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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兄弟2:内讧_第二十七章 雨夜巨变

常啸天仰座椅上,闭目不动,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这一段时间,他太不冷静了!

三十载的江湖风雨,无论云谲波诡,还是惊涛骇浪,他一一涉过,从未有过今天这般身心疲惫五内俱摧的感觉。恍惚中,昔日的好兄弟一身黑衣,远远地向他奔来,像一只飘逸的鹰,自己扣动扳机后那悔恨的瞬间,心也像今天这样巨痛过,林健清俊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笑容,他在安慰他:大哥,为了能找到你,把你都骗过了。

小健那酷似父亲的脸上却没有笑容,清亮如水的眸子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你杀了我爸爸,二十年,我一直在认贼作父!

很久没人面对面用枪指定他了,小健拿枪的姿势很像他父亲。当年他曾赞过林健用枪的瞬间,准星了然于心,真正达到枪人合一的境地。小健还不像父亲般炉火纯青,但也是出类拔萃了,他刚刚只要扣动扳机……

砰!

沉闷的枪声真的响起在耳畔,尖锐的刺痛袭上心房。常啸天下意识地抚住心脏,蓦地睁开眼睛,内心的极度痛苦,使他丧失了平日鹰一般的敏锐感觉,一时间,他竟未意识到自己是遭了暗算。

身下的法国转椅在惯力作用下缓缓移了半圈,常啸天终于看见在他侧面开枪的杀手,他有着一张线条坚硬的面孔和一双沧桑的眼睛。杀手果断地开了第二枪,子弹穿透了常啸天的额顶。

终于要去见阿健了!此念一生,意识立即模糊。常啸天高大的身躯从椅上坍下来,顺势滑了下去。

吴妈第一个冲入,人像傻了似的和杀手的枪口对峙,杀手向她摇了摇头,从容地撤枪攀窗,随即消失在雨中,吴妈号啕一声仰面倒在后赶进来的阿芳怀中,而阿芳看到的只是被风雨翻扯着的两扇窗子。

还是惠若雪首先在桌子后面找到了丈夫,因为所有的用人几乎全被派出去找常小健,常公馆里只剩下几位女眷,哭号声一下子响彻全府,在雨夜中惨不忍闻。

阿三最先驱车赶到,他分开众人,探到了常啸天还有气息,二话不说和手下抱抬起来,疯了一般冲出去,亲自驾车向医院赶去,手下的两部车紧跟其后。

阿水比他到得晚一些,闻讯立即带了惠若雪母子和阿芳随后赶上。

常公馆只剩下两个用人照顾昏厥过去尚未苏醒的管家吴妈。

清园别墅,门铃急促大作。蒋器和用人同时开门,大厅中蒋清也站起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见蒋芸姗和一个姑娘一身泥水狼狈不堪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一手是血的林小健。

林小健边走边脱下湿透的衬衣,一下下狠狠缠上受伤的手臂,径直走向电话,抄起来就是一通拨,顺手把一支手枪扔上茶几。他赤裸的上身还在往下滴着雨水,地毯很快湿了一块。他旁若无人地冲着电话喊:小宇吗?带几个可靠的兄弟,立刻到……

他这回才抬头,看了一圈儿,像是在问所有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蒋清母子的眼神,活像在看一个不期闯入家门的江洋大盗。蒋芸姗连声把姑妈家的路巷名报了个详细,林小健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又吩咐:……三具尸体,一支手枪,还有一颗弹头,应该在离巷口十米处右侧的墙上,有半人高,记得弄出来。做得利落些,千万不要留下痕迹……

用人惊呼一声向外逃去,被田冰一把拽回来,蒋器大张着嘴只是看表姐,蒋清的双腿也暗自发抖,但毕竟见惯场面,强行镇定着自己。

电话里,小宇痛快应道:健哥放心,马上办妥!

林小健又叮嘱:千万不要去找阿海,那三个都是他同行。看好周围环境再搬动,事关重大,出事就推到我身上,不要连累别人!

