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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初跟太善交锋

真静被太善骂得一头雾水,全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带着何当归私自出去不对,但是道观里上至师父师叔,下至师姐师妹,明显对何当归复活的事抱着一种“掩耳盗铃”的病态心思。

仿佛只要三不管,不管吃不管喝不管病,过个三五七天的,何当归就会再次回复成送进来时的“原状”,乖乖躺回她该躺的地方去,乖乖让道观给她念经哭丧。

既然道观里立意不闻不问,何不就不闻不问到底?看看谁能硬气到最后。

况且,何当归也算是道观的客人,怎么说也没有禁足客人的道理。而她不过就是陪着客人出去散散心,凭嘛劈头就被血淋淋地训了一通?想到这里,真静非但没有像平时那样下跪认错,反而不服气地扬起了下巴,斜了师父太善一眼。

太善万万没料到,平时最温驯的小白兔也会露出那种眼神,那种带着倔强、抗争、埋怨和蔑视等复杂情绪的野性眼神。

“反了反了!”太善哆哆嗦嗦地指着真静,一时怒火攻心,“我以为养了条忠心的狗,今日才发现是个会咬人的狼崽子!好在发现得早,现在清理门户也来得及!”说完,拿着拂尘就去砸真静的头。

真静惊慌失措地抱头蹲下,她知道师父的手劲奇大,如果被那个铜柄打中脑袋,立时就头破血流。从前她见过好几个跟师父闹掰了脸,一下就被砸成重伤的师姐。

“住手。”何当归上前一步,平静地阻止道。

那只拂尘柄是黄铜铸造而成的,重四斤六两八钱,砸到头上有什么后果,前世的何当归曾领教过不止一次。

太善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瘦弱女孩儿,冷笑道:“哼,我道是谁在说话,原来是‘罗’家的‘何’小姐!我自训我家的狗,还犯了你的什么忌不成?”

何当归不慌不忙地拉起地上的真静,慢悠悠说道:“师太这话可问到点子上了,有道是‘关门打狗’,师太一时气晕了,竟然在这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就动起手来。小女子人微言轻,自然不敢深劝,只敢躲在一旁看着师太动手,事后也必定帮师太保守秘密。不过,保不齐有那些坏心眼子的人,现就藏在门后面、墙缝边的哪个地方窥视师太,回头再添油加醋地讲出去,败坏师太的清誉。要知道——如今当家的可不只师太一个人。”

太善一开始还很不屑一顾,以为何当归不过是来替真静求情的。但是几句之后,她越听脸色越灰白,最后额上竟冒起几滴冷汗,生生地把高高举起的拂尘收回去。

因为太尘那个婆娘,在道观里的确有几个心腹弟子。那些小奸细,时不时就在她面前伸头缩脑的,万一捉住她“行凶伤人”的把柄一通嚷嚷,难保太尘不会趁机夺走自己的理财大权。而且,太善进一步想到,如今道观里还住着一群非富即贵的重要客人……

想到这茬,太善突然换上了一副慈爱的面孔,笑道:“呦呦,你瞧我……唉,刚才因为太担心你二人的安全,一时就忘了分寸。何小姐,你是不知道,这山里能要人命的东西可多着呢,悬崖啊,石坡啊、滑道啊、毒蛇野兽啊……你才刚刚得了命,若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何能心安?”

何当归无声地一笑,垂头道:“师太的这番心意,小女子铭记于心,他日有机会一定厚报。还好这次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否则辜负了师太的盛情,小女子纵然做了鬼也不能往生的。”

太善笑容满面地点头听着,不过笑容渐渐有些僵硬,话虽然都是好话,但听在耳朵里却有些别扭。

可当下也未多想,因为太善这才瞧见,何当归和真静一人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些野菜野草的,心道原来她是在道观里躺得饿极了,就跑出去挖野菜吃了。心中不禁耻笑何当归,果然就是个农庄上养大的野丫头,正经的大家闺秀学的都是是采花、插花和绣花,哪有去挖野菜的?真够寒掺的,不过眼下有贵客想见见她,还是先将她哄好……

