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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大明湖畔雪初晴

乾隆十二三年之交, 钦天监夜观天象, 奏陈帝王:“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

“离宫”,是天上名为离宫的六颗星。“客星”出现在离宫六星之中, 是为天象异常,它预示着中宫皇后将有祸殃临头。

此刻, 中宫所出的龙凤胎忽染天花恶疾,皇后事无巨细、日夜照料, 幸好龙凤胎三岁时种过牛痘, 数日后便慢慢痊愈了。皇后却积劳成疾,在子女恢复健康后,再不能支撑, 最终卧病在床。正是应了钦天监的预言。

客星在十几日后消失了, 皇后的病也在御医的悉心调理下,日渐好转。乾隆每加探视, 观妻子面色红润, 精神健旺,认为妻子的大劫已过,便将“中宫有眚”云云抛诸天外了。

可是,在临近出巡的日子里,乾隆心头生出股莫名的恐慌之情, 平日里心神恍惚,做事情丢三落四,且常常从梦中惊醒。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噩梦示警, 弘历愈加爱流连在长春宫中,批阅奏折,和妻子闲话、对弈、品茗,只有看见妻子的模样,才能得到片刻的心安。考虑到即将离别,素怡默默的纵容弘历的纠缠,二人竟度过了弘历登基之后,最美好温馨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的时间,素怡着手安排儿女们的未来,布置下足够保护他们的势力,加上仙君的承诺,自认为可以放心“去世”。今年,乾隆宣召女婿入京为官,和敬自是随额驸归京;永璜和永琏已成家立业,有了保护弟妹的力量;富察家十子为官,根深叶茂,不可动摇……素怡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以后的生活就需要孩子们自行拼搏了。

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宫中仿照民间习俗,做了热腾腾的龙耳、龙牙、龙鳞饼,分赏给众多宫人。

惊蛰节令,动物昆虫们被春雷惊醒,乾隆朝的首次东巡也拉开了帷幕。二月初四,寒风料峭,告别留守的永琏和永璜,车驾从京师启銮。以九龙华盖为先导,骑驾卤簿依次前进。皇帝一身征衣,端坐在轻步舆中,随后是两驾凤舆,载着皇太后和皇后。

永琏抬头目送着父母的车架渐行渐远,忽然觉得心头大痛,像是被狠狠的撕扯般,恍然间,竟感觉额娘将一去不复返。不知不觉中,泪水蓄满了眼眶。

永璜整了整衣襟,奇怪的唤弟弟,“二弟,你怎么了?”见永琏神情凄然,便打趣道:“舍不得皇阿玛和皇额娘?”

“无事。”永琏摇摇头,这种感觉不足为外人道,“走吧,回宫。”说着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率先策马回转。

永璜用马鞭拍拍手掌,“难道是赶着回去见新弟妹?”兴味的扬了扬嘴角,踩着马镫,扬鞭追去。

这次出京东巡,越直隶、山东两省,千里长途跋涉,尚属首次。二月里寒风呼啸,冷雨飘洒,旅程并不舒适。一路上除河间府与阜城县有堪称行宫的“座落”稍事休憩外,其他栖止之处不过是“行幄”——临时在宽敞平整之地搭盖的大蒙古包而已。

不过先有木兰秋狩和盛京之行,大清最尊贵的几位人物,也并未觉得十分辛苦。太后有几个小辈解闷,还有义女杜小月陪同。和敬妙语连珠,说起去年见识到的草原风光,以及蒙古族的习俗,引得从未去过草原的太后连连追问。杜小月更是厉害,绘声绘色的为女人们讲述曹雪芹的大作——《石头记》。

这绝对不是清朝正史,素怡明确的意识到。曹雪芹与侄儿交好,素怡曾经关注过一阵子,后来事情渐多,就将他置之脑后了。如今见到《红楼梦》手稿,自是十分感兴趣,每天都要听杜小月演说一回。

杜小月肚子里墨水不多,每夜背诵手稿,白日里充当说书人。其实素怡心里明白,这不过是纪晓岚为保存曹雪芹的著作,而使的小小心计罢了。她仅把它当成一个故事来听,对其他事情从不多言,倒是太后为黛玉之死抹了几回眼泪。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太后惦记着后事,日夜思量,茶饭不想,显然是落入了纪晓岚的算计里。一切都按照电视剧中的情节展开。