小宇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犹在追问:健哥,你病没好怎么出去了?你现在在哪里,身边有人吗?是不是遇上麻烦了?

直到这时,林小健才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闭了一下眼睛,酸楚道:小宇,明天再见不到我,就回三叔那里去,你自己保重吧。

他声音开始哽咽,小宇在电话里惊慌失措:健哥,你怎么样,怎么回事?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小健猛地挂断,半晌才抬起头来,蹒跚着走到沙发前,刺啦一声点着了一把火柴,开始烧那两份证件,证件有些湿,烟便有些重,他好一会儿才做完了这一切,就近陷进沙发,疲惫道:成了,我的兄弟做这个很在行,只要这半小时内没人发现尸体,就不会再有事了!

蒋器看出他是在和表姐交流,壮了胆子首先发问:你,你们在做什么?

蒋清也隐隐看出端倪:姗儿,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林小健想到此行目的,撑着站起来,扑过去抓住蒋清的胳膊:求求你,你快告诉我,我爸爸到底是谁,常啸天为什么要杀他?

蒋清像被蝎子蜇,一下子甩开他,连连后退:这些事情去问常啸天!姗儿,快快请他走!否则我要报警!我们蒋家门风清白,不能同杀人犯扯上瓜葛!

林小健摇晃着有点站不稳,田冰却不管不顾地喊起来:你胡说什么,什么杀人犯?那些是特务!他们要抓蒋芸姗,还差点强暴我们,人家常大哥是为了救我们才开枪的!

蒋清、蒋器同时惊叫起来,用人拼命逃入房间锁上门,蒋芸姗一把拉住田冰,用手堵上她的嘴。田冰可不怕乱子大,她误解了蒋芸姗的意思,挣脱开去又义愤填膺地喊起来:游行那天,要不是常大哥把你从飞行堡垒前抢出来,你早被抓进警察局灌辣椒水了,你还能过这种豪华奢侈的生活吗?你已经害人家坐一次牢,还要报警再抓人?我早看出你这样的大小姐革命不可靠,快叫你姑妈报警吧,反正咱们都是杀人犯!到时候谁都跑不掉!

蒋清已经被她吓怕,向侄女哀求道:姗儿你快劝劝她,不要让她再叫了!

田冰刚被男友出卖,又历经险境,情绪变得歇斯底里:常大哥我们走!反正警察要抓蒋芸姗,她家人要大义灭亲,没你什么事!你还想替她再坐一回牢吗?这些富人都是冷血动物,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蒋器听了田冰的话,头一个反应就是锁大门,他不知发生了多大的事,只想不能让人进来把表姐抓了去。林小健也撑着向大门处挪过来,因为他知道,天地之大,今晚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他们手几乎同时落在门上,沾了血的那只手推门欲出,另一只发着抖却要反锁住大门。对峙之下,一只纤手伸过来,落在血手上。

林小健回头,看见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似乎饱含着千言万语。

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蒋芸姗已然震撼到了极点,她不管自己一身泥水,也不管林小健还裸着上身,一把抱住他,失声恸哭。她在特务的枪口下,都没曾软弱过,这一会儿,心像化开了一样,她知道,无论今后林小健走到哪里,她都要义无反顾跟着他了。

林小健还算冷静,苦笑道:我没有家了,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我帮你是出于义愤,今天更是一种条件反射,你知道我是做哪一行的,不必放在心上。

田冰已经推开蒋器,抢先开了大门,拉着林小健要往外走,蒋清看得清楚,先自舒了口气,忽见自己儿子抓着那个瘟神林小健,又把他拉进来,另一只手还去拽田冰:你们都不许走,不能让你们这样子出去!

蒋芸姗再次拥住林小健,声泪俱下:不要再离开我,你告诉我,还有多少事情我不知道!

