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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巧设计

凝视片刻,顾宣慢慢悠地走到桌边,拿起一本书。这是一本前朝史鉴,泥金香书笺插着的那一页,还有她的批注――弄权误国者,可恶可恨!字迹谈不上秀丽端雅,而且一看就是没有正儿八经练过的,但其中的洒脱不羁之意,倒也颇合她的性子。

顾宣无声地笑了笑,回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影,将书慢慢地凑到烛火上点燃。眼见火光渐大,他伸出右脚,将一把椅子踢翻在地。

其华被椅子落地的声音惊醒,睁开双眼,见帐外火光大盛,只当是哪里失了火,吓得跳了起来,掀开帐子便往外钻。“哗啦!”“呛啷!”水盆自床架子上倾覆,正淋在她头顶,将她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伴着瓷盆的“呛啷”之声,顾宣松开手中着了火的书,施施然站了起来。他欣赏着其华的狼狈样子,揶揄道:“咦?夫人,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要洗澡了?”

其华默然片刻,面色阴沉地抬起头,水珠自她额头涔涔滴下,盯着顾宣的眼神似要喷出火来。

动静太大,惊得外间的人都醒了,过来急叩房门,“侯爷,夫人,怎么了?着火了吗?”

顾宣面上露出一副体贴的样子,道:“得叫人帮你收拾一下,不然可怎么睡……”说着转身去打开房门,一转过身,他再难忍住,自喉间爆出一声大笑,“哈哈……”

其华见顾宣笑得双肩抖动,气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寻个东西将他碎尸万段才好。转头间见床边的梨木冰桶里已经融了大半盆冰水,她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端起梨木冰桶,冲前几步,用力朝顾宣泼了过去。

顾宣正在拉开门闩,又笑得十分得意,没有提防,只听“哗”的一声,满盆冰水兜头泼下来,他也成了一只落汤鸡。

次日二人入瑞雪堂时,尚在廊下,便听见顾大姑粗大的嗓门在向顾夫人抱怨,“……我嫁得早,定昭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总得说一说。虽说少年夫妻一时情热无可厚非,但玩成这样,洗个澡洗到床上去了,还不小心着了火,让丫环们看见,传了出去……”

※ ※ ※

入秋后天气渐凉,天驷监不再酷暑难挨。每日和小白马嬉闹,看着一匹匹骏马在自己手下变得油光水亮,又有张公公不时提点养马诀窍,顾云臻反而于服贱役的日子里体会出几分乐趣来。

梅怀素隔三差五便会来天驷监找顾云臻和张公公一块去喝酒。梅张二人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又天南地北地闲聊,当年逸事,时事针砭,宦海沉浮,世间百态,无所不谈。顾云臻心存敬重,对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谨记心头,每每回到家中细想,实觉受益非浅。

这日他服役期满,便有太监来传旨,皇帝于建极殿召见。他换过朝服入宫时,太监又传旨,皇帝改于书阁传见。按例,皇帝召见外臣,一般在乾清、建极、勤晖三殿,在书阁召见顾云臻,算是极大的荣宠。

顾云臻入书阁时,皇帝正站在西边的蝉翼纱窗下欣赏一幅字,见他来,亲热地招手道:“云臻,来,看看这幅字怎样?”

顾云臻拜叩如仪后走到皇帝身边几步处,看了一会,见是一幅狂草,不像是皇帝的宸翰墨宝,正要说出自己的感受,忽注意到这幅字是刚裱好的,从墨迹来看,也显是这两日方写成的。他心中一动,连忙收回快到嘴边的话,笑道:“陛下知道,臣哪懂什么字,这草书有些字还认不全。只是觉得这幅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仿若天成,下笔者自有一股傲视群雄的气势,令人神往心折。”

这幅字正是皇帝亲书,他素日写惯了端方雍容的楷体,昨日不知为何,一股烦闷之气郁积在胸口,无从排泄,连自己批阅在奏折上的字看上去都像一只只苍蝇在飞。他终于忍无可忍,摊开宣纸,由着胸口那股烦闷之气练起了狂草。笔下生风,纵横飘忽,八十余字的《自叙帖》一气呵成。练完之后,他愈看愈觉实是生平佳作,正是洋洋自得之时,这刻听顾云臻这么一说,不由大乐,笑道:“你这个不会看的,倒比龙渊阁那帮大学士还要强!”

顾云臻生平第一次拍人马屁,不禁露出一丝羞惭之色。但这赧然之态看在皇帝眼中,只觉他憨真直率,笑得越发开心了。

他犹有不舍地放下字幅,和声道:“云臻,你可怨朕将你罚至天驷监服役?”

顾云臻连忙叩下头去,道:“臣绝无怨怼之心。臣辜负了陛下的期望,陛下宽仁,圣恩天高地厚,臣无地自容,将来惟有一死,以报陛下而已。”

皇帝将他拉起来,拍着他的手,感叹道:“你顾氏一门忠肝义胆,世代为我李氏皇朝捍卫疆土,祖孙五代慷慨捐生沙场者达二十余人,实是满门忠烈。朕与你爹更像亲兄弟一般,看着你出生,又看着你长大。当年你爹带你进宫,朕看着你就喜欢,当时就想赐你爵禄之身。你爹却是个谦谨之人,说不急,要等几年,看看你的性子再定,还说阿宣也是顾家的千里骐骥。朕现在看着,你与纪阳侯实乃一时伯仲,都不错!”

