子什么时候费过这脑筋,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洪鑫支着下巴:“你就别再训我了。二姐要结婚了,我这趟回去至少待一个月,京里没人盯着,万一洪大背后捣鬼怎么办?二姐一结婚,我也拿不准我爸还让不让她管矿上的事,以后找谁当靠山赖钱啊……”

家族八卦越说越深,方思慎唯有默默倾听的份儿。若没有洪鑫,这条胡同早已化作废墟,继而在废墟上立起高楼大厦。无论如何,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眼前的少年尽了最大的努力,博取了一个现实情境下可能最好的结果。

洪鑫说得郁闷,几分刻意夸张,装模作样;几分真相实情,烦恼担忧。

三个姐姐中,大姐洪玉梅年龄相隔太远,加上当初洪要革连生三个闺女,以为命中无子,早早替大女儿招了上门女婿,欲图开枝散叶,姐弟之间自然不甚亲密。三姐洪玉莲大他五岁,开放泼辣,高中没毕业就闹着要出国,如今在外头乐不思蜀。姐弟关系虽然不错,却一年到头见不上面。唯有二姐洪玉兰,幼时父母忙碌,相当于半个母亲,亲厚非比寻常。而对洪要革来说,儿子没成人之前,能干的二女儿就是左臂右膀,门庭梁柱。

“二姐夫家远得很,对了,就是青丘白水。你不是说过小时候在那儿长大吗?什么时候咱们上那儿玩吧?你说我二姐要跟她老公去那么远,以后我爸揍我,找谁替我挡着呐。”

方思慎笑:“你现在这么厉害,你爸怎么可能还打你。”

“切,你不知道,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快八十了还抡起锄头揍我爸呢!”提起父亲,忽然想起考试的事,“对了,我这回考得咋样?”

“别的我不知道,音韵训诂还不错,上七十了。乙等。”

“才七十啊?我还以为能上八十,好歹也拿一回甲等呢。”洪鑫有些失望,旋即泄气道,“七十就七十吧。反正考成啥样都招人碎嘴,只要不补考就行。”

方思慎道:“人不是为了别人说什么活着。”顿了顿,“我看你上课也没记过笔记,答案倒背得挺全。”

洪鑫一口菜噎在嗓子里:“咳!咳!你上课看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方思慎被他完全抓错重点的反应弄得有点儿窘,纠正方向:“从你卷面能看出来,基本死记硬背,真正理解了的不多。”

“那又怎么样?老子不行贿不作弊,真刀真枪考出来的,你不服气?”

“没有。我只是在反思考试方式。可是如果增加平时作业所占比重,其实是变相地增加了作弊的可能性,反倒不如闭卷考试来得公平。” 微微叹气,“没有自觉自律意识,外在的监督作用终究有限。”

洪大少有些烦躁:“我说你这是何必……”

挠头,笑了:“不想看死记硬背,你就多留点儿平时作业吧。我肯定背熟了问明白了再抄给你。”

方思慎想起他那句“坦诚给你看”,无语。

洪鑫见他不说话,赔着小心道:“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反正你的课我肯定不马虎,不懂的地方多问你几次就是了,对吧?”

方思慎指指门外:“你有你所长,本不该来学这个。”

“那我不是喜欢你,”改口,“喜欢国学嘛!没人规定喜欢就一定要成专家对不对?你要让我念别的,也一样对付。反正最后都是回家混,大学里混什么不是混?”

方思慎望着他,正色道:“洪歆尧,喜欢我这种话,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洪大少摁住桌子:“凭什么?”

方思慎低头,盯着桌面上的螺钿花纹。好半天,才慢慢道:“认识这么久,算是一场缘分。事到如今,我很难与你翻脸成仇,也不可能视同陌路,但更不可能给你正面回应。想来想去,最多留几分君子之交,相逢见面有点余地。你不过十九岁,家里又是这样的状况,我听说,你已经交了女朋友……”

洪鑫炸了,低吼:“叫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

方思慎抬起脑袋,脸上一片平和:“你喜欢过女孩子没有?说实话。”

洪大少想起初中时候跟人抢校花,领着一帮混混打群架差点搞出人命,张张嘴,扭过头去。

方思慎看他表情,淡淡笑了笑:“我想也是。”

洪大少顿时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你大学毕业以后,必定要回去继承家业。身为单传独子,立业成家,理所当然。你我之间,不过偶然一段交集罢了。我喜欢简单安静的生活,请你体谅,好不好?”

洪鑫费尽心思,做足准备,设了这一局来博书呆子欢心,却不料三言两语,被他剔得支离破碎,偏偏一句辩驳也说不出来。那些胡搅蛮缠花言巧语放泼耍赖,对上书呆子平静到有些倦怠和伤感的目光,顷刻化为乌有。

“我……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不可以吗?别说你不喜欢我,那是两码事。你就说我能不能喜欢你?”

方思慎艰难地回复:“不是这样的。语言伴随着行动,行动推动着关系,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你所说的喜欢,你打算怎么体现?然后呢?又要怎么继续?你喜欢我什么?也许很快就发现,所思所求与所见所闻有如天壤之隔,所谓人心如覆水……”

“别跟我拽文!”洪鑫捶桌。

方思慎住口。

“我知道,你压根儿瞧不上我。你心里说不定恨我恨得要死,可惜软惯了,撂不下狠话,对不对?我喜欢你什么?老子他妈要是知道就好了!先头是一看见你就烦,后来一看不见就烦。喜欢不喜欢,哪有那么多弯弯绕?我老早就知道,你不一样,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声音越来越轻:“方思慎,我喜欢你,半夜想起你就觉得又高兴又难过。你别跟我提那些眼里只有钱的女人,看见钱就扑上来,不给钱立马劈腿,还要装假清高,又当婊%子又起牌楼。我只是需要应酬她们,跟别的应酬一样,说了你也不懂……”

冷着脸沉默一会儿,突然道:“君子之交是吧?没问题。我倒要跟你学学,君子怎么个交法。至于我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哼,管天管地,谁也管不着老子要喜欢谁!”

方思慎望着他一脸蛮不讲理,无奈地想,在这个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世界里,眼前这位,还真是清清楚楚一朵乌云,明明白白一粒粗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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