林小健眼一热,他想说话,但喉咙干得说不出来;他想挣脱,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眼前的一切都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最后全幻化成一群飞舞的金星,耳中只听蒋器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把他扶起来,谁都不许再出去!

他想

,自己可能倒在地上了……

医院内外已经叫忠义社的人团团转住,院长被连夜飞车接来,进门就被陈阿水当胸揪住:来这么慢!耽误救我大哥,铲平你们医院!

院长心中憎恨又不能发作,只好叫所有医生都进手术室。

阿三在手术室前走来走去,惠若雪不知什么时候扑上来,将全身都倾在他手臂上:三爷,啸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和阿水一定要给他报仇啊!

阿三急忙扶她坐下:大嫂,天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

雷彪随后赶到医院,见到阿水扭曲了脸,在走廊里放声大骂:妈的,小健这个小畜生要是叫我逮住了,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阿三听得分明,惊问:阿水你在说什么,小健怎么了?

惠若雪忽地站起,泪痕满面,恨咬牙根:是大少爷,是他杀了啸天!三爷,方才我同水爷讲过了,大少爷今天疯了一样,用枪指着啸天说认贼作父,还讲他是姓林的,说是啸天杀了他亲爹!啸天打了他一巴掌,撵他出去,这还不出半小时就出事了。书房的地上落的那把枪,就是阿健的呀!

阿三难以置信,他一向不信这位大嫂,遂把目光移向阿芳,看到阿芳悲痛欲绝并不否认,才惊骇道:阿健怎么这样糊涂?

雷彪吼问:他是不是疯了?

阿水暴跳道:老雷你不知道,这是天哥的一宗大秘密,只有几个人知道。其实常小健是林健的遗腹子!天哥养他这二十年,谁知是养了个白眼狼!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正在这时,有医生匆匆从手术室中出来,阿三见他们样子惊慌,逮住一个问:里边怎么样?

那医生上牙和下牙直打架:血,血库的血没有了,正向其他医院求援。

阿水目眦欲裂,一掌扇上去:什么?你们医院是干什么吃的?我大哥流了那么多的血要死的你懂不懂?惹急了我把你血放了!快去找!

医生带了哭腔:你们不知道吗?常社长的血型非常特殊,医院里很少有这种血的储备。你杀了我也救不了人!

院长闻声走出来,也是满头大汗,上前拉开他们,阿三急问道:我大哥究竟怎么样?

院长扶扶眼镜:心脏左侧动脉血管破裂,颅内贯通伤,两处伤都致命。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手术时间会很长,用血量也会很大……

手术室的门又开了,跑出来一个护士:快!血压不稳,需要马上输血!

验我的血!一直站在一边没人注意的常小康突然挤过来,大声喊道。

院长惊讶地问:这位是?

常啸天是我爸爸!常小康飞快脱去上衣。

好,快给常公子验血!

结果出得飞快,常小康和父亲血型一致,直接被送进手术室。这时,求血的医生向院长报告,附近医院都没这种血的储备。受小康的启发,阿水向手下大吼起来:快,多多找人来!我就不信,这么多兄弟,就找不出和天哥血一模一样的。

阿三拽过一个护士:先验我们这些人的,快!

手术室外间。

正在抽血的小康,隔着玻璃看到里面手术台上父亲的脸在无影灯下清白得骇人,似乎已经丧失了生命的光彩。他虽不为父亲所喜爱,却始终为父亲感到骄傲,这种感觉从小就根深蒂固。他知道,常家的荣华富贵,归根结底是父亲带来的,若没有父亲,他将失去这一切!

二百毫升、三百毫升,常小康开始还能忍受初次输血的不适反应,但抽到四百毫升时,他开始心跳加速,被扶出来坐在长椅上休息。好多门内的兄弟正涌进医院,熙熙攘攘把走廊挤个水泄不通。

混乱当中,惠若雪坐在儿子身边,心疼地给他擦着虚汗。常小康反抓住妈妈的手,害怕地问:爸爸不会死吧?我怕……

阿水上来搂了他一下,鼓励道:不怕,没事!

