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林稳掌中灵力涌出，眼看便要毙玄空与掌下之际，那金身佛像后的后堂内突然传来一道极为短促而清脆的敲击木鱼的声音。
木鱼声至，林稳体内的灵力陡然一滞，那已经到了掌心处的灵力顿了一瞬才重新喷薄而出。可林稳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灵力在喷出掌心的一瞬间却没有打在玄空的脖子上，而是十分诡异地自指缝间熘了出去。
与此同时，玄空的身体轻轻一扭，林稳抓住他的手掌像是抹了油一般，眼睁睁地看着玄空退了出去，而林稳亦是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击中，或者不是击中，而仅仅是带了一下，他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而后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如惊涛巨浪中的一叶扁舟般站立不稳。
至此，林稳心头惊骇莫名，这是什么力量？竟如此诡异？可他却不肯服输，见玄空退去，他暗一咬牙，神灵鬼影再次发动。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神灵鬼影居然不起作用了，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靠近玄空，可自己面前便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墙壁一般，怎么都走不出去。
林稳心道：“难道是见鬼了？”他仍旧不肯放弃，于是开始在那不过三丈见方的空间内左突右冲、勐进急退，将神灵鬼影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然而却不起半分作用。就像鬼打墙。
片刻之后，林稳已经尝试了无数次，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这仅有的三丈之地。他这才开始意识到了什么。
是空间法则！林稳勐然惊觉，上回在中州学院与禅机子见面的时候，禅机子便曾用过空间法则将自己禁锢起来过，可那次比起眼前这次要简单粗暴了许多，而眼前的情况则是更为诡异，可这两次却带给了林稳同样的感觉。于是他想到了禅机子说过的空间法则，同时也明白了，此间有高人。
想明白了这点，林稳立刻停止了一切行动，立在原地看着距离自己不过三丈的玄空，道：“玄空大师，你已经掌握了空间法则？”
可那玄空却突然站直身子，双脚并拢，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闭眼低头，道：“阿弥陀佛，多谢林施主。”
林稳暗道：“谢我？他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万般不解地看着玄空，被他的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之举弄的一头雾水。
这时，后堂厢房内慢步走来一个大和尚，面目慈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着一身红底金线袈裟，穿土黄色长裤，脚踩一双土黄阔口布鞋，慈眉善目，须髯皆白，很有一股世外高人的模样，方一出现便给人一种无比亲近的感觉，此人便是安天寺的主持智德大师。
林稳看着智德心中暗惊，因为这大和尚太不一般了，便只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然而这压迫感却又区别于林稳从前见到过的任何一个神灵境强者，智德的压迫感很温和，并没有给人带来不可抗拒的感觉，而是直接让人生不出任何想要抵抗的想法。
他在，却又不在，彷若已经与这天地间的万事万物融为了一体，他是那房梁立柱，他是那香桉供桌，他是那鸟鸟升起的香烟，他是人，他像是你所能看到的一切物事，却又不是任何物事。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玄空对智德大师合十行礼道：“多谢师父……开释。”他本想说“多谢师父相救”，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开释”。可不就是开释嘛，就在他将要被林稳毙于掌下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很多。
智德笑而未答，轻轻一挥手便将林稳放了出来，合十道：“阿弥陀佛，林施主，老衲智德，多有得罪。”
林稳快步走了过去，再也兴不起对玄空的杀意，虔诚合十道：“晚辈林稳，多谢大师手下留情。”
智德大师笑了笑。
这时，那垂首闭目的玄空突然盘膝坐下不再说话，更是不再去看林稳一眼，开始禅定，因为他似乎明白什么是缘法了。
见林稳眼神疑惑地看着玄空，智德大师道：“林施主方才问何谓缘法，你来之前老衲便正与玄空说起此事，你二人方才一幕便是缘法。”
