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聪和老巩再次停下脚步时，已是夜晚十点半。
在这座小山东面的一棵大树下，两人找了块平整的草地，点起一束极微弱的火苗。老巩又用绳索在地上搭了个圈，防备蛇虫鼠蚁。两人默默吃过从士兵那儿弄来的压缩干粮，各自休息。今天晚上，首先守夜的是王聪。
王聪本想跟老巩说几句话，可后者迅速躺下入睡，竟是连一丝机会都不给。他只得叹了口气，走到十几步外的空旷处，打了一遍拳。
这套古典拳法，王聪只在昨天早上练过。在那之后，因为他拒绝学习格斗，也因为一直在逃跑，他倒是再没练过。拳法已生疏，心思又不定，王聪的拳打得歪歪斜斜，浑身难受。
隐约听见黑暗中有人冷哼一声，王聪明白了，老巩只怕也看得难受！
王聪将全部心思都集中在拳头上，慢慢的，视线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拳头。在这深沉的夜晚，他发现自己居然能看清拳头上的每一根汗毛。每一次呼吸，每一根汗毛似乎也在跟着抖动，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思再次清明。
收回最后一拳，王聪站着不动。身旁的火光微弱跳动。山风是黑暗的使者，它们无孔不入，在这罕有人迹的树林里钻来钻去，侵蚀每一个角落。这微弱的火光，连同自己的拳头，仿佛只是在做无力的抵抗，下一刻就会被黑暗吞没。
老巩曾经说过，核区的森林更广大，更幽暗，更深邃，更纯粹。连风的味道都不一样，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因为那里完全没有人类的活动。那里就像人类世界的最远处，如果你敢越过那道生命的边界，你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个死亡的世界，名叫地狱。
此刻，这座森林正在变化，正在变得广大，幽暗，深邃，纯粹，山风像是从地底钻出来，当着王聪的面，他们吞噬了唯一的火苗，世界一片黑暗。黑暗中一片虚无，只能察觉到自己依旧存在。王聪心想，我已经到达了生命世界的最远处，即将在边界与你相见。
黑暗深处有某种东西，它在凝视王聪；王聪一动不动的等待，他知道自己也在凝视它。终于，那个东西出现了，它从远处慢慢朝王聪走来，无声无息。王聪不知道那条路有多远，它又走了多久。某一刻，王聪突然发现自己能看清对方，清清楚楚。
它正是那个被一枪爆头的士兵！
此刻，士兵看起来像是没受伤，完好无损的站在王聪面前。
他们默默看着对方，像是在仔细的辨认什么。
王聪惊讶的发现，自己并不奇怪会见到他，“你从那儿回来了？”
士兵微笑，“你不也在往那儿走吗？”
王聪一愣，缓缓摇头，“不是，我们只是去找老魏。找到老魏，事情就结束了。”
士兵笑了，“你知道这是句假话。就算找到老魏，事情也不会结束的。自己的事情，怎么会因为见到了别人，就结束了呢？”
王聪摇了摇头，“为什么说是‘自己的事情’？我没有什么事情。让我来这儿，是老魏的主意。他似乎很在意我，我想要找到答案，仅此而已。再说，他好像有了麻烦，于情于理，我也应该去找他。”
士兵打量了很久，缓缓摇头，“于情于理？不，你和他哪有情和理？你其实很恨他！你和军队本就没有冲突，你甚至想过好好做个向导，老老实实跟着曹蕊完成任务！因为和一支寻宝队相比，机动部队更有前途！”
“不对！”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老魏的死活，你一点儿也不想去见老魏，对不对？！”
“不对！”
“找到老魏之后，你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秘密，对不对？！”
“不对！”
“你已经察觉老魏的麻烦很有可能和你有关，对不对？！”
“不对！”
士兵不再说话，王聪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正在流泪，浑身都在颤抖，但他强忍着不哭出声。很久之后，他才缓缓说：“没错，你说的都对，我很害怕。”
士兵看着他，想了很久，才缓缓说：“原来，你害怕的是自己。”
王聪泪如雨下，“我害怕自己，我更害怕未知。我害怕我所知的一切都会改变。但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你觉得有吗？”
王聪浑身战栗。
还有选择吗？
