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远和楚素眉飞奔半日，来到琴城。望见标志性的风水塔和索桥，程自远找到方向了，向北，很快飞临琴城一中上空。此刻，在正午的骄阳里，学校操场、教学楼、宿舍次第呈现，整齐划一，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楚素眉赞叹：县学重地，气象焕然，和她当年昆明的太学相比，也是毫不逊色。说着追上来，凝视程自远，满脸钦佩，两目放光：“当年，能在这样的学府任教，非得是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才行，程君天下状元，名位正好相称，怎么会郁郁不得志，想要改变命运呢？”
程自远苦笑摇头：“什么呀？这只是小小的县级中学而已，比你当年的县学级别还低，顶多相当于你那个年代大一点的乡村公学。”
楚素眉愕然：“哦？乡村公学都能这样气派？真是奢靡！那京城的太学会是怎样的呢？”
程自远心里一疼，妈的，京城太学，不就相当于北大清华嘛，我七年前和北大失之交臂，你个女鬼偏偏戳我痛处！他叹气：“当今太学，呵呵，那可堪比当年的皇宫了。”
楚素眉叫：“哦天，那当今的皇宫呢？会是什么样子？”
程自远皱眉，心里骂：靠，没完没了了，这话题能往下说吗？赶紧道：“好了好了，什么当今皇宫，皇帝都没有了，哪来的皇宫？”
见她还意犹未尽，摆手制止：“你不信，哪天亲自奔去北京亲眼看看，现在不要扯远了。”
楚素眉长长舒口气，嘟囔：“我三百多年专心修炼，一意要查找元凶改变时空，不问当下世事，哎，哪里会知道天下沧桑巨变！”
程自远觉得好笑：“是哦，变化大呢，现在，学士不过就是个本科毕业生，学位里最低的级别，天下学士又多又滥，不值钱了，很多人拿了学士学位出来，连工作都找不到。我还算幸运，三年前靠一个在教育局当股级干部的远房亲戚，在这所中学谋得一个饭碗，勉强安身。”
楚素眉大惊失色，嘴巴半张，定定看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学……学士……可是天子门生，朝廷栋梁啊，怎……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就是没有进过学的童生，只要熟读经史会写会说，谋个私塾教职也不难啊，何况……”
程自远赶紧挥手：“古今不同古今不同，这事我跟你一时半会扯不清，待会你看看我住的地方就知道了。”
掠过一排教学楼和几栋成套教工宿舍，一栋灰不溜秋的四层窄长形楼房立在校园最北端，阳光直射中，一大排黑乎乎的身影凝立屋顶，似乎正守候他俩。
程自远吃了一惊。待飞近，看清是屋顶芜杂的野草，竟长得像树木一般高大丰盛。程自远很觉稀奇，他从未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过这栋单身筒子楼。
在程自远的指点下，楚素眉掀动一股黑紫的阴风，呼啦，包裹程自远连带自己，打筒子楼掉光了玻璃的二楼破窗钻了进去，一大张蛛网随之漂移，状若雾海里迷渡的破船帆。
落到二楼走廊的一刻，楚素眉忙乱地扯去头发上的蛛网，拍打衣衫上的灰土碎屑，嘴里不断呸呸吐口水。程自远也沾染了不少灰土蛛丝，这会儿也拍拍打打吐口水。狭窄的走廊灰尘四散，闹声嗡嗡。
楚素眉苦脸道：“想不到这里竟比乡下的荒宅还脏！”举目张望，竟短暂眼晕，待慢慢适应走廊里昏黑的光线，看清天花板亮着被蛛网和油污包裹的白炽灯，灯光昏昏如眠；走廊两侧各有十几间房，每个房间的门外靠墙处摆着煤气炉、锅灶、碗柜之类，杂乱拥挤之极；满地、满墙灰蒙蒙，或者油污斑驳。