雷彪看找进来的几十人一一验过血,竟没一个合格的,绝望当中暴跳如雷:老天爷都不帮我们!妈的!

突然,众星捧月般拥出一个中彩者,名叫小卢子,雷彪隐约认出是阿水的手下,忙把他送进去,又叫人把喜讯告诉阿水这边。阿水闻讯疾奔过来,狂呼:快,把小卢子给我弄出来!他不行!

阿三也急了,暴叫道:烂梨陈!你说什么?

阿水已经一头闯了进去,一把拔下小卢子胳膊上的针头,一脚踢飞了出去,口中骂道:妈的,这小子是谁找来的,险些害了天哥!

护士大为不满:快出去,你干什么?

阿水火冒三丈,好像要点着一样:小卢子害了杨梅大疮,你们都验不出来,瞎了狗眼!

护士厌恶地把抽了一半的血和针管全扔向桶中,不由撇了一下嘴,小声道:流氓!

门开了一半,阿水听在耳中,余怒不消回骂道:臭娘们,人不够就验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救天哥!

医护人员哪见过这种阵势,一个个表情木然,再不敢多嘴。常小康在椅上忽地站起来,咬了一下发白的嘴唇:我去!

惠若雪已经顾不得哭泣,只是用手拉着儿子。她知道这个时候谁更重要,自己再心疼儿子,也轮不到她来开口。还是阿三首先觉到不妥,摇头道:二少爷抽太多,怕是不行!

常小康第一次觉出自己重要,众人瞩目中,他豪气上扬,脱开妈妈的手,再次走入手术室外间,换了另一只胳膊给护士:再抽!

又有三百毫升血及时补入常啸天体内。

院长走出来连发感慨:常公子真的是好样的,是一位大孝子啊!要不然,常先生的手术坚持不到这一会儿!

惠若雪泪流满面:啸天英明一世,却是看错了人,白疼了别人的儿子一场,到头来还不是养虎为患!他现在要是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就知道什么叫血浓于水了。阿康才是他的亲骨肉,关键时候还不是得靠自己的亲儿子!

众人皆唏嘘不已,阿芳听得心如刀割,一时间也恨透了小健。这时,又有个兄弟像中了状元般被推了过来,进了手术室,换出了常小康。小康已经虚弱不堪,被护士搀出来,却一脸欣喜:妈,医生说爸爸的血止住了!

听到第一个好消息,大家也都喜形于色,阿三道:快给二少爷弄间房,真难为孩子了!

阿水上前握住他的手:好样的,像个爷们!

转头向手下吩咐:马上给我传令下去,三个堂口一起出动,捉拿常小健……不,是林小健!告诉兄弟们,这小子谋害老大,已经不是什么小老大,也不再是天哥的儿子!抓住他,回来开香堂,用帮规来料理这个王八蛋!

惠若雪突然发声:抓?他那么大的本事,连啸天都能着他的道,你们这些人奈何得了他吗?

阿三气道:哼,千万别让我遇见他!

雷彪还算冷静:这小子的本事全是我们倾囊传授,现在他羽翼已丰,确实不好对付。

惠若雪红肿的眼睛闪着冷森森的光,转圈看着各个老大:他既然忘恩负义,你们也不要顾念什么旧情。他今天敢杀啸天,明天就轮到你们了。要当机立断,决不能让他跑出上海!

阿水以拳击掌:对,传令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三觉得不妥:阿水,是不是等一等,看天哥醒了怎么说?他毕竟是林健的骨肉。

阿水霸气十足:这事我做主!林健如果知道他儿子这样忤逆,也不会包庇的。

照我的话做!

清园别墅,蒋清刚刚撂下电话,就见蒋器慌里慌张从电冰箱取冰块,胡乱在地上砸碎,又一块块拾起来,包在毛巾中。她生气道:你还搞什么?那个人醒了没有?