其实没有。就像杀死这个士兵，就像放走剩下的士兵，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选择。命运会裹挟着一个人往前走，谁也无法挣脱！
慢慢的，年轻士兵的模样和另一张面孔交织在一起，渐渐变得无法区分，那人眼神清澈，隐隐有笑意。王聪突然认出了这张脸，竟是黎芮！
他呐呐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他才小声问，“你为什么也要来找我？活着的时候，你可以去垃圾场找我的，可你从没去过。不过，等到我想去找你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妈妈，对不起。死神是个小偷，他偷走了你，总有一天，他也会偷走我的。”
“到了那时候，我们再见。”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说给士兵，说给黎芮，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闭上眼睛，让这一刻长留。
睁开眼睛时，一切已消失不见，黑暗也已远去，火苗依旧在不远处轻轻摇曳。一切如同梦幻泡影，只剩王聪默默擦去眼泪。
火堆旁，老巩缓缓坐起来，“聊几句？”
老巩往火堆里扔了几棵枯枝，缓缓升高的火苗点亮了他俩的脸。在红光和黑暗之中，他们的面孔若影若现。
老巩缓缓问道：“什么时候察觉的？”
是呀，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才是漩涡的主角呢？是在刚才？还是逃亡之时？甚至更早之前？王聪盯着不断跳动的火焰，怔怔出神。
半晌，王聪才说：“在你想杀我的时候！”
老巩眼神炯炯，没有说话。
“教官为了救我，违背誓言，杀了那个士兵。教官说过，老魏让你保住我的命，我只是听过就算。因为，这话听起来多假呀？且不说有谁能够保证另一个人的安全。就算真有这样的人，让他放弃一切去保护一个不相干的人，可能吗？何况对方是我这样的普通人？”
“自我认识教官一来，遇到过各种困难，多次生死关头，可教官从来没有过愤怒，就像根本没有这种情绪一样。可是今天，教官违誓时的愤怒，我看得明明白白。我知道，你想让我拿枪杀死剩下的那四个士兵，那样你就有理由杀了我。可见你有多愤怒！”
“可我拿着枪犹豫的时间里，你什么也没做。那时我才明白，我的命竟然比你的誓言更重要！我知道教官是极其强大的格斗家，而格斗家意志坚定，绝不会仅仅因为老魏的请求就轻易放过的！”
王聪沉默了一会儿，将一根枯枝扔进火堆，“其实，这一路上，隐隐约约的，我始终觉得哪儿不太对。寻宝队里各个都是有本事的人，我这样的菜鸟根本派不上用场。白耳也说过，他自己就能搞定常规的维修工作，根本用不着我。”
“我觉得哪儿都不对，就像是有一股黑烟飘在眼前，我能看见，但抓不住，再怎么试着抓也没用。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其实是没有哪儿不对，因为不对的正是我！”
“教官，你一定知道前因后果，是吗？”
说完这些，王聪一脸期待地看着老巩，但老巩只是低头看着那团火。火光跳跃在他的独眼中跳跃，“没有什么答案是能简单得到的。所以，我也不知道答案。”
王聪一愣，你不知道？
老巩微微摇头，“虽然不知情，但保护你，除了对老魏的承诺，我的确还有一个理由。”
王聪心中一动，已经猜到了几分。
“记不记得上次跟你讲过的奥古斯都？”
王聪微微点头，“历史上第一个S级战斗机器人。”
“上次有些话没说完。我是不是说过，奥古斯都通过向人类学习，才变得非常强大。”
王聪苦笑，“没错，只是我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学习对象怎么可能是人呢？”
“当然只能是人。人类创造了他，人类认为自己是神，让创造出的对象学习造物主，奇怪吗？只是他为什么能学到这么强大，恐怕已经没人知道了。或许……人类有很多的设想，只是自己做不到而已，而他偏偏做到了。你能说那不是人类教给他的吗？当然不能！”
“当初研究奥古斯都的科学家之中，有一位生物学家根据对奥古斯都行为的记录，留下了一整套适用于人类的训练方法。他认为，通过这套训练方法，能让人类的身体素质达到一个极高的程度，强到几乎可用‘钢筋铁骨’这几个字形容！机体的各项指标足以和优秀的B级战斗机器人相媲美！”