于是,太善往前大垮了一步,双手握住何当归的右手,用怪罪的语气说:“你这孩子也忒皮了,才好了一日,不在屋里歇着,跑出来挖那些野草作甚!昨天夜里,我就叫人宰了一只最肥的老母鸡,用大黑枣、肉桂和枸杞子熬了锅鸡汤,在火上一直煨到现在,可香着哪。今早我让徒弟端了给你送去,可徒弟却回来禀报,说你不在屋里,当时就把我急坏了!”因为水商观里多数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耐不住吃长素的清苦日子,所以观里是不禁止吃鸡蛋的,后院也养着十几只能下蛋的老母鸡。

何当归知道太善说的是彻头彻尾的谎话,自己和真静中午才出门,别说鸡汤,连一根鸡毛都没见过。不过眼下她身体十分虚弱,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显然不适合跟太善翻脸,而且她也不知道太善突然这样拉拢自己的原因。

不着痕迹地抽回右手,何当归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道:“常听人说病都是憋出来的,所以出去透一透气,没想到竟惊动了师太,实在罪过。后来在山里,小女子听真静提起,师太一直有个腰痛的毛病,就和真静一起采了些苍术和独活,想着晾干了给师太做个靠垫,可以缓解风湿的痛楚,也好稍稍报答师太的大恩。”

入秋之后,太善一直因为风湿腰痛而苦恼,吃了不少药也无用。一听有这样的好事,心中甚喜,以为之前是冤枉了真静,当下对她好好地宽解一番。真静听得受宠若惊地低下头。

何当归告了乏,说不敢多耽误师太的工夫。

太善见她爬山弄得脏兮兮的,领去见贵客也丢脸。反正真珠回禀说,那边儿已经过去了十几个人伺候,不如隔两日再让何当归过去。于是,太善劝了何当归要善加保养,多多珍重身体,又说前殿事忙,就匆匆离去了。

何当归和真静对望一眼,都没说话,相互搀扶着往东厢走去。

“师父的腰疼之症……”回到屋里,见何当归在床上躺下,真静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呢?”

何当归打个哈欠,冲她一笑:“是不是越来越佩服我了?”

真静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刚刚自己差点就被师父砸破头,而何当归轻轻巧巧的吐出几句话,不但让盛怒中的师父瞬间没了火气,而且还让师父反过头来给自己赔不是……

细想一想,师父什么时候对别人服过软?那种类似于道歉的话从师父嘴里出来,简直就是奇迹!在水商观,凡是师父想要教训的人,从来没有能幸免的,即使最有办法的大师姐真珠也没有本事阻止师父!

想到这里,真静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盯着何当归,说:“你又会医术,又处事冷静,又有‘一语退敌’的本事,简直就像戏文里的‘女状元’!啊,不对,应该是像那个机变无双的女侠‘寂无双’,西风为我吹拍天,要架云帆恣吾往……”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却听不见何当归搭话,真静就过去推她一下,“喂,你说自己像不像寂无双?”

这一推,才发现何当归的面色潮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再探手一摸她的脸,烫得惊人。

真静顿时慌了神,一定是被山风吹得染上了风寒!

原本她昨天才苏醒过来,今日应该卧床休养才对,都怪自己不止不劝阻她,还兴致勃勃地跟她一起去爬山……不过,今天意外救了一条性命,算得上一大件功德,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她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在屋里焦急地转了两圈,真静皱眉思量道,现在去找太尘师叔要药,她一定又推三阻四的不给。之后,何当归发高烧的事,也会立刻被众人知道。她们那帮人本就巴望着何当归只是一时的回光返照,又死死盯着作超度道场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何当归一病不起,不是如了她们的愿吗?到时她们落井下石,自己哪是那帮黑心鬼的对手?

对了,再去灵堂找些糕点酥糖回来。自己从前生病的时候,只要吃了好吃的韭菜贴饼子和辣炒脆面筋,立刻就好了!

