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老鄢骑车飞报程自远考了全地区第一的高分，搭载他飞奔琴城二中领取成绩。
赶到班主任曾志辉的宿舍，已有多名同学围聚在那里，见程自远来了，个个目放精光，哗啦，自动让开一条道。曾志辉坐在人群中间的一把竹椅上，此刻仰头看程自远，也是两目炯亮，神情激动，话音惊奇颤抖：“一分不差，五百五十五！”拿起一纸成绩通知单，冲程自远摇晃。
程自远接过，瞭了一眼，顿时浑身血涌，满目金光。
“准备行装吧，”曾志辉说，“没有悬念，就是北大经济系了！”
成绩单在同学们手里传递，恍如一只白色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而同学赞叹、惊羡的表情简直是烂漫盛开的鲜花，飘着甜香，映耀阳光，一片锦绣。程自远醉了。
“太好了！”曾志辉赞叹，“二中这次大大出了口气，我呢，退休之前，有生之年，培养出了个北大学生，也知足了。”
这赞扬头一回从曾志辉口中发出，带着他一生的荣耀和欣慰扑向程自远，密度之大，来势之猛，令程自远仓猝间无以畅快呼吸，两颊此时已然热辣无比，像煞两面烧红的烙铁。
曾志辉一拍大腿：“今儿高兴，我来请客，我们几个去十字街五味大酒店吃一顿，这庆功宴我是承诺过的，不可少！”
程自远记起临走时村支书的一再叮嘱：今晚村里要摆酒宴，请傩班，全村好好庆贺庆贺。这庆功宴约请在前，而且更重要，因为程自远家穷，父母一辈子老实巴交，在村里地位卑微，村支书平时是不拿正眼瞧他们的，这一次扬眉吐气，大大长脸，村里的庆功宴岂能缺席？
程自远当即把这个安排告诉了曾志辉，曾志辉很理解地挥了挥手：“好嘛，你先参加村里的宴会，我的宴会改在后天，——后天怎么样？”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程自远。程自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然是爽快答应。
当晚，程家沟沸腾了。打谷场上摆了足足三十二桌酒宴，村里德高望重的村民都来了；因为恰逢双抢，外地不少打工的中青年村民也回来了，三十二桌座无虚席。不少人挤不上座位，就从自家端来饭碗，或蹲或站地挨在桌边，等着酒菜上桌，扒一点到碗里吃。场面之盛大前所未有。
一个傩班被请来了，在打谷场一角整理道具、服装等。
程自远一家和村干部坐在中间一桌，始终被热烘烘的赞美、羡慕、嫉妒、奉承包围着，像受到一股股热浪熏烤，一家三口个个脸上大放红光，犹如烧旺的炭火，在这充斥酒肉、稻谷的温香的夏夜，简直就要窜出醉颠颠的火焰来。
村支书讲话，大赞程自远为程家沟争光添彩，创造了程家沟千百年未有的奇迹，值此盛事，加上早稻大丰收，实在应该大大庆贺。
转脸看程自远，说：“虽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现在行不通了，可作为头一个考到首都北京去的程家沟人，名闻全地区的状元郎，你程自远将来可不能忘了根本，升官发财了，可得记得回报家乡，把我们村里的乡亲也提携提携，切记切记！来来，这杯酒我先敬你——”
也许是早已进入了醉态，也许是眼看实现了改变命运的计划，程自远胆子陡增，和村支书结结实实碰了一杯，提高嗓门豪迈地说：“没问题，我很快就会变成全中国最有钱的人，要多有钱有多有钱，将来给程家沟每人盖一栋洋房，所有乡亲的生老病死我都包了！”
口气之大，登时就把周围的人震住。村支书也微微发愣，面上有点僵，讷讷笑道：“有……有你这话就……就好……”
旁边一个老汉曼声说：“管我生老病死倒费不了几个钱，农村人命贱，就是每人盖一栋洋房太浪费了，没必要，每户一栋就行。”那神情，好像程自远承诺的一切就在眼前。
咚咚咚，几通鼓响，全场肃静。
一个肩上斜挂大圆鼓、穿红底白花纹布衫的老汉从打谷场一角踱出，边敲鼓边绕场一圈，宣告傩舞开场。
三十二张桌子呼啦一下半数离席，挤到打谷场中心的四周，只给程自远和村干部的那一桌让出了视野。扫视周围，真是人山人海，本村的、邻村的似乎全都出动了，打谷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到处是人头，是蒸腾的汗气，是嗡嗡喧闹……
三盏汽灯高高挂在电杆和树干上，四周还噼里啪啦燃起十几根火把，光影交织中，鼓乐齐鸣，和合、啸山、山魈、钟馗、判官等傩神踩着节奏，次第登场。然而，就在这个本该是欢乐高潮的时刻，气氛却变得诡异起来，热浪之中程自远隐隐闻到了一股莫名的阴凉气息。
夜深了，凉意在加重，汽灯开始摇晃，火把灭了数杆，打谷场光影昏暗，周围看热闹的村民淹没在夜色里，形影变得模糊难辨。程自远不禁打了个冷战。
开山拿着斧头上场，两眼瞪得像铜铃，鼻子勾着，面色发青，表情肃穆，一如玄炎洲吴村见过的样子。
突然，程自远意识到老家琴城的傩舞并不是这种类型，这分明是——千里之外方外之地玄炎洲的傩舞，确切地说是吴村傩舞！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这傩班又来自何方？
开山舞着舞着，离程自远越来越近，身形越来越大。从它幽黑的眸子里，程自远分明感觉到它似乎认出了自己。
一咧嘴，硕大的嘴巴里露出尖利的獠牙，——妈呀，这开山哪是傩面，明明是活物！
凉风从开山的方向呜呜吹来，卷起无数枯叶和沙尘。程自远挨了几下吹打，脸麻麻地疼，身子无法遏制地颤栗，难以坐稳。一股不祥的预兆弥漫开来。
“呀呀呀，你可认得我？”开山突然对着程自远开口，话音空旷悠远，如同响在九天之上。
程自远低头扭脸，不应答。
“我可是认得你！”开山指点他，话音粗厉低沉，令人心惊胆战，“你被那三百年前的女鬼带到这里，违反我盘古的时空大律，败坏我万物秩序世界伦常，如此行径发展下去，等于颠覆世界篡改宇宙，对万事万物都不公平，你懂吗？呀呀呀，你快快滚！滚！滚回七年以后去！”
开山越说越气恼，最后粗暴地吼了起来，手中的斧头寒光大作，刺痛了程自远的眼睛。他用手遮挡寒光，也气鼓鼓叫：“我……我凭自己的考分上大学，怎么不公平？”
“你事先知晓自己的分数，返回来重填志愿，对其他考生就是不公平！”开山喝道。
“我不认可你这个说法！”程自远大叫，“我全省第三名，怎么挑也得让我挑好学校吧？难道比我分数低的考生靠高估自己、瞎蒙志愿上了好学校，反而公平么？”
开山愣住，眨眼，有一刻程自远觉得它哑口无言心虚气短，已被自己说服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