临近死亡,素怡也没心情理睬那些,听说纪晓岚与和|的猫和老虎般的争执斗法,也是一笑置之。和|擅长钻营,目前已是御前的大红人,弘历乐得看纪和二人的笑话,偶尔做做和事老、公证人。

二月二十二日,是皇后的千秋节。车驾驻跸距曲阜两日程的河源屯,皇帝在御幄设宴,风尘仆仆的王公百官全都脱下征衣,换上金碧灿然的蟒袍补服,驻地一派喜庆气象。

对于最后一个生日,素怡显得兴致盎然。照例率福晋命妇们到皇太后行幄行礼,又回到皇后行幄接受女眷们的祝贺。弘历百忙之中抽空,带着妻子出去逛了街市,买了许多小玩意。或许这是素怡三十几年来,过得最快乐的生日,必将成为她最珍贵的回忆。

二十四日,车驾驾临曲阜,翌日弘历前往孔庙行“释奠礼”,第三天又恭谒先圣墓地--孔林,酹酒行礼。朝圣结束,车驾前往泰安府,一路仍然风餐露宿,直到泰安行宫,众人才得以安顿下来。 素怡在行宫狠狠的睡了一整天,恢复了体力,所以第二天登泰山时,她的精神出奇的好。而实际情况自己心知肚明,她算是“最后的灿烂”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五岳之首——泰山,被尊为“天下第一山”。松柏葱翠,溪泉灵秀,云雾飘渺,旭日东升,云海玉盘,晚霞夕照,黄河金带……泰山不愧为“神山”之名。

踏出碧霞宫,素怡和弘历携手,并肩徐徐而行。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素怡走得格外的认真,弘历也反常的一言不发。

为观日出之景,夜宿泰山之巅。孔子曾说:“登泰山而小天下”。这种胸怀广阔、执掌天下的豪情,在日出东方一刻,得到体现和升华。脚下是变幻无穷的云海,身旁是傲然挺立的松柏,眼前是奇妙的海上日出。

破开迷蒙云雾,撩开五彩霞帐,一轮红日喷射出万道金光。云雾染成了金色,奇石松柏染成了金色,山峰染成了金色,眼眸染成了金色,脸庞身躯全部都沐浴在夺目的光辉中。素怡抑制不住步伐,缓缓的向前迈进。

“靠近一点,靠近一点……”心底的小树苗呼唤着,怂恿着,鼓舞着。“长大,长大……”

“素怡。”弘历握住妻子的手,周身热血沸腾,觉得人生是那么美妙绝伦、新颖奇特,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欢欣和力量。他侧首望着笼罩在金光下翩然的身姿,不禁升起宏图大业拉开序幕的兴奋之感。

三月初三,大雪初晴,远处黛色山脉连绵,蔚蓝的天宇澄澈,清新的空气凛冽。车架行至济南府,驻跸坐落在大明湖畔的皇帝行宫。

自登泰山之后,弘历一直保持着愉悦的心情,直到听闻妻子因随春雪而来的寒流而病倒,才突然觉察出妻子隐瞒的病情,急忙召集随行的御医诊视。除了少数几个亲信大臣,外间并不知悉内情。弘历对外宣布有紧急军务处置,便守在素怡的病床前。

“弘历,别因为我贻误了国家重务,”说着,用帕子捂着嘴咳嗽几声,这副躯体真是衰败了,好像所有的生机都流向了虚无,“山东的官员们还等着接驾呢。”

“你别说话,”弘历捂住妻子的嘴,那花瓣般的唇已失去血色,和苍白的面色融为一体,触目惊心,“我在这里守着你。就像你以前守在我身边一样,我也守着你。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怎么能接受这个意外,几日前夫妻俩还一起观了日出,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寒,竟夺去了妻子的生机。眼看着妻子一日日的憔悴、衰弱,他却束手无策,作为一个帝王,他首次发现自己并非万能,至少他不能掌控生死。

素怡摇摇头,帝王的泪水砸在她的脸上,砸在她的心里,差点砸碎她的坚持,闭上眼转过头不欲再看,“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她顿了顿,“皇上乃一国之君,千万保重龙体,臣妾不愿落下千古骂名,还请皇上体恤臣妾。”这便是以皇后的身份劝诫皇帝了。说完捂着嘴重重的咳嗽起来。