蒋芸姗冲下楼:阿器,这样下去

恐怕不行,还是送他上医院吧!

蒋器抱着冰块,没主意地和表姐对视,蒋清断然喝止:不行,现在谁都不能出去!姗儿你这次祸闯得太大了,我已经给你父亲打了电话,他马上就到!

蒋芸姗一跺脚转身又上楼,蒋器捧了冰块,竟然几步蹿到她前面去。

蒋清见他们一个个对林小健如此上心,自己也跟着心焦,想一想也跟着上楼去。

林小健在客房的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几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围着他。蒋清分开他们,坐在床边,伸手探探体温,果然烫得厉害。她也暗暗吃了一惊,她还不知道,小健是因为大病尚未痊愈心力交瘁又添新伤所致。她隐约觉出自己今天做得有些不妥,心念转动,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常家有什么联系,就吩咐蒋器再取酒精来给他擦身降温,又道:你们都不要着急,我叫彼得医生来!

彼得就是当年在船上救蒋清的英国医生,多年来,与蒋清已成莫逆。蒋器知道这位医生叔叔,连连点头:好,彼得叔叔医术高明,有他就好办了!

蒋清又对侄女喝令:我和你爸已经商量好,你和这个姑娘马上换衣服,半小时后有车来接你们,警察那边由姑妈来应付!

蒋芸姗哪里肯听:不,我不走,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

蒋清厉声喝斥:听着,你现在是政府通缉的政治犯,也许还是个杀人的刑事犯!你留下来,会连累身边所有人,首先就是我和蒋器,还有你这个同伴,包括林小健!何去何从,你自己想清楚!

蒋芸姗抚着小健的头,无声落泪,她何尝不知,姑妈的话极有道理。

蒋器搂住表姐:姗姐别哭,常小健不会是一个人,我会帮你照顾他,你放心走吧!

蒋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他居然要揽事上身,要照顾林小健,难道他没看出表姐已经旧情复燃了吗?她无可奈何地起身出门,丢下一句:等彼得过来再说!

林小健昏沉之中听到了只言片语,真想马上离开,无奈全身脱力,动也不能动,昏昏然竟又睡了过去。

田冰换上一套用人的干衣服,知道蒋芸姗还守在客房,便拿了她的衣服走进去,见好友难舍难分地握着小健的手,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时间过得很快,蒋芸姗终于没有等到林小健再醒过来,蒋家的车子已到。她走出大门,看到彼得医生的车正驶过来,这场台风最猛烈的时候已经过去,只剩斜风细雨,车灯照过之处,暴风雨中搏斗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恍然如同一梦。

她和田冰上了车,蒋家把两个胆大包天的姑娘连夜送出了上海。

翌日清晨,林小健在清园醒来,首先看到的是身边和衣熟睡的大男孩,像是累得很了,正在晨曦里打着轻轻的鼾声,脖子上还刺目地贴着纱布。他抬抬手,见自己伤臂上也缠了纱布,床头有注射器和散放的药水,他拿起来看看英文标签,认出盘尼西林(青霉素)和葡萄糖,知道自己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他在床头找到一件白衬衫——可能是蒋器的,他们身材差不多——轻轻穿好,推门下楼。

一身晨褛,一杯红酒,蒋清孤独地坐在客厅里。

她似乎坐了很久,眼下晕黑的眼圈衬着,皮肤显得暗淡,远不似平时的美艳动人。其实她一夜都不曾安睡,她如何能够安睡?刚刚尝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没有兴奋的感觉。

她只瞥了一眼下楼的人,就调转了视线,冷笑道:回去吧,回到他身边去!虽然我不知道昨天发生过什么,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只要你回去,说出是蒋清告诉你一切的,他就会原谅你!他花这么大力气养大你,不会因为你知道了真相就嫌弃你。

林小健岂会甘心:昨天,你让我成了你的牵线木偶,叫我同常家反目,现在你又说这些,到底是为什么?我的亲生父亲,果真是死在常啸天手里吗?告诉我!

