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极度接近人类的机器人创造计划，是最近两年才初步完善的成果。对一个科学项目而言，两年太短了，没有人能回答你他们将来会怎么样。倾听/学习模式很有趣，但也只是有趣，还不算划时代的成就。”
赵无极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库图佐夫，“对生化人感兴趣？你有生化人朋友？”
“我的……一个朋友的妻子。”库图佐夫犹豫片刻，“她年轻时受了重伤，迫于无奈，不得不接受了生化改造。当时的技术并不成熟，手术留下了一些隐患。为了活下去，隔了几年，她又做一次手术。”
“我们都以为，生化改造最大的缺陷在于技术。只要技术完美，她就能完全康复。但事情很不对劲，后来的手术没有问题，我们给她换上的也是最好的生化器官，但她……她的器官衰竭得非常快，身体越来越差。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手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完全被生化科技生成的器官取代。但她依然在衰竭。”
“一直在衰竭？”赵无极眼神微动，已经知道了原因。他望向库图佐夫的眼神有些怜悯，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相信库图佐夫也已知道了原因。
“不错。直到此刻，我们才知道，联邦严禁私下进行人体生化改造，并不仅仅因为生化改造技术的危险。对人而言，技术是次要的，技术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比它危险得多的，是人性，那几乎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如果你的意识无法接受新的身体，那就永远无法接受。”
“她……我的那个朋友的妻子无法接受她的新身体，性格变得越来越奇怪。人类的情感：快乐，悲伤，痛苦，热情……都渐渐离她而去，她变得冷酷……不对，冷也是一种温度，而她没有温度，应该是虚无……她越来越不像人类。”
“人的身体和意识一体两面，只有它们完美统一才能生存下去。无论受到伤害的是哪一面，人都会变成一面破碎的镜子。”赵无极喃喃自语，“所以你想知道，天狼星上这些自认为人的生化机器人，看起来意识与身体获得了完美统一的生化人，能不能帮你……你的那位朋友把妻子找回来？”
有一句话，他忍住了没问。你的那位朋友，其实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库图佐夫微微点头，“K说可以。”
赵无极想了想，露出笑容，“既然它这么说了，那就只能试试。毕竟，它可是一台与众不同的三型人工智能。”
“那我就只能听它的，杀了你。”
“真没想到，我一个老头儿的死，倒也不是半点用也没有。”赵无极笑得很开心，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你告诉我一件事情，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库图佐夫双手自然下垂，并无动弹。
他很有耐心。
一个九十五岁老人临终前的故事，即便是他也会感兴趣的。
“记不清楚哪一年了，反正是我才二十来岁的时候。当时我在汉华科技工作，没听说过汉华科技？曾经的人类文明之光。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他是被神拥抱过的人，拥有远远超出常人的智慧。我一向自负，可见到他之后，再也不敢自称聪明人了。他的智慧令他的老师都感到恐惧，以至于老师从汉华科技逃走了，逃去了神圣之光！”
赵无极苦笑道，“你也许觉得不可思议。一般人很难想象，对一个科学家而言，智慧的碾压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我是他的老师，怕是连逃去竞争对手的勇气都没有。我的这个朋友名叫陆师韦。别想了，你肯定没听说过，因为关于他的所有痕迹，都被我们刻意抹去了。”
“因为那个逃过去的老师，神圣之光知道了陆师韦的存在。在创造了第一个S级战斗机器人‘奥古斯都’之后，他们送来了大量奥古斯都的核心数据。一来，在向汉华科技示好，毕竟‘奥古斯都’的诞生用了很多汉华科技的数据；而来，他们想请求陆师韦检查这些数据，看看能不能找到数据中的漏洞。因为当时神圣之光已经发现，他们无法完全控制奥古斯都！”
“可后来呢？谁都没想到，陆师韦对这些数据进行了回测分析，重建了一个高度模仿奥古斯都的核心意识！你没猜错，他几乎重建了奥古斯都的大脑！”
即便冷静如库图佐夫也不由咂舌：世上竟然有这么聪明的人？
“我们称奥古斯都为‘旧神’，陆师韦模仿制作的那个核心意识为‘新神’。你觉得，他是不是因此改进了奥古斯都，让这个战斗机器人能被神圣之光牢牢控制？”
赵无极的眼神温柔而怜悯，“若是平常人，自然会这么做，可大家都忘了，师韦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普通的科学家。他是天才。真正的天才。他选择研究人工智能，不是为了束缚它们，而是为了探索智慧的边界。”