“好好好。”弘历拍了拍妻子纤弱的背,“朕答应你。你也要好好养病,朕让孩子们来陪着您。你睡吧,朕等你睡着了就出去。”

静坐了会儿,见妻子呼吸平缓了,才踱着沉重的步子出了内室,招来太监高玉,“八百里加急,传召二贝勒永琏,令他速速来济南……”默了半晌,弘历才叹口气,吐出五个字,“为皇后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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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盯着初阳,疲惫的嘱咐,“你亲自去,别走漏了消息。”

“遵旨。”高玉心头一咯噔,腰弯得更深了。

难得面见龙颜,山东巡抚阿里衮根据皇帝喜好,安排了一系列的节目。左等右等,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才听到皇帝的宣召。立马收拾得光鲜亮丽,陪同皇帝游趵突泉,登千佛山,谒舜庙,观海棠,在蒙蒙春雨中泛舟大明湖,检阅济南、青州、兖州三营。

三月初七日,清明时节,细雨纷纷。皇帝仍然无回銮之意,阿里衮只好奏请皇帝,再临幸趵突泉。终日游乐的皇太后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亲自相劝儿子无果后,只好与儿媳妇谈心。素怡病势平稳了些,当先表示自己身体无碍,不忍拖累归心似箭的随扈人众,一再促请皇帝旋辔北还。

弘历沉吟良久,命令车驾初八日奉皇太后回銮。从京师出发,一直到济南,整整三十天,全是陆路,而原定回銮则从德州登船,经运河还京。弘历想着,与其滞留在外,医疗和汤药都比不上宫中,不若及时赶到德州,由水程回京。水路平顺舒适,适宜妻子调养。一算时间,永琏应该带着御医和药材到德州了。

所幸四日车程,素怡的病态得到控制,并未加重。三月十一日午时,素怡已能勉强起身,扶着太后,二人先行登上停泊在运河边上的御舟,随后皇帝驾临德州月城水次。昔日经过德州之时,柳梢初染新绿,而今,运河两岸已是绿云红雨,游人如织,□□满人间了。弘历携妻登上御舟“青雀舫”甲板,观赏着春景柔水,写下了人生顺境的最后一首诗。

素怡眺望着烟波浩渺的江水,浅浅一笑,临时起意,“弘历,让画师给我们画一幅画吧,把孩子们都叫上,咱们一家人还从来没有画过‘全家福’呢。”

永琏快马加鞭,昨夜到了德州,那时素怡已睡下了,今日母子二人才得以见面,却是不诉离愁,言笑晏晏。

虽说有个成语叫做“回光返照”,但弘历执拗的不肯想起。见妻子精神尚佳,他欣然应允,语气里带着纵容与宠溺,“就依你。”

随侍们很快搬来了画具,宫廷画师也待命一旁。衬着艳丽的春景,素怡和弘历随意倚靠在软榻上,永琏、和敬、永琮、永瑞和刚封为固伦和孝公主的琦儿,五个青少年、少女,或站或行,或笑或言,摆好了姿势,环绕父母身边。画师很快勾勒出大概,只待往后加以润色,便是一幅自然的《全家言笑图》。素怡的笑容明媚而温和,就此定格在一家人心中。

“别哭,孩子们。”当天日落之前,悲风骤起,夕阳惨淡。素怡的病势突然转剧,弥留之际,眼角流下了晶莹的泪水,“额娘希望你们能一辈子健康幸福,别让额娘带着遗憾离去。”

德州月城下运河岸上,面色凝重的王公大臣跪了满地。

“素怡,别走。”弘历坐在床边,紧握住兰幄边垂下的玉手,凝视着皇后苍白、安详、美丽的脸庞,低泣着恳求,“留下来,为了我和孩子们留下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孩子们,好不好?”

