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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兄弟1:结义_第二十四章 少年挚友

新学期第一天的课堂上,男孩子心不在焉,眼睛不时地瞟着窗外。一个班的小学生都在听从教师的指令翻开课本,他的动作比照别人明显慢了许多。

你!起立!教师大声叫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算术教师是新来的,还不知道每个学生的名字。

男孩子从容站起,眼睛却仍在瞥着窗外。操场上的喧哗声,隐隐传进课堂里。

回答提问!

年轻气盛的男教师重复了一遍,声音已经变得严厉,人也下了讲台走过来,手中的书似乎要拍落在他的头上。猛然见那十几岁的孩子,隐隐有不凡的气宇,在清秀已极的眉目间流动,竟没有下去手。

一个肤色黑黑、结结实实的小男生,隔了几张桌高高举起手,大幅度地抖着一页书示意着,一急之下,差一点在椅子上折翻过去。男教师回头看见了这个见义勇为者,手一指,刚要教训,这边的男孩子已经用不疾不徐的声音回答起来,答得甚是流畅通顺,显然胸有成竹。

男教师头一次显示教师威严,出拳打在棉花上,难免有些不甘,当即又发一问,存心要为难,问题便超过了教学范围。背手站立的男孩子还是不急不躁,思考了一下,便将答案完整说出,竟一点不差。虽然回答得流利,却始终心有旁骛。

男教师瞪圆了眼睛,和自己的学生开始较劲,冲口再出一道长长的题目。他心里明白,这个问题,须得用方程式才解得出来,即便是高年级的学生也未必答得出来。

男孩子突然一脸急切:老师,我要请假,我内急!

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

还没下课,就要上厕所?是害怕了吧?不回答老师的问题不许走!男教师心中得意,又觉这孩子狡猾,只等他软语告饶。

男孩子又看了窗外一眼,操场上喧哗声小了许多。他瞬间恢复了镇定,又不假思索地回答起这个超级问题。

居然又被他答上了!

男教师左右看了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时候,方才那个要拔刀相助的男生起哄一样,带头鼓起掌来。顿时班内掌声一片,看来,这男孩子人缘也不错。

答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再顽皮的学生,功课好也会得到老师的喜爱,何况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小男生。男教师由衷赞叹,已然忘记了提问的初衷。

常小健。男孩子直视着老师,目光澄澈,并无一丝得意之色。

常小健,你是我见过的算术最好的学生!你可以上厕所了。还有,以后只要是我的课,你都可以自由活动。男老师惊叹之余,对学生的聪颖,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奖赏。

常小健看了空荡荡的操场一眼,摇了摇头,坐了下去。男老师的视线一离开他,瞬间恢复了师道尊严,突然一指刚才那个带头起哄的男生:你叫什么?

报告,我叫吴浩海!浩大的浩,上海的海。皮肤黑黑的男孩子起立,他显然是属于那类精力过盛的男孩,绷着小脸,把头扬得老高,双手笔直地放在裤子两边的线缝上。他的衣服质地很好,却显得和他样子不太相衬。

吴浩海,你把刚才常小健答的最后一个问题重复一遍!男老师斜视着他,他不相信这个班上会出现两个神童。

果然,吴浩海瞠目结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吴浩海同学带头破坏纪律,到教室后面罚站到下课!以儆效尤!男老师终于找到了显示自己威严的突破口。

吴浩海倒也痛快,二话不说离座向后走去,一转身,看见常小健正向他走过来。

站住!你去干什么?男老师已经回到讲台上,奇怪地大声喝止。

我注意力不集中,也该受罚!常小健心甘情愿地和吴浩海并肩而立,语意坚决。

我没说罚你,你给我回到座位上!男老师诧异之余便有了怒气。

常小健毫不在意:老师刚刚说过,允许我自由活动,那我选择站在这里。

有男生回头,向他们暗伸大拇指。

男老师简直被气死了:好!好!你们两个,常小健、吴浩海!都站着吧,我罚你们一直站到放学!

吴浩海偷笑,用身子一碰好友;常小健一听罚站时间延长,却皱起了眉头。

年轻的男老师下课后在教员室大声感叹:居然有这样聪明的小孩儿,他没听我的课,却知道我问什么;还没学到的算术题,稍一心算就对答如流。

一个老教师笑道:你肯定是在说常小健,他刚转学来了半学期,已经是全校有名的神童。

另一个女教师也夸赞:这男孩聪明绝顶,两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你难不倒他的。以他现在的程度,连跳两三个年级,丝毫不成问题!