林稳不懂，微蹙眉头道：“在下不明，请大师开释。”
智德大师笑着道：“林施主，请随我来。”
林稳跟着智德大师一起去到后堂厢房，其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木塌，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桌上摆着茶壶茶碗，仅此而已。
林稳被邀请坐下，智德大师给他倒了碗茶，这才问道：“林施主可知方才老衲为何让玄空对你动手？”
林稳谢了声，道：“晚辈不知。”
智德道：“玄空自上次回来之后，便一直执念于你的事情，他十分希望能够将你度化入我佛门之中。”
这事林稳知道，于是便点头轻“嗯”了声，但他不明白智德让玄空对自己动手是什么意思。
玄空又道：“世间万法皆为自然，即道。存在即合理，执念亦如是，他心中一直存着将你强行度化入佛门中的执念，这便是你二人之间的缘法。他无错，你亦无错，老衲让他对你动手便是助他了却你二人之间的缘法，他若成功，是定数，失败亦是定数，不过他乃老衲的弟子，老衲不能眼看着他死在施主手中，是老衲起私心了，望施主见谅。”
“他无错，你亦无错。”林稳被智德的这句话击中了心坎，他突然想明白了，玄空与自己之间的纠缠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而已，他为了自己的追求与目标，而自己也不过是在坚持自己的想法与追求，可不就是“他无错，你亦无错”吗？所以他联想到了盈盈，联想到了鬼王宗、魔族，乃至于龙王城。
智德大师又道：“人活于世间只有两个选择，面对与逃避，要么面对得坦然，要么逃避得彻底，只是逃避绝非了断缘法之策，无论你如何逃避，你所要逃避的事实一直都在，去到任何地方皆是如此，你一样要做出选择。因为你的心里已经埋下了种子，这便是缘法的羁绊。”
林稳听得似懂非懂，但却也抓住了些什么，不禁问道：“敢问大师，这世间一切缘法皆可了断吗？”
智德大师道：“皆可，这缘法羁绊便是你心中那粒种子生出的一蓬荒草，将荒草割了，你的心便干净了。”
“将荒草割了你的心便干净了。”林稳仔细琢磨着这句话，良久方才问道：“只是我若要了却缘法的话，势必会死许多人，乃至于我自己也会丢命。”
智德大师微笑，问道：“那你甘心吗？”
甘心吗？显然不，他不甘心放下龙王城曾对王雨禾做出过的恶行，他不甘心任由盈盈与人族为敌，他不甘心让对自己有再造之恩的东方太阿继续被囚禁下去，他更不甘心自己丧命。所以这很矛盾，他若不想丢命的话，最好的办法似乎就只有对以上所有的人和事彻底放下了。
而这就是智德大师说的“逃避得彻底”，可是他能选择逃避吗？若当真逃避了，这世间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暂且不论，便只是他心中与这些人和事之间的缘法羁绊，便足以让他终生难安。
林稳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缘法，只是看你选择面对还是选择逃避。
智德大师像是看出了林稳所想一般，又道：“行当行之事是担当，不行不该行之事是作为，我佛慈悲，尚有刀兵法器降魔杵，尚有金刚怒目、罗汉伏魔。是叫‘世上无魔便无佛’，做你该做的事便是缘法，便是因果。菩萨畏因，凡夫畏果，你明白吗？”
林稳沉思片刻，豁然抬头，问道：“那我该行何事，又不该行何事？”
智德大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桌上的茶碗端起来喝掉一半茶水，道：“你看这茶碗，乃泥塑而成，它本只是这世间一培泥土，成形为茶碗时它便是为了盛茶水而来，这便是它的该行之事。”说着，智德将那茶水倒掉，又将茶碗捏碎成了几块尖锐的瓷片，道：“它的使命本是盛茶水，可眼下却因外力成了这般模样，你说它不该行何事？”
破碎的茶碗不该行何事？林稳正想着，却见智德大师拿起一块瓷片在手指上轻轻一划，一道血水便自那伤口处流了出来。林稳静静地望着，智德大师起身将那茶碗碎片收拾起来，道：“呆会儿我将它埋入土中。”
至此，林稳突然明白了什么，道：“茶碗碎了便没了它的价值，它不该行之事便是刺伤别人。”
智德大师轻笑道：“茶碗碎了之事对于盛茶水而言没了价值，它亦可被埋入土中与大地融为一体，那它的价值便是厚德载物。至于刺伤别人，它不该如此，却也不仅如此。世间万事万物本无定性，只是因为被定性而有了定性，而其自性本为空。”
林稳听完便陷入了沉默之中，他觉得智德大师说的这番话十分有理，对自己亦是十分有用，他需要思考。
茶碗之所以称之为茶碗，那是因为人类给它定了性，而其本身却是泥土。泥土之所以是泥土，亦是人族给泥土定了性，那泥土的本身是什么？一切皆因缘法而来，因因果而生……
智德大师捧着耐饿茶碗碎片，道：“林施主稍坐，老衲去将这瓷片埋入土中，以免再伤着旁人。”
缘法因空而来，因空而去。人的两个选择，面对或逃避，面对是担当，逃避是无作为。担当是行该行之事，逃避是行不该行之事。何为作为，不该作为的不作为便是作为。
林稳想入了神，一直想了很久很久，而之前困扰他的很多事情也在这所谓缘法的释义中得到了答桉，他觉得自己这趟安天寺之行，来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