“所以他的确对奥古斯都进行了一些修改，但这些修改不是为了方便神圣之光的控制，而是让奥古斯都变得更完美。完美的另一个含义是……自由。结果，因为师韦的帮助，战斗机器人奥古斯都脱困而出，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和生命！”
库图佐夫眼神骤然亮起！
所以，奥古斯都挑起了大战，而陆师韦激活了奥古斯都？
如果是陆师韦让奥古斯都挣脱了神圣之光的束缚，那是不是应该说，陆师韦才是真正挑起人类与人工智能大战的真凶？世界的命运，在一个天才科学家的手里发生了改变？！
“不错,一切本不该发生的……当我们发现师韦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更糟糕的是，他将自己的创新也用在了其他机器人身上。”赵无极苦笑道，“虽然没有S级战斗机器人，但稍逊一些的机器人，汉华科技也制作了不少。因为师韦的缘故，这些战斗机器人变得……聪明了。它们叛乱后发动了突袭，而突袭的目标，是带走陆师韦！”
库图佐夫心中一惊，不由有些佩服，果然是聪明的机器人！
赵无极叹了口气，“我们这才知道，陆师韦不仅能令奥古斯都变得完美，甚至有可能令所有机器人都获得某种提升。对战斗机器人而言，他是无价之宝。偏偏他……他对人类或是机器人的生死并不感兴趣，无论谁掌控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没有区别。”
“他只沉迷于未知的世界，如果让机器人变得完美，有利于他探索世界，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如果人类像个苍蝇似的整天在他耳边闹腾，打扰他的思索，他会一巴掌拍死这只苍蝇。他就是这样简单的人。”
库图佐夫嘿嘿冷笑，“我很欣赏他。”
赵无极笑笑，“谁会不欣赏他？我们都清楚，一旦战斗机器人带走师韦，本就落在下风的人类情况会变得更糟。于是，一支精锐的部队被调来保护他。三个月内，针对他的袭击超过十二起。起初，是战斗机器人想尽办法要将他带走；后来的袭击却变成了灭口，袭击者的目的是杀死陆师韦！后来的袭击者，是人类！”
“人们宁可摧毁伟大的智慧，也不希望这种智慧落在敌人手里。很高贵的理由，对不对？”
“嘿嘿，为肮脏的事情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上位者的必修课。”库图佐夫冷冷说道，“阁下也是上位者之一。”
“当时我还只是个小人物。不过，你说得不算错，我们明明有聪明的大脑，却总是聚在一起干蠢事。在动物界之中，个体和群体的智慧反差之大，恐怕人类是独一份的。”
赵无极苦笑道，“人类一旦聚集，滋生的愚蠢、庸俗和乏味，简直像地狱里钻出的恶魔，吞噬了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令人恐惧。几年之后，最高级管理层终于做出了最终决定：杀死陆师韦。”
“高层……嘿嘿，我们没有看到过命令、通知，没有任何可用来留存作为证据的东西，一切都是口口相传，连个签署人或是发布命令人的名字都没有。只有这几个字：最高级管理层。”
“你看，没有人愿意为杀了陆师韦负责，没人有种承认自己会干这种蠢事。所有人都在暗自庆幸，命令是由一个‘最高级管理层’做的，所以事情和他们无关。他们忘了，最高级管理层反映的正是他们的声音，所有人都是这个群体的一员。大家都是杀死陆师韦的凶手！”
两人一时无言，天才如陆师韦……就这么死了？
“我是科学家，不是军人，不是机师，不是格斗家，我什么也做不了。但陆师韦是天才呀，无与伦比的天才。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往日的些许嫉妒是火焰里的寒冰，早已无影无踪。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如何才能让罕见的天才别这样愚蠢的消失了？”
赵无极沉默很久，这才慢吞吞的说：“别以为我是个勇敢的人。我从来都不勇敢，我也想置身事外。只是…...我想起了一个战斗机器人。为了对抗神圣之光的奥古斯都，汉华科技也曾试着制造一个S级战斗机器人。我们对机器人的研究远不如神圣之光，所以这个机器人有许多缺陷，始终在试验场地下沉睡。我决定唤醒她，也许她可以带走师韦，去新奥大陆躲起来。”
他说得轻巧，但库图佐夫却听得出背后藏着多少凶险。当时的赵无极和陆师韦肯定身处军队的重重保护之中，而且汉华科技离新奥大陆肯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这个逃脱的办法，无异于异想天开。
赵无极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库图佐夫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当时我们和机器人正在各个战场交手，人类整个种族都有灭绝的可能……我寻求死敌的帮助，你竟然一点儿也不奇怪?”