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呀,为什么不动员他的家长让他跳级?

唉!人家父亲一定要亲自安排这位公子的学业进度,我们这些小教员根本说不上话。有什么办法?

什么样的家长这么固执?我要去和他谈谈。男老师还在为自己的发现激动着。

教员室的人全笑了起来,老教师告诉他:他父亲是常啸天!

啊?男教师神情大变,活像吞了一只苍蝇,连连摇头:常啸天,不是那个洪门老大?

对了,现在的帮派都改头换面,结成社团。他们洪门现在叫作忠义社,这位常小健正是常社长的长公子。

你去找他谈吧!女教师揶揄道:常啸天对这位公子可偏爱得很,连我们校长都屈尊为他当家庭教师。你要能敲开常公馆的大门,攀上这位大名人,可就不是当教书匠这么简单了。

男老师年纪不大,却有傲骨,不屑撇撇嘴:那种人的钱,可不是我等享受得起的!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轮不上我。转念又叹道:可惜可惜!这么出色的孩子,怎么会是流氓的儿子?

突然,他猛地觉悟:糟了,我还罚他站到放学!转身冲了出去。

身后都是无奈的笑声。

常小健站在操场上四下张望,吴浩海如影随形:阿健,你到底找什么?

找小弟!我刚才看见阿康在这里被一大群学生围着。他今天第一天上学,一定有什么事!常小健在操场上四下张望,满脸焦急。

校门口,一个漂亮的男孩儿,梳着光亮的小分头,穿着一身格子西装,袖口、领口雪白,打扮得像个小蜡人儿一般,正在呜呜哭泣。他看见常小健跑过来,扑上去一头扎进他怀里:阿哥!我怕,他们欺负我,我不要上学了!

常小健搂过弟弟,摸着他的头:别怕,告诉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常小康一指校门外,向哥哥哭诉:骂我是小汉奸,还抢我的书包和汽水……

吴浩海走过来,只听了个尾音,笑道:你也是,那汽水怎么能带到学校来?

是……是妈妈给带的!小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人领着哭哭啼啼的小康走出校外,常公馆的汽车还没来。一伙中学部的男生趾高气扬地走出来,衣着破旧,显然家境都是一般,一见小康又开始起哄:哈!那玻璃少爷还在那里!

汉奸坯子!对了,快看看,他书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男生,长得又高又胖,扬着常小康的书包一样一样往外取东西,分给他的小弟们。别说,小康的书包里的东西还真不少——奶油蚕豆、糖炒栗子、Sunkist牌的糖果……

这是什么?一个男生抓起一条长方形黑褐色包装的东西奇道。

另一个小子掰开来,舔了一口,呸在地下:苦的!妈的,这是什么东西?颜色像屎!

另一个男生鄙夷道:那是雀巢朱古力,乡巴佬!

乖乖!这小子的书包可以开外国点心铺了。这又是什么,怎么像耗子?

那是米耗子,外国动物!

他是来上学的吗?

哈哈,以后我们有口福了,叫他天天来孝敬我们好了!

男生们开始津津有味地分吃着点心,有人喝道:喂!小汉奸过来,我们老大要训话了!

放学的学生已经围了一群,指点着他们议论纷纷,常小健还是第一次被人叫作汉奸,眼中冒火,放开弟弟,径直走过去自报名号:我是常小健,你们拿我弟弟书包,还给我!

几个大孩子耳语一阵,之后,推出块头最大的一个,学着大人的样子抱起膀子,傲慢道:知道,常小健嘛,你才来几天就称王称霸,听说连老师都要让你三分!

这倒叫常小健不知如何回答了,因为他从没在学校显示过武功,不知称王称霸从何说起,也不晓得老师为什么对他总是客客气气。

你爹当了汉奸,拿多少个第一也没有

用!先叫我声爷爷,今天才放过你!书包,别想要了!说罢,攥着拳头在常小健面前示威地晃了两下。

常小健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看看有老师走过来,向那群男生一甩头:走!咱们找个地方!

一群大小孩子跑到了黄浦江边。

吴浩海首先站定,撸胳膊挽袖子叉了腰:你们,要单挑还是一齐上来?

