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堡的草丛里，程自远被当成恶鬼活捉。众人齐声鼓掌叫好。
几个壮年村民跑过来，帮助和尚把程自远拖回屋里，那架势犹如捕获一条大鱼。
另一个年纪更大、看样子是师傅的和尚和几个村民在厅堂里摆香案点香烛，另几个村民合力抬来一尊半人高的观音渡海塑像和数幅金刚罗汉画像。摆放毕，和尚一声令下，众人把网罩七手八脚吊起，绑在房梁上，程自远登时悬空晃荡，犹如一个大沙袋。
和尚嘴里喃喃嘟囔，在网绳上绑好佛像、经咒牌。黄望廷拎来一只雄鸡，当着程自远和众人的面挥刀砍杀，鸡血在网罩下洒了一圈，立马空气里弥漫腥臊味。
满屋烟火氤氲，烛光恍惚。那个老妇人当场烧起了纸钱，轻声念叨：“眉眉，安歇吧，勾引你的恶鬼已经被抓到了，放心，没事……”纸钱的青烟升起，黑灰幽灵般飘游。真像是一场梦。
程自远努力瞪眼、眯眼、咬牙，可眼前的景物愈来愈清醒真切，是的，它是现实，不是梦。程自远近乎绝望地呻吟，手把住胸口，那缕发丝现在异常安静，毫无反应，这说明什么？发丝是阴物，这段时间以来它只对阴盛灵异的东西有感应，那么，眼前这一切——活人、世事，于它当然无感了。
可是，现在它是他唯一的指望了，他想扯动、呼救，转念楚素眉一旦现身，这些村民怕是会吓破胆子，说不定会出人命。
还是小心，再小心，不能在这个无关紧要的地方闹大了。
他开口，继续解释自己是大活人，不是鬼，他们可以去调查，可以给他体检——他心跳、体温全都有，而鬼是没有的。他的嗓音已经沙哑。
没人听信他的话。个个都惊诧莫名，打量他的目光带着不安、好奇和嘲讽。
黄望廷手拎滴血的菜刀和淋漓的死鸡，对他怒喝：“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昨夜我侄媳妇现身，总没有错吧？你作何解释？她现在在哪里？”
程自远咽咽口水，说：“这事说来话长，我是中国的老师，暑假来贵地旅游，遇上那个女子，她是个导游，热情好客，把我带到这里天色已晚，就暂住了下来，可能她……她长得有点像楚素眉吧……”
“放屁，导游带游客来我黄家堡，从来就住在村口小旅店，没有哪个把游客安排到断电的荒屋子！”黄望廷骂道，杀鸡刀血腥挥动，几乎要够过来。
程自远挣扎后缩，把网罩摇得吱嘎乱晃。
老妇人也上前一步，对程自远龇牙咧嘴：“鬼，昨天你还说是楚素眉的亲戚，是来探亲的，现在却说是游客，自相矛盾破绽百出！做了鬼都这么蠢笨！”
这一刻，程自远真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真的是太蠢了，越解释越可笑。但他不甘心，把住网罩叫：“可我真是人，大活人，你们可以摸摸我的手，体温心跳都有！”一只手伸出了网孔，激起周围一片慌乱的叫声，村民纷纷后退，目光仍死死盯在他身上。
那个年长的和尚师傅合掌：“阿弥陀佛，这不奇怪，我前面说过，历经地狱的魃鬼阴阳失调，遇阳盛即化为人形，自然是有体温心跳的，眼下正值酷暑，阳气最盛，恰是你等魃鬼到人间浑水摸鱼为害生灵的时节。”
话音刚落，周围喊打声起，唾沫、石头、木片雨点般砸了过来，噼哩噗噜乱响。程自远中了几招，拼命躲闪，网罩咣叽咣叽又是一阵乱晃，那模样滑稽之极。
和尚大叫住手，说自有佛法镇压，大家不必吵嚷斗气，现在他们师徒要给这个魃鬼超度，很快他就会消业转道，入畜生之类，还黄家堡清净安祥。
黄望廷小声问：“那我家侄媳妇怎么办？她会不会被这恶鬼藏而谋害？”
和尚摇手道：“施主放心，这魃鬼既然以酒食勾引你侄媳妇，无非贪色**，暂无谋命之理。待我们先超度了他，再给你侄媳妇念安魂消业经，超度超度，可保她消饥解渴，神魂安宁，佛法加赐，升入上三道去。”
黄望廷点头嗯嗯。
两个和尚各持木鱼、铜锣，又叫几个村民拿上香火蜡烛纸钱，叫黄望廷拎菜刀死鸡，排成一队，在屋子各间游转，边游边念经，木鱼铜锣随之一路叮咣响。到每个房间，都抛下几张纸钱，由菜刀在门板或墙壁嗙嗙拍打。和尚嗓音陡地提高：“出，出！安嘛呢叭迈哄！”
转完一圈回厅堂，众人按和尚吩咐，把香火蜡烛摆在网罩下方，成一个环状。和尚面向程自远，背对观音渡海和金刚罗汉像，盘腿而坐，合目合掌，念起经来。小小厅堂香火弥漫，景象模糊，呢喃声如天外之音飘荡，又似蚊蝇缭绕不去。
陷入网罩的程自远几经挣扎，此时又饥又渴，浑身乏力，加上念经声的催眠作用，竟蜷缩身子打起了瞌困。神思恍惚间，只觉那蚊蝇似的念经声总在耳畔叮来叮去，弄得耳朵麻麻痒，他把手绕出网孔去驱赶，却什么也没有，只得摇头躲避。可那嗡嗡叮咬越加执拗地纠缠自己，头向左，它追到左边，头向右它扑到右边。讨厌之极。这是什么鬼经咒啊。
只得咬牙，任耳朵越来越麻痒，嗡鸣声越来越硌人。渐渐地，他听出来了，是窃笑，楚素眉的窃笑，紧贴他的耳廓。猛睁眼，四下环顾，氤氲烟雾里不见楚素眉的身影。
细听，笑声里楚素眉在说：“好玩好玩，把你个大活人当鬼了，哎哟，笑死我！”
程自远凝眉咬牙：“讨厌！事情都是你惹起的，你昨夜要是不现身，我顶多被当成人贩子，到洞衙洲衙都能辨清白，可是现在八张嘴也说不清，衙头那里都免了，直接私刑，哎，你还有心看我的笑话？还不快快救我出去！”
楚素眉笑：“这俩和尚在超度你呢，等会儿你升天，自然万事大吉，不必我救。”
程自远苦脸叫：“升天可就变成真鬼了，好啊，你竟然忍心见死不救，害人啊！”
楚素眉声音贴得更近了，呼出的气浪如抚如揉，带来一点调皮，一丝柔婉：“真鬼有什么不好？我也是真鬼！你变成真鬼，我俩就是同类了，再无阴阳隔阻。”
程自远心一抖，咬牙：“我……我可不是你要找的元凶！”
楚素眉冲他吹了口气，气浪直灌耳膜，如同有形之手的撩弄，而她轻柔的话音更把一股酥麻的电流瞬间荡遍程自远全身：“我孤苦三百年，要找的不仅是元凶，还有心意相通的君子！”
程自远一个激灵，如闻惊雷——“心意相通的君子”？谁？那个身魂俱灭的王戚吗？还是——自己？此刻已顾不上再说别的了，他吁气道：“纵然如此，也要把我先救出去吧？我就是变鬼，也不甘心在这里变，不然没等到超度升天，我就已经饿死、渴死了！”
楚素眉咯咯直笑：“好，我救你，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
程自远一愣，心想妈也，还有条件啊，会是什么事呢？（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