楚素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问：“堂堂状元，就住这种地方？”
程自远点头，指点走廊尽头右边，说就住那一间。
楚素眉摇头啧啧：“怎么会如此拥挤肮脏？简直比昆明城的乞丐窟还不如！”程自远苦笑。
楚素眉叹：“有辱斯文啊！”
“有的住就算不错了，好歹这里住宿便宜，租金学校象征性收取一点点，将来学校集资建房，住这里的单身职工优先解决，这是校长亲口许诺的。”
楚素眉张张嘴，无语。想来她是没听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而程自远也不想给她解释清楚，——对于一个来自三百多年前的女子来说，当代城市商品房价、公职人员住宿难题和分房福利、单位集资建房、购房资格和指标之类的话题，实在无异于天外之音。
穿过昏暗的走廊。哪里在漏水，滴滴嗒嗒，地面一片水光，踩在上面，又黏腻又湿滑。程自远在前头引路，楚素眉在后头跟随，手伸长，握住程自远。
吱嘎，中间一户突然开门，把程自远吓一跳。楚素眉的手也抖了下，更加握紧程自远。
门里探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脑袋，教高中数学的余大伟，看见程自远，正想点头张口，猛见身后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移来，昏黄的灯光照出这身影满脸发丝，五官被遮挡得几乎看不见了。余大伟大感惊疑，眼睛瞪圆了，死死盯住这身影。
慢慢地，这身影靠近了，只有两尺距离，一股莫名的凉意伴随类似鱼腥的气息漫过来，哗啦，令他汗毛竖起。
一阵风平地吹起，那遮面的发丝仿佛被无形的手撩拨，向两边散开，一张僵白如面具的脸显露出来，幽幽红光朝余大伟眨动，嘴巴微咧，开启猩红的唇舌，无声笑笑。余大伟短促地叫了声，轰然关门。
程自远没看见这场景，只管牵住楚素眉走在前头。到了，开门，是个十几平米的狭长单间，满屋潮气。
楚素眉吸口气，叨咕：“果然是够寒酸的。”缓缓踱进门，一一检视房中陈设，表情怜惜而怅然。屋里陈设极简陋，家具只有靠窗的一张书桌、一把木椅、一个吊了蚊帐的单人床，以及顶着天花板、靠墙纵向布列的一排书橱。
楚素眉盯着满橱的图书，赞叹屋虽简陋，却因书而品位不俗，里面的书真不少，可惜许多字变得难以相认了。边说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书脊，脸上满含眷恋。
程自远好奇又感动，说看得出她以前也很爱读书。
她笑了笑，眼望窗户，仿佛看着遥远的某处，陷入沉沉回忆，说自己少女时代，父亲、哥哥转战南北，鞍马倥偬，她和母亲守着昆明城晋王府，寂寞无聊，整日只有与书为伴，读了不少经书、史书和诗文，想着将来永历和父王驱逐鞑虏，平定天下，自己无非以读书和相夫教子了此一生。说着说着神色黯然，泪光闪烁。
程自远抽出一本顾诚写的《南明史》下部，放到她手上。她翻开，才两页就是各地反清活动地图，还有清军集中三省兵力会剿夔东即矛龙山一带抗清根据地的地图，地名虽然用简体汉字标出，却依然布列出熟悉的形态，加上箭头指引，宛如当年一幕幕，一下勾起了她的记忆。
她的手瑟瑟发抖，嘴里喃喃有词：“家仇国恨，夺走我安宁日子、平凡向往，此仇此恨怎能忘却！”
泪水滚落，沾到《南明史》书页上，是一摊摊浅红的印渍，俨然渗着血，把那地图上的山河染红湿透。
程自远见了满心惶然，赶忙拿走这血泪书，安慰她：“歇歇，不要再伤神，整天没吃东西，肚子饿了吧？待我去食堂给你打饭来，吃过饭，联系联系物理老师——他叫钱四壮——看看怎么帮助你。”（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