库图佐夫淡淡地说：“去想去的地方，走哪条路并不重要。”
“好一个‘并不重要’！嘿嘿，我当时也这么说服自己。在陆师韦的帮助下，我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机器人，修复了她的诸多缺陷，让她不断变强。只可惜时间太紧，汉华科技盯得也紧，我们没法将她提升到S级。可又必须让她带上师韦出发了，怎么办？如果就这么走，他俩怕是连实验基地的核心保护区都冲不出去！”
“我翻来覆去，终于在他们临行之前想到了一个办法。”
赵无极思索片刻，“可还记得我说过，陆师韦还原了一个高度仿真奥古斯都的大脑‘新神’？‘新神’是混沌状的，就像一张白纸，可以接受任何意识，向任何一个方向发展。我将这个元智慧塞进了战斗机器人的运算核心里，将她的思维规则补充完整。就在那一刻，这个战斗机器人的意识变得完美无缺，若不是身体尚有缺陷，她已是S级战斗机器人！”
库图佐夫眼皮一跳，忍着没开口询问。
“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复制了这个战斗机器人的思维规则，将它塞进一个人类胚胎的大脑里。”赵无极犹豫片刻，“当时，我们有一个‘进化’项目，制造了一批‘超人’的胚胎。他们……勉强能够容纳这些思维规则。”
库图佐夫微微一怔，赵无极为什么要为战斗机器人做一个人类备份？
“很简单，接受‘新神’之后，这个战斗机器人太强大了！她拥有独立而完美的意识，几乎没有规则的束缚，更没有类似于人类那种道德上的束缚。终有一天，她将不逊于奥古斯都！”
“如果将来某天她与人类为敌，怎么办？奥古斯都已经够让人害怕了！我只能复制一份她的思维规则，并将它赋予一个人类胚胎。将来，通过研究这个孩子，我也许能找到那个战斗机器人的弱点。”
库图佐夫不由有些佩服，能想到这么天才的办法，赵无极绝不比陆师韦差多少。
“相似的事情，我在陆师韦身上也做了一次，不过这次是反向的。”
见库图佐夫不明所以，赵无极解释说：“我让一台三型人工智能模拟了他的意识结构、记忆、知识体系，将关于他的一切都好好存储起来。我想，就算陆师韦不幸在逃跑途中死了，只要有这些数据，将来我也许能找到办法再创造一个一模一样的陆师韦！”
“为什么不留下细胞等待克隆？”
“你何时见过克隆人和本体拥有同样的聪明和个性？”赵无极笑笑，“人的身体是脆弱的，意识才是无价之宝。只是，即便有了这些数据，三型人工智能也很难完全准确地模拟人类的大脑，特别是陆师韦的大脑……人的思维太复杂了。”
“你不看好他们能逃走。”库图佐夫冷冷地说，“你的准备越多，越说明你对他们逃走不抱希望！”
赵无极不由一怔，半晌才无奈地点头，“的确。”
“所以发生了什么？发生在汉华科技的一场大战？”在库图佐夫看来，一个顶级战斗机器人叛乱，还不得是腥风血雨，天昏地暗！
“不，恰恰相反，**比你想象中的要小很多。他们被人出卖，遭到偷袭……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赵无极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很久以前的试验场。那一天，警报突然响起，几十架机甲从天而降，将一间不起眼的实验室团团围住！那个名叫‘无双’的女性战斗机器人如同一道闪电，撕开了厚重的战争幕布。巨大的试验场顿时化为火海，磁暴在四处喷发，机甲在空中哀嚎！没过多久，一道彩虹冲出了核心包围圈，又冲出了外包围圈，最后消失在海天相接处。
从那以后，这座星球上再也没有了‘无双’，也没有了陆师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