中学部的男生齐齐笑弯了腰:这汉奸小赤佬的帮凶,口气不小,你还要一齐上?我们有五个人,还不把你们踩扁了?

常小健伸手一拦吴浩海:我来,你照看阿康。没等回答,人已冲出去。

他先飞起两脚踢翻两人,接着一个漂亮的起势直扑大块头男生。那男生做梦也想不到,这富家少爷会有这样利落的身手,目瞪口呆地胡乱伸手来挡,常小健忽地收步,双臂一振将他的手格飞,左腿当胸一踹,把个膀大腰圆的男生踹了个四仰八叉。转眼间三人被制,主帅也轻易落马,眼睁睁叫个小学生以小欺大了。

剩下的两个男生一时间慌了阵脚,目瞪口呆地看着常小健骑上了大块头。

相持中,场上冒出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儿:阿哥你好棒!揍他,使劲揍他呀!

原来是常小康看到哥哥骑在大块头男生身上,大感痛快,拍手大乐。吴浩海来常家这么久,少见常小康笑,更不知道他腮上竟有两个好看的深深的笑涡,受他感染,一下子也笑得前仰后合,头一次和常小康同心同意:哈哈,怕了吧?

几个大男生相搀着起来,看他们得意成这样,互相一使眼色,齐扑过去。常小健回头看出不好,起身大叫:阿海,快带小康走!

吴浩海正跟白冬虎学功夫,看好友打得痛快,早就热血沸腾,哪里肯跑,直接迎向这些男生,逮着一个如法炮制,也将他扑翻在地,可这几个人已有默契,蜂拥而上又将他压了下去,几个人滚成一团。早有一个专门去对付常小康,小少爷眨眼就擒,放声大哭,“阿哥阿哥”叫个不停。常小健迟疑了一下,觉得弟弟最小最弱,还是要先救他出来。他身子一动,那大块头已经从地上爬起,气急败坏喊道:揍死他们!

常小健护了弟弟,武功便不得施展,只用一只手推来搡去,先突出重围,沿着江边猛跑,边跑边回头喊:吴浩海!别打了,走!

吴浩海正从滚地战变成拳脚大战,想退出战团已是身不由已。

常小健一路狂奔,迎面见着一排准备上漆的小船,全扣放在江边,他找了一只费力撬开一条缝儿,将弟弟塞进去,马上回来接应好友。

吴浩海以一对五,处在下风,看见常小健回来增援,信心大增。再无小康这个小羁绊,两兄弟配合得天衣无缝,打得得心应手。在他们的拳打脚踢之下,几个中学生已作鸟兽散,那大块头的校园霸王被他们当沙袋练得鼻青脸肿,连声讨饶:小哥哥,小祖宗!不打了不打了!从今以后我们都听你的!你弟弟的东西,我们赔,我们赔还不成吗?

常小健先停下手,喘了气道:以后不许叫我们汉奸!

是,是!不叫不叫。

还有,打架的事情也不许传出去!常小健用了威胁的口气,他是怕爸爸知道。

这话倒正中大块头心思,他忙不迭地答应着,叫起同伴一瘸一拐逃了开去。

吴浩海单打独斗时挂了彩,鼻血飞扬,头上也顶了几只金包,笑够了跑到江边撩水便洗。常小健一路跟来,脱下外衣扔给他:擦干净,干妈看了肯定心疼!

吴浩海的姑妈吴妈,正是常公馆的管家,也是常小健的干妈。

吴浩海接过衣服,满不在乎地擦了擦:没事没事!快看你小弟吧!

常小康在黑暗里呆了半天,也不知外边的情形,自己出不去,又不敢出声,又闷又怕,抽抽搭搭地小声哭泣。正绝望时,忽然眼睛一亮,看见了小哥哥的笑脸和手臂。

常小健狼狈不堪地被哥哥从船中拉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裤带不知什么时候断开,一脚踩在新西裤上,一跤跌扑,复大哭起来:阿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吴浩海憋不住笑起来,小康又羞又怒,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常小健急忙扶起弟弟,见他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水,把自己当救命稻草一样抱得紧紧,显得那样弱小无助,不由疼惜地拍着哄道:阿康不怕。没事了,他们全跑了!