想到这里,真静飞奔而去。

何当归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个长长的甬道,左右两边是高得望不见顶的红墙,前后是远得望不到尽头的路。

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一个女人,穿着大红衣裙,带着满头的珠翠。女人突然扑到自己身上,说:“好妹妹,现在你发达了,也提携提携姐姐吧!只因姐姐生不出儿子,夫君他就看不上我了,夜夜都去柳姨娘屋里……现在正有一个正四品的通政使司空缺,如果能帮他谋到手,夫君他必定高看我一眼。好妹妹,求你拉姐姐一把……”

自己看那女人的脸,原来是表姐罗白琼,于是拉着她说:“一起走吧,先出去这里再说。”方自走了几步,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小腹上插着一把短剑,而剑柄……就握在她表姐的手上!

“你……”刚想张口说话,又觉得背上被重物击中,脏腑受创。

吃力地转过头,见朱权和周菁兰站在不远处,一人拿着一把流星锤,挥舞着大笑道:“咱们来个比赛——打中四肢,得三分;打中胸和背,得五分;打中头和脸,得八分!”

身旁,表姐罗白琼拔出了短剑,嘴里尖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说!你施展了什么狐媚手段,引得梁弈州对你念念不忘,成日里跑来打听你的事?你去死,去死吧,”说着又连续刺了数下,“去死!去死!去死!你这个勾引姐夫的狐媚子,我要把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能超生!”

自己大口吐着鲜血,重重倒在地上,闭眼之前,看见周菁兰的流星锤向自己的脸飞来,欢呼道:“哈哈,我得了八分!这回没了漂亮脸蛋,看谁还肯多瞧你一眼!”

全身剧痛,眼前一片昏黑,却仍感觉到有人正压在自己身上……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耳边轰鸣不止,隐隐传来那些人的说话声:

“……好孩子,大舅舅才是你的亲舅舅哇!罗川谷和罗川朴虽然也是你娘的哥哥,但终归和我们兄妹不是一个娘生的,情分上疏远多了。因此,中书省知事的肥缺,怎么也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别听他胡说,逸逸,你摸摸良心说,我这二舅可曾亏待过你?你和你娘两次被撵回罗家,你二舅母可曾把你们拒之门外?做人得有良心啊……”

“……清逸啊,你三舅空有一腔热血、满腹才华,却不能为国效力,心里苦啊!还好有你这么个争气的外甥女,嫁给了宁王,又得了工部尚书大人的赏识。你随口说上一句话,比我们这些人削尖了脑袋钻一辈子还强,还请你看在你娘的份上……”

“……喂,别睡,别睡!逸姐儿,大舅母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常将军的二公子,就是那位故国柱常遇春的嫡孙,他文武双全、年少有为、潇洒挺拔,你表侄女看了一眼就相中了,弄得茶饭不思的,啧啧,人都瘦了一圈儿,心疼得我坐立不安。烦你在中间给拉拉红线,假如这事儿成了,你表侄女就是将军夫人,你脸上也有光……”

“……逸姐儿,老身知道你心里怨罗家对你不好,可你这不也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四岁?说到罪魁祸首,还是那个杀千刀的何敬先!无情无义的狗东西,让个窑姐弄得五迷三道的,还娶回家做了正妻,这些年从没有来找过你们娘俩儿一回。那个何阜更不是个东西,你娘好好的一份儿嫁妆,田产宅子,金银细软,全倒贴了这个白眼狼……唉,老身也知道你是个苦命孩子,可怜见的,也不忍多要求你什么。可罗家里住的人都是你的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须得谨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罗家荣耀了,你在王府里也有底气,对不对?你怎知将来靠不上罗家?”