尽管小健比昨天镇定了许多,蒋清还是隐隐感到了害怕,毕竟这小子血气方刚,昨夜连杀两命,其凶悍丝毫不亚于当年的林健,她尽量把语气放平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父亲确因常啸天而死,不过,他好像心甘情愿——江湖上的事情,江湖人的眼光,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不一样的——明明是害了人家一家人,却也可以用所谓兄弟情义一言以蔽之,这也许就是常啸天信奉的那套哲学……

林小健眉头抽紧: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蒋清晃动着手中的酒,苦笑了一下:二十年前的往事,我以为就此尘封,没想到今天有了你这样忠实的听众,我可以告诉你——当年,常啸天的未婚妻是名门闺秀,他们无论家世身份、社会地位都有着天渊之别,她却偏偏非他不嫁,还不惜放弃学业,与家里决裂。可她想象不到,新郎居然在婚礼前的几个小时,抱回来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囡,当众一口咬定是他的儿子。那个未婚妻很难堪,其实这男孩根本不是他亲生,而是他结义兄弟的孩子,只不过他这个兄弟因他而死,孩子的母亲直到生命垂危,才将孩子托付给他。常啸天把这个小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并且让知道这小囡身世的人全发下毒誓,自己也发誓再不要小孩子,令他未婚妻当日悔婚——这桩事情轰动一时,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个中原委。

蒋清一气讲来,压抑多年的愤懑又起,她将红酒一饮而尽:你的样子看上去不笨,应该猜得出那个小囡是谁喽!

林小健呆若木鸡,干涸的唇中发出来的声音几不可辨:你昨天骗了我,你知道吗,我差点杀了常啸天!

蒋清嘲讽地看看他:是吗?不奇怪!你在常家长大,杀个把人算得了什么,子承父业罢了!你生父当年就是闻名上海滩的冷面杀手!你现在说我骗你,其实,他常啸天才是一个大骗子。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誓言他哪一样做到了?他说要你在十八岁时姓回本姓,可你现在已经二十岁了,还名正言顺地随他姓常,当他的大公子;他说要一心抚养你,不要自己的孩子,可我听说他那个浑蛋儿子只比你小三岁!醒醒吧,年轻人!你不会傻到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想知道吧?你父亲千真万确地挨了常啸天一枪,要不然也不会死,常啸天要是连这些都想通通瞒起来,那他就是一个懦夫!

不许你这样说他!林小健吼了起来。

蒋清愣了一下,旋即大笑:哈哈,我早猜到了,父子情深嘛!常啸天没白养你一场,我祝你们父子和好如初。对,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情义二字!哈哈哈哈!

林小健听出这笑声中已经有疯狂的味道,他像踩了棉花一样向门外冲去,不知命运为何把他带到如此险恶之处,让他陷入这种离奇和无奈的境地中。

他推开门,清晨的阳光刺痛了双眼,他顿了一下,问出了心中最后的疑窦: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蒋清嘴角痉挛了一下,她突然发觉,她的报复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至少她没有得到任何的快感。

她站了起来,狠狠地承认:我,就是他当年的未婚妻!

林小健陡然睁大眼睛回过头。

蒋清恨恨地看着他,全身都在颤抖:就是因为你,我才离开了他!

林小健嘴巴张开,和她足足对视了半分钟,才轻轻问道:你……还在爱他?

我恨他!

蒋清再忍不住,两行清泪缘腮而下!这一刻,她不再是叱咤政界的风云女子,也不再是衔恨报复的蛇蝎夫人,她已经变成一个怨艾的女人,一个痛苦的母亲!

林小健眼眶也湿润了,为这人世间难以意会无法名状的复杂情感纠缠环绕。爱是能使人生恨的!他不再恨常啸天昨夜的一掌,一时间,他仿佛长大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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