阿哥,明天上学,我要你跟我在一起!常小康在哥哥怀里撒娇。

当然,我们三个人天天一起上学放学!有我们在,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常小健帮他抹去眼泪,提上裤子。

阿哥,你好厉害!我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当然了,大哥会和小康在一起,永远保护小康!

爸爸为什么要当汉奸?

爸爸才不会给日本人做事!这事回去千万不要讲,日本那个什么少将大佐和七十六号的,三天两头来找爸爸,他已经够烦的了。

三个小学生迎着夕阳向学校走过去,常家的私车已经停在门口,忠贵和司机找不到少爷们,正急得团团乱转。常小康第一个跑着坐上去,抱了华德狄斯耐那只玩具老鼠,只向哥哥招手:阿哥,快点!你去武馆要迟到了!

吴浩海掉头就走,被常小健一把拉回:阿海,干什么?

阿健,阿康也上学了,我以后再不和你坐车了。吴浩海打架时豪气冲天,这个时候却缩手缩足。

阿海,你今天是怎么了?要走,我陪你一起走。常小健诧异道。

你还要赶着去学西洋拳。我天天坐车,姑妈知道会骂的。

常小健笑着从后面推他:傻瓜!想那么多。我早已经和爸爸说好了,是好兄弟就该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吴浩海毕竟是孩子心性,也禁不住汽车的诱惑,被常小健说得高兴起来,便一同上了车。

常公馆后花园的用人房。

阿海,你给我出来!你今天打架了,是不是?吴妈拍门大叫。

吴妈已经名正言顺是常公馆的大管家。从常啸天搬进这座公馆,她就得到主人的充分信任,一直管理着这个家。她还有一个颇为自豪的名头,她是常家大少爷的干妈。常小健进到常公馆时,还是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没有她的照料,常啸天根本不知该如何带大小健。她从家乡精挑细选来保姆阿芳,还把侄子吴浩海带来做小健的玩伴。所以,在常公馆,她有着很高的地位。惠若雪对吴妈,一直是又气又妒,又不能不忍让。既然治家的大权旁落,她只能保持住夫人尊严,平时高高在上,只专心照看小康,和管家井水不犯河水。好在吴妈人虽耿直,也是知道分寸的人,从来都是敬着夫人,倒也起不了冲突。这一次,夫人破天荒地领了二少爷找来,当了众人的面,说吴浩海带着少爷们挑头打架,还吓到了小康,吴妈立刻火冒三丈,来找祸头吴浩海。

吴浩海带了一脸打过架的伤痕挪步出房,见姑妈身后竟是常夫人惠若雪。这次回来上海,他很少见到这位冷若冰霜的夫人,不知如何招呼,低下头去,呵斥声便在耳边轮番炸响:

从杭州回来,你就越来越野!放着书不好好念,倒学会了打架,看!二少爷吓成什么样子了!这是姑妈的声音,她显然气坏了。

是啊,大海!康儿从小身体虚弱,不像你和大少爷练过武,他头一天上学,你就带他打架。常先生供你上学,还让你坐两个少爷的车回家,是为了你好,可不是为了让你拉着两个少爷去和人家打架的,这样做传出去,常啸天的儿子竟然同小阿飞打架,有失常家的身份,你懂吗?女主人声音不高,一句紧似一句,却有着分外的威压。

吴浩海惊诧着抬头,见两个女人全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吴妈已经完全失却了惯常的好脾气,声音竟急出了颤音;惠若雪涂了口红的利嘴不停地翻动。乡下长大的少年,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吴浩海被数落蒙了,一口气咽不下去,又看见常小康亮亮的小分头和闪闪烁烁的大眼睛。

你……你你你浑蛋!吴浩海百口莫辩,只用食指点着那个小撒谎精,恨不能揍扁他。

常小康哧溜一下躲进惠若雪怀里。

给我住嘴!吴妈早知侄子性格倔强,但还是难以置信他会骂小少爷,恨得一把揪过他的衣襟。

惠若雪得了口实,搂了儿子冷笑,词锋愈加尖刻:吴妈,真得好好管教一下你这亲侄子,才四五年不见,脾气变得这样大。这次回上海来,就没一次见了他笑,老是一副死了亲妈的样子,活像个小人犯!我怕他在乡下待了这么多年,已经是野性难改!