“可在这位生物学家想继续完善这套训练方法的时候，奥古斯都叛逃了。此后便是连绵不绝的战争，‘神圣之光’被毁，这套训练方法也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大战结束后，光荣公司继承了‘神圣之光’的一部分家业，这个训练方法也在光荣公司的数据库里被人恢复了。当然，由于‘神圣之光’在大战中遭到了毁灭性的攻击，丢失了大部分数据，这个训练方法也只恢复了一部分，大约百分三十左右。”
“光荣公司不确定这个训练方法是否可行，但那毕竟是科技鼎盛时期的作品，谁会没有兴趣呢？光荣公司董事会和西大洋联邦最高委员会联系，从联邦不同部门抽调了十个人去光荣公司学习这些训练方法。这些人在各自的圈子里都是顶尖的格斗高手，其中有五个来自军队，我也是其中之一。那一年，我二十七岁。”
“我们与其说是学习前人的成果，倒不如说是共同研究。因为训练方法有缺，我们十个人必须互相交流，同时和各个学科的科学家打交道，让生物学家，物理学家，人工智能学家，神经学家……总之，让各种各样的人了解我们的身体变化。这变成了一个牵扯广泛的科研项目，名叫‘奥古斯都’计划！”
“光荣公司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将这种训练方法补充完整，打造更强大的人类，可以与机器人抗衡的人类！”
说到这儿，老巩沉默了好一阵子，王聪有些急了。虽然明知不该打扰老巩的思绪，他还是忍不住催问了一句，“后来呢？”
老巩微微一叹，“应该是失败了吧。三年里出了好几次意外。两个同伴横死，两个成了植物人，还有两个身受重伤，下场极惨。科学的代价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大！最终，光荣公司中止了这个项目，剩下的四个人都回到了原单位。我们离开的时候，科学家们说还要继续研究下去，但没有了我们这些优秀的实验体，应该是很难了。”
王聪觉得不是滋味儿，项目失败，不就是承认了机器人有比人类更强的体魄吗？
虽说事实如此，他甚至因此一度放弃练习格斗，可身为人类，他也难免有些不甘心！
他安慰老巩，“也未必失败了。至少还有四个人经过训练之后活了下来。你们一定都很强大，不比战斗机器人差！”
老巩微微叹息，“强大有什么用呢？能不死吗？”
王聪顿时无语。
“我们四人在岛上交手过很多次，公认以唯一的女子李青崖为第一。她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人类。”
王聪微微一怔，“她姓李？”
“不错，和机动部队的李上尉一样，姓李。”老巩淡淡地说，“若我猜得没错，李上尉就是李青崖的儿子。过去十五年，两馆四家势大，我想，多半是因为李青崖将‘奥古斯都’计划所学教给了他们的缘故。”
王聪不由一怔，“等等，那个李……李先生为什么要把所学到的东西全教出去呢？”
老巩眼中隐隐有了光芒，“这正是我佩服她的地方。真正顶尖的格斗家往往只关注自身，无瑕顾及他人，可她却不这样。在她看来，奥古斯都计划源自奥古斯都，而奥古斯都是几代人费尽心血的结晶，属于所有人类，所以奥古斯都计划的成就也属于所有人！”
“所以她把全部所学都教给他们，希望更多的人类拥有强大的身体，能够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生活得更好。”老巩突然笑了，“虽然是个天真的想法，但我做不到，所以我们都不如她！”
王聪沉默良久，他既惊讶于联邦第一格斗家竟然是个女人，更惊讶于这个女人竟然如此心胸广阔！
他心中一动，“四个人，一个是教官，一个是李先生，另外两个呢？”
“孟秋帆在光州，你多半是遇不上的；另一个，你却是已经听说过，他叫东野阳一！”
王聪不由咋舌，“打伤曹彬的那个？”
“不错。十二年前曹彬受伤被李青崖所救，算是东野阳一输了一手；两年后我去挑战过一次李青崖，输得很惨。至于光州那小子……他不是我的对手，更没胆挑战李青崖。至于联邦其他的高手，就没有我们能看得上眼的了。”
“当时的两馆四家……嘿嘿，怕是加在一起也不如东野阳一，否则曹森也不至于连儿子也保不住。现在他们倒是强了点，但也不够。所以，李青崖是当之无愧的联邦第一！”
“可是三年前，李青崖死了。你看，最强的人类也会死，但战斗机器人永远不会死！”
看老巩变得有些消沉，王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天会下雨，人会死亡，好像……也正常吧？”
“不，你没见过她，所以不会明白，生死对我们来说，很不一样……算了，没登上高山的人，永远是无法理解高山的。”
王聪微微一怔，不错，对于老巩所说的一切，我的确没有实感……总觉得在听一个传奇故事……