“……逸姐儿,当年,你娘抱着两岁的你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回罗家来,罗家和何家从此彻底决裂。别怨二舅母说话难听,你身上流着何家的血,咱们又没义务替何敬先养便宜女儿,大可把你直接扔出门去,可咱们没人这样做。你外祖母虽把你送到农庄上,可也是每年五十两银子巴巴地送去,给你请奶妈买丫鬟的。逢年过节哪一回裁衣服,也忘不了给你留块好料子,说等你长大了添嫁妆,让我们这些当儿媳的瞧着都眼热……没有咱们罗家养你十几年,你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咱们全都是你的大恩人!”

“……你就听三舅母一句劝吧,逸姐儿,无论如何,你还有个亲娘住在罗家呢。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做任何事之前,你都应先想想你娘……她一辈子心里都苦,除了你这个女儿,她还能指望谁?扶持咱们罗家,就是孝顺你娘……”

“小逸,小逸!醒醒,小逸!快醒醒!”

何当归听见形形色色的人跑来,跟濒死的自己说话,前赴后继地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直欲压走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此时,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斜插过来,一下子就盖过那些嘈杂的说话声,把自己从梦魇中拉出来。

何当归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真静圆圆的脸庞,挤出一个笑,道:“呵呵,原来是梦。”

真静哭着说:“你一边睡觉一边流泪,我瞧着不对就喊醒你了。小逸,对不起,我只找到这个,你将就着吃一口吧,吃了病就好了。”说罢,举起一个土黄色的窝窝头。

想起刚刚的事,真静就气苦不已。

平日里,她虽然也常被师姐们欺负,但都不放在心上,觉得年长道姑“管教”一下年幼道姑是应当应分的。可今天她才发现,那些她平时很尊敬的师姐,一个个都是那么尖酸刻薄、阴险恶毒,毫无出家人的慈悲心肠。

刚才真静跑到灵堂,却发现真韦、真评、真恭、真明几人正在端走灵堂的瓜果点心,丁点儿都没剩下。她连忙过去拦下,说那是何小姐家里送来的祭品,应留给何小姐吃。真韦几人没听完便冷笑,祭品是给死人吃的,何小姐想吃也容易,再躺回棺材里,祭品立马还给她!真静又分辩了几句,真韦她们立刻就怒骂,好个没脸的,才给姓何的披麻戴孝烧了两天纸钱,现在又扮起孝子贤孙来了!在道观里论资排辈,你算个老几,也敢跑到师姐面前活现世?

真静想到了大师姐真珠,就跑去她房里求助。但真珠不在房里,她院里的粗使老婆婆说,真珠被师父派下山,给新来的贵客们买鱼买肉去了,要明天中午才能回来。

后来,真静又偷偷跑去厨房找吃的,可晚饭时辰早过去了,揭开所有的锅盖一通翻找,就只在笼屉里找到了一个冷冰冰的窝窝头。于是,真静就抓着窝窝头,边哭边跑回东厢,一进门就看见何当归抱着被子,皱着眉闭着眼,泪流不止,觉得不对劲就连忙叫醒她。

何当归挣扎着半坐起身,接过窝窝头,一分为二,道:“来,一起吃吧。”看到真静往后缩,何当归抬手扯住她,坚持把半个窝窝头放在她手里,轻轻道:“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快些吃。”

两人默默咽下了干硬的窝窝头,真静又试了试何当归的额头,焦急地道:“烧一点儿没退下去,还是很烫手!”

何当归蹙着眉头想了想,问:“你有绣花针吗?要细的。”

真静愣愣地点头:“这黑灯瞎火的,你还要绣花吗?一定是脑子烧糊涂了吧。不如我再去找找师父,求她给请个郎中……”

何当归打断她,继续说:“听好了,给我拿来最细的绣花针。再去后院的北墙角下,从左数第四块砖头,用力推开后你会看见一个酒壶,把它拿来给我。好了,傻妞,别发呆了,听清楚了吗?北墙角下左数第四块砖,要悄悄地去,别让人看见了。”

然后,何当归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狂放而张扬,一双眸子如同月光下的井水,幽艳得令人窒息,“我的恩人那么多,如今一个还没见着,我怎么舍得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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