你冤枉人!阿健呢?我找阿健!吴浩海愤怒地挣着,大声吼着。

还要找小健!大少爷从没打过架。你一回

来就带坏了他!惠若雪三根手指齐出,拿兰花指点起他的脑门儿:怪不道,康儿总说你背着我们欺负他,我还不信,这下明白了,当着我们大家伙儿的面,你都敢撒野,背地儿里还不知怎么样呢!

不是!我不是!吴浩海恨透了这个女人,倔然向外冲:我找阿健去!

吴妈拉不住他,伤心地大叫:给我回来!大少爷天天都要用功,不许你去找他!

惠若雪狠狠地逼上来:你这样忘恩负义,惹是生非,明天,不许你再坐少爷的车,也不能再和少爷们一个学校!还有,以后再用乡下野话欺负康儿,别怪我撵你出去!

你的儿子才忘恩负义、惹是生非!吴浩海照猫画虎,不管不顾地和她对喊起来。

惠若雪脸色一下变白,她在常家的地位本来特殊,这句“你的儿子”深深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她疾言厉色地喝道:吴妈,你给我讲讲,什么叫作你的儿子?谁教他这么对我讲话?

这场对峙一开始就是大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吴妈已在常家十几年,平时虽不喜这位夫人,但尊卑还是要分清的,愠怒中走上前去,向不懂事的侄子扬手一掌:小兔崽子,我再叫你胡说八道!

吴浩海捂着脸,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一转身分开众人,箭一样飞奔出常公馆。

江边的一块大石上,笔直地坐着吴浩海,他已经把常家送给他的衣服全脱了下来,赤精着上身,才见发达的胸肌一起一伏,在他小小的内心世界里,滔滔东去的江水也化不尽他的伤心。

作为常小健的玩伴,吴浩海在常公馆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常小健上学后,他才被家人接回杭州。战火无情,杭州沦陷,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母亲和弟妹,只剩下他和父亲走投无路,又来到孤岛上海投靠姑妈。爸爸跟了阿堂做事,常常要出远门,常啸天让他和小健一起上学读书去。当他知道这个消息时,他是多么欣喜若狂啊!他对常啸天充满了感激,更为能天天跟好友在一起激动着。

可惜好景不长,他今天总算明白了,在常家人眼里,他只是寄人篱下的乡下野孩子,常夫人可以给他白眼,连姑妈为护着少爷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伸手打他。他第一次感受到长大的悲哀,原来他和常家少爷们的地位根本就是不平等的。自己和常小健的友情,根本就是一种奢望。一想到因为这一架,以后可能再不能和小健亲近,他尤其感到绝望。他已经逃了出来,还能回到常公馆去吗?爸爸和阿堂叔叔去了外地办事,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己回乡下吗?他现在身无分文,再说,除了这被称作孤岛的租界,到处都是鬼子。

只好去流浪了,像街头那些衣着褴褛的小叫花子,白天伸着黑手要饭,夜里盖张报纸在地上睡……正胡思乱想,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海,可找到你了!

吴浩海心头一热,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好朋友没有忘记他,常小健来找他了。他的眼泪险些涌出眼眶来,身子却还一动不动。常小健走上来,拾起衣服给他披上:跟我回去吧!

吴浩海扭过脸去。

还在生气?阿海是男子汉,别计较干妈气头上说的话!

不!吴浩海余怒未消:她们都冤枉我,小康也不说实话,把错全算在我头上!

阿康从小身体弱,姆妈总是过分担心他,所以吓得他不敢说实话!

我就知道你一定帮他说话!吴浩海悻悻然:他是常家二少爷,是你阿弟嘛!

我当你也是兄弟呀!我已经说了小弟,他明天会向你道歉。都是好兄弟,原谅他,好吗?

常小健低声下气,吴浩海越发委屈,不由摸了脸,满脸的伤又被姑妈打了一掌,此刻肿胀起来,正热辣辣地难受。常小健马上扳过他要仔细看,吴浩海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将好友一把推开:不许看,不许笑话我!

常小健真笑了:走吧,干妈等你回去呢!你爸爸不在上海,你可就干妈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娘要是活着,一定会信我的!吴浩海听到亲人二字,越发委屈。

常小健叹了一口气,和他肩并肩坐下:你还好,至少可以想念你妈妈,可我,连亲生妈妈长得什么样,都没有人肯告诉我!