老巩微微摇头，“世上没那么多传奇，有的只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人。王聪，之所以告诉你奥古斯都，告诉你李青崖，东野阳一，因为他们都是与众不同的人。你和他们一样……你也与众不同！”
王聪大吃一惊！
老巩竟然将他和那些恐怖的人物相提并论！
老巩轻轻拨动火苗，“第一天在火车上见到你，看到你的十二起势，我就隐约觉得不太对。接下来，与其说是你慢慢适应了我的节奏，倒不如说，是我在寻找你潜力的边界。在囚室里如此，在逃亡时也是如此，我在一点点提高强度，等着你坚持不住的那一刻。但......你始终能跟上。”
“你我见面时，你不过是个普通人。现在的你，几乎不逊于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动部队士兵。很奇怪对不对？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千万别这么想。很多行业，很多学科，都有速成的天才，但身体这门科学没有捷径，只有日积月累才能成就天才，只有能经受得起千锤百炼的才是天才！”
看到王聪依旧一脸懵逼，老巩叹了口气。
“王聪，你早已经受过千锤百炼！有人教过你很多东西了，他教了很长时间，教得太好，以至于你根本没有察觉！”
“怎么可能？！”
有没有人教过我格斗，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吗？
难不成我什么时候失忆过？
没有呀！
“那人未必是以格斗的名义训练你。就像十二起势，明明是一流的养势法，但你却一直以为是罚站。”
王聪顿时愕然。
老巩淡淡地说：“昨晚在水下待了十分钟，你可感到难受？”
王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开始有一些，后来就习惯了。”
“你当然会越来越习惯。胎儿能在羊水中生存，因为他不用肺呼吸，而是通过脐带和胎盘，从母体获得氧气和能量。奥古斯都计划的一个训练项目就是在水下生存，不用肺呼吸，而是直接通过皮肤从水里获取氧气。我看见你双臂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像呼吸一样吞吐泡沫。你练过这个，而且能在水下闭气很久，对不对？”
王聪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小时候，我……养母常带我去游泳，教我潜水。我们常常比赛谁在水里待得更久。”
罚站是十二起势，潜水是顶尖的呼吸法……
“她还教过你什么？”
王聪茫然摇头，“我们共同生活了十七年，她当然教过很多事情，可太多了，一时没法一一说出来呀！等等！教官，你的意思是……那个训练我，将我的身体千锤百炼的人，就是我养母？”
老巩沉默片刻，“你可曾长期和其他人生活？”
王聪茫然摇头，“只有她。”
“那就是了，除了她，恐怕也没有其他人了。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黎芮。”
老巩眉头大皱，既不姓苏程风曹，也不是自己听说过的任何一个格斗高手的名字，也不像是和奥古斯都计划有什么关系，可是……
“她必然是个相当出色的格斗家。”
黎芮？
格斗家？
怎么可能，她不是新能源实验室的研究员吗？
我俩吵架的时候，她还拿我没办法呢！
可王聪仔细一想，的确又觉得有些古怪。还在玩泥巴的年纪，黎芮就教他学会了各种站姿……在过去的十七年岁月里，逐步教会了他游泳、跑步，以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如何更好的全身心投入呼吸的那个人，也是黎芮。
黎芮对他的训练如此苛刻，以至于他无数次累到呕吐。每次王聪想要放弃，黎芮就会告诉他，小子，你有先天性疾病，你还有恐高症，只有刻苦锻炼，你才能活得更久！
所以王聪坚持了下来，他不觉得自己古怪，因为他身边有一个名叫张一楠的小朋友，从小一路古怪到大，简直古怪到了邪门的程度！有了这么一个比较对象，他更加觉得自己正常得不得了，简直是平凡人生的范本！
所以，他一直以为，所有人小时候都是会被罚站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能在水里超长时间闭气的，所有人都能两分钟内跑完一千米不用喘气的，所有人小时候都要经过‘体育训练’才能活下来……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