弘历的身后,五个儿女跪了一地。永琏倔强了抿着嘴,眉头紧皱,眼眶泛红;和敬无声的哽咽着,使劲攥住手中的丝帕;永琮的下唇被咬出了血色,却感觉不到疼痛,大滴大滴的眼泪滚下眼眶;双胞胎扁着嘴巴,一边胡乱抹泪,一边哭闹着要额娘。永琏与和敬连忙按住欲上前的双胞胎,把最后的时刻留给父母。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道仙音响彻脑海,唤回素怡飘忽的神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素怡的心被两根绳子系着,一边是现代的父母,一边是清朝的儿女,两边势均力敌,狠狠的拉扯着,似是要把她的心撕扯成两瓣。素怡痛苦的蹙眉,耳朵听着仙君的呵斥,“糊涂!孝贤的寿元已尽,你们的缘分已绝,回到现代才是你的宿命。”

宿命,什么是宿命?如果苍天有眼,就不该让她在清朝走这么一遭,不该如此戏耍于她。罢了,罢了,回归现代本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何事到临头却迟疑了呢?她本就不属于此地。

“破而后立,死而后生……”又长大了一圈的小树苗摇摆着纸条,重复的念叨这两个词。

素怡用尽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望了望泣不成声的弘历,费力的抬起用手,为他抹去了眼泪,“弘历,你要保重。”留恋的看向围过来的儿女,又请求他,“照顾好咱们的孩子……”

语罢,瘦削的玉手滑落,重重砸在大红的锦被上。

“素怡……”弘历目眦欲裂,悲痛欲绝。

“额娘……”和敬扑入母亲怀中,放声大哭。

“阿玛,额娘……”双胞胎抱在一起,嚎哭不止。

“额娘安息……”永琏和永琮朝兰幄磕了三个响头,眼泪溢出眼眶。

“哗——,哗——”,御舟在水面荡漾,春水低低的呜咽,新的一天来临了,世界却不见丝毫的阳光,昏暗的天空仿佛在蕴量着暴雨,凄凉狂躁的风吹弯了柳枝,吹落了桃花,风干了纵横的泪水。

弘历心中淌着血泪,强撑着奏闻皇太后,安排皇后的后事,安慰失母的儿女,片刻都不得安宁。直到次日清晨,诸事妥帖,将宫人远远屏退了,独坐在妻子兰幄旁,他才敢痛哭失态,宣泄心中的剧痛与悔恨。

素怡的遗容仿若妙龄的少女,美丽、柔婉、灵秀。她静默的躺在那里,嘴角勾起优美的弧度,像是正在做一个美梦。

弘历自斟自饮,半壶烈酒下肚,眼神不由迷蒙起来,抚摸着妻子的脸庞,喃喃低语,“素怡,等着我,等着我,我很快便下来陪你了,很快的……”为妻子理理鬓发,“瞧你,总是这么不信任我。的确,我不值得你相信呀。可是,请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你这样洒脱的去了,我的心追随你而去,心都没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壶中苦酒不剩半滴,弘历吻了吻妻子的玉手,语无伦次,“永琏是个好孩子,等我把江山传给他,传给他,然后我就下来陪你,你就不会孤单了,你说好不好?你肯定要嫌弃我,我脏得很……我也嫌弃!不过,我的灵魂是干净的,真的,我不骗你……”

腹部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傅清泠“嘶”的出口冷气,唰的睁开了双眼。

和风吹起雪白的窗纱,阳光柔柔的照在茶几上的海棠花上。雪白的墙壁,粉红的被套,弥漫的消毒水味,床边挂着的输液瓶,以及手背上的针管,无一不在告诉她,她正呆在医院里。嗯,好像是外公家的医院。那被单还是她选的呢。

“泠泠,醒了?”关蹙起秀气的柳眉,眼神中掩不住担忧,“肚子还疼不疼?妈妈给你倒杯水吧,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

“妈,你怎么在这里?”傅清泠接过水杯,慢慢的饮尽,奇怪的问道。

“你这孩子!”关嗔了女儿一眼,接过杯子放好,“好好的毕业聚会,吃什么烧烤,结果引发了阑尾炎,幸亏你班上的同学发现得早,要不然你可有罪受了!”

阑尾炎?傅清泠想了想,从脑海的角落里找到了它,可那是高中毕业时的事情吧?难道某仙君把她送回了十八岁?她很想吼一句:仙君你真是太体贴了!她现在不用与那个风流三少易叔z订婚了!重温大学时光,也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啊!

至于远在清朝的乾隆爷?十分抱歉,姑娘还要养病,没空去想你……傅清泠一反常态的露出灿烂的笑容,让妈妈回家休息,怀着感恩的心情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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