自己一番话,倒勾起了好友的伤心事,吴浩海心中不忍,忙转开话题:阿健,我生气是因为他们都当我是乡下野孩子,当我又寄人篱下,好像这样就什么错都该由我来扛似的。这一次有你替我说清楚,可下一次呢?惠姨那么讨厌我,早晚还会找借口撵我走。你不能总是为我做证啊!

寄人篱下?你这词儿都是在哪里听来的?我爸说过,当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忘了吗?常小健有些生气,不由捶了他一拳。

常小健口气一硬,吴浩海就软了下来: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跟你回去。不过,我不愿意红着眼睛回去,要再坐一会儿。你先走吧,常叔叔回来见不到你,一定会担心的!

不行,咱们一起走!我也陪你坐一会儿,好长时间没来江边,没看过星星了。常小健突然想起,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饿了吧?给你的!

月上中天,夜色已深,好友举着点心,一脸疲惫,吴浩海异常感动:阿健,找我找了很久了吧?

是兄弟还说这个!常小健把点心塞进他手中:白天,你被老师罚站,还不是为我!

吴浩海笑了,一口白牙映着黑黑的肤色,格外鲜明:你说要和我一起站的时候,老师的鼻子差一点歪了!咱们没到放学就偷着跑出来,他发现肯定气死了,明天还得接着罚。

就当站桩了,一举两得!

少年心事当拿云,两人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阿海,今天十五吧?月亮多圆!对了,你想过将来长大了做什么吗?现在说出来!常小健仰头向天,脚在礁石上来回晃着。

说出来做什么?吴浩海拆着那点心包,看到最爱吃的烤山芋和白果,肚子开始鸣鼓。

我听芳姐说过,月圆的时候许愿能实现。

常小健对着初秋浩瀚的银河,发着少年的神往。

吴浩海嘴里塞满山芋,手上快速地剥着白果,他实在饿坏了,胡乱填在口中,含含糊糊说着理想:日本鬼子炸死我娘,炸死我全家,我以后要当兵打小日本。

爸爸说过,日本人不会总在这里横行的。等你长大了,日本人早被赶跑了!

那,我就当警察。总之我要有权有势,威风凛凛,扫尽人间不平事!吴浩海挥着手,像是真的成了一名警察。

嗯,你一定能当上!

那你呢,你有什么理想?吴浩海把一粒扒好的白果塞入好友口中。

我的理想说出来,月亮会烦!常小健张口接过,手中却平平投出一粒石头,月光下的江面上接连点开几个涟漪,由大至小散了开去,十分曼妙。

吴浩海奇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想法总在变——在学校拿第一,想当科学家;和邵叔叔学飞刀,又想当武林高手;听了王九光伯伯的故事,就想当独行侠;这一阵子爸爸让我学英文,我又想像麦哲伦一样做船长,带着一支壮观的远洋船队去航海……总之,我很乱,不知将来该干什么!

说着说着,常小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麦哲伦是谁?吴浩海可没常小健看的书多。

葡萄牙人,他很了不起,发现了美洲大陆。

好,你将来就再发现一个新大陆,做个中国的麦哲伦!

星河在头上缓缓流动,夜空下的少年未曾觉得自己渺小,胸怀都极大。

吴浩海放下手中的白果,认真道:阿健,我就服你,你学什么像什么,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夏末的江风,带了丝丝水气,暖洋洋地吹上来,常小健困了,喃喃道:真的吗?我倒不觉得,我只希望爸爸不要再给我找老师了,我现在真觉得很累……

说着说着,他靠在吴浩海身上,真的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竟响起了小小的鼾声。吴浩海一动不动,生怕惊了他,咬了一半的点心也捏在手中。他知道,这位小少爷虽然聪慧过人,在常公馆集多般宠爱于一身,每天并不开心快活。他所有的时间都被安排得紧紧的,简直没有喘息的机会,一天疲倦,晚上还要偷着出来到处找自己,也实在是累坏了他。

他们一坐一躺,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在风清月朗的黄浦江边待了很久很久。待常啸天又急又气找来时,两个十三岁的少年,一个像铁板一样直着身子,心甘情愿为友当枕,另一个业已恬然入梦,直拿江声做了摇篮曲。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愣了,连常啸天也似被打动,破例地没有发火,他们白天打架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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