顾云臻默默听着,揣测着皇帝这番话的用意。说也奇怪,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觐见皇帝,却不像以前那般畏缩。他感觉到皇帝的手不再像上次那般冰而绵软,反而如烙铁一般烫人,似是内火虚旺的征兆,不禁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将他这一眼看成是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心中暗自得意,嫌隙的种子已经播下,就看它如何在雨露之下生根发芽。他嘴角泛起微微笑意,摆出一幅垂青的姿态,“云臻,这一年多你有什么打算?不如就进兵部吧?”

顾云臻忙跪下来答道:“臣经验不足,入兵部恐难当重任。依小叔叔的意思,是想让臣先随顾三叔学习一段时间,军粮署那边也正缺人,还求陛下恩准。”

“哦?”皇帝皱眉道:“纪阳侯怎么搞的?上次还在朕面前说要亲自带一带你,让你在兵部历练一番,怎么转眼就把你安排到军粮署去了?”他转而又眉头舒展开来,“不过军粮署也不错,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是未来的纪阳侯,要统领二十万西路军的,这方面总得了解了解。军粮署和漕帮的事情,朕早就想好生整顿,奈何一直腾不出精力。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朕!”

他沉吟一番,道:“这样吧,朕封你为兵部驻军粮署观政,军粮署一切事务皆由你作主,顾三从旁协助。”

顾云臻忙下跪领旨。皇帝携着他的手,亲自将他送出书阁。顾云臻走出很远,回过头,皇帝仍站在廊下,向他微微挥了挥手,才转身进了书阁。

此时已近正午,顾云臻出乾清门时,宫外仍聚集着今年第一批进京等待皇帝召见的外放官吏,个个袍笏俨然,簪缨辉煌,他们望着巍巍天阙的眼神都透着热烈的光芒。顾云臻想起张公公和梅先生的遭遇,再回望重重朱门,深深宫阙,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打马离去。

※ ※ ※

顾云臻出了宫,便往城南码头寻顾三。顾三刚刚从南边回来,正扯着粗大的嗓门和漕帮的人吵架,争得面红耳赤。见顾云臻来,他方怒气冲冲道:“不和你们多说,不收就是不收!”漕帮的人冷笑道:“收不收随便你!会有人叫你收的!”说罢一甩袖子走了。

顾三将顾云臻让到军粮署说话,仍然怒气冲天。顾云臻问道:“三叔,怎么了?”顾三道:“真不想干这劳什子提点官了,在军中多好,非得来受这些人的鸟气!不是粮数不对,便是将往年的陈粮交来充数!还是掺了石子的,这粮食要运到军中,弟兄们非骂娘砸碗不可!”

顾云臻新领了军粮署观政一职,想着回头向梅怀素好好请教一番,这刻便没有细问漕帮之事。

顾三“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水,满面不忍地问道:“小侯爷,我刚下船便听说您……究竟怎么回事?”

顾云臻将事情详细说了一遍,顾三骂道:“奶奶个熊!让我逮住那个贱婢,非扒了她的皮不可!让小侯爷平白吃了半个月的苦!”

顾云臻虽然对于小婢偷走银票一事颇有怀疑,但也知不能说给脾气暴躁的顾三听,便微笑道:“没事,三叔,在天驷监这半个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张公公还教我怎么挑选和训练最好的战马,真是受益匪浅。”

他又问道:“三叔,那个老奴可还在京城?”

顾三忙道:“我让人盯紧了他,应当还在。只是,小侯爷,您弄到一千两银子了?”

“没有。”顾云臻坦然摇头。

顾三迟疑道:“那老奴可刁得很,没有一千两银子绝不肯开口。”

顾云臻恨不得学梅怀素一般,卷起一本书砸在他的头顶,叹道:“三叔,枉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脑袋比我还一根筋!没有银子,难道就没办法让他乖乖地带我们去找那坟墓吗?”说罢甩手出了军粮署。

顾三满头雾水地跟上去,嘟囔道:“什么法子?”

两人入了城,寻到贩夫走卒居住的蓬莱巷,走进一条漆黑的、散发着恶臭味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间低矮的瓦檐房,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头探头出来,见是顾三,忙将二人让了进去。

将门关上,老头便将干枯的手伸出来,道:“银子带来没有?”

顾三便拿眼瞅着顾云臻,顾云臻却微微一笑,打量着这间破旧的院子,口中闲闲道:“银子有是有,不知你愿不愿意随我去拿?”

老头顿时满面警惕地看着他,道:“去哪里拿?”

顾云臻低头掸了掸衣襟,笑道:“昨儿我清理帐目,发现苏相府上的二公子去年喝花酒时囊中羞涩,向我借了一千两银子。咱们这便去苏相府上讨了这一千两银子来,再请你带我们去找那苏之华小姐的墓,可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那老头却吓得面色大变,转身就想跑。顾云臻身形轻盈一转,拦在他的面前,仍然微笑看着他,和声道:“你放心,一千两银子,绝不会少你一分。”

老头吓得跪了下来,连连叩头,“小祖宗,您饶了我吧,我一分钱都不要了,这就带您去。”

顾三看得瞠目结舌,直到顾云臻和老头出了院子,才清醒过来,用力扇了一下自己的耳光,“你个笨驴!怎么早没想到这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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