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弘在夜里被从牢里放出，乘一匹快马，在如墨的夜色里划开一道，拿着通行令牌，直奔城门之外，禹州城的方向。
太阳刚刚探出头，天光微朦，有妇人出来洗漱，听见大地震动的声音从城门外由远及近，直到脚底的地面都开始抖动起来。妇人端着手中的盆，定神凝望，想要透过城墙看到些端倪，目光却被黑沉的城墙所阻挡。
而此刻站在城墙之上的士兵，眼神却不是好奇，而是惊恐，惊恐地看向向着城墙奔涌而来的一大团黑影，等到那团黑影慢慢接近的时候，有人才看清那是一支军队，守夜的士兵匆忙去敲警钟，手刚刚碰到撞钟柱，一支黑色利箭穿空而来，钉在离他手指不到一寸的地方，那士兵腿一颤，手就像粘在了上面，一时间动不了分毫。
“禁卫军换防！所有兵士卸甲弃兵，走下城墙，违者，格杀勿论！”
城墙上的士兵面面相觑，换防？
有这么粗暴的换防？
纵使心里有百种疑问，在下面的人喊第二遍，并且已经开始拔剑挽弓的时候，这群人麻利地从城墙上下来，顺便把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同伴一同拖了下去。
守城的士兵在城墙根底站成一排的时候，就发现他们所看到的军队不过就只有三十多人，没比他们多几个。只是一人扯着三四匹马，趁着天还没亮，浩浩荡荡地冲过来，气势一下子就把他们摄住了。城防大营在三里地外，供有紧急情况的时候调动，帝京深处内腹，在这里守城的士兵都是些少爷兵，何曾见过大阵仗，哄一哄，诈一诈，自然也就输了阵仗。
有眼尖的人看见这些人的斗篷上都纹着一个银色的金猊兽图样，当下冷汗就从后颈滑落了下来。
这是，击刹。
“一共二十三个，差了一个。”
领头的人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赶紧去找，别让他离开了！”
“别找了，这儿呢。”
声音刚落，一颗人头滴溜溜滚了过来，滚到了那一列士兵的脚下。
一个士兵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啊！队，队长！”
男子懒懒地靠在城门沿上，“不是我说，进城前不先找领头的小队长，把这一群喽啰聚在这儿，有个屁用啊。要不是老子看见了，这小子早就腿快地跑到城防营了。今天把城防营的人招来了，你们九条命都不够用的。”
领头的人面有愧色，“是属下办事不周，还望指挥使大人恕罪。”
被叫做“指挥使”的男子面带不屑，不在意地挖挖耳朵，“老子要去给大人复命，你们这群狗东西把人给老子看好了，敢丢一个，小心你们的子孙根。”
说完眼神凉凉地从某处扫过，把骨节扳得脆响两声。
三十多个人站在那里，胯下齐齐一紧。
“是！”
击刹在凌晨突袭，用不到一个时辰夺取城门，得益于“子孙根”的警告，这个消息在指挥使大人奔驰在去往右相府的路上暂时还被捂在城墙根下，与守门士兵的想要方便却憋得通红的脸一同。
“回禀主子，已代替禁军城防，守城兵士二十四人，有一欲报信，立斩，无一遗漏。”
“嗯，知道了，本相现今要去上朝，你没事的话。”萧衍整整衣领，“小七和十一挺长时间没见你了，大约想和你好好叙叙旧，我们的指挥使大人。”
就在萧衍这句别有意味的话刚刚出口的时候，小五已经感受到了后面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黏着了上来。
“那个……主子，那帮崽子还在那儿，我得去看着点儿，叙旧，改天吧。”
“不必，那边的消息瞒到上朝的时候就好了，之后自然有人处理，就不用你辛苦了，还是好好休息休息吧。”
问题是，他不想休息啊……
萧衍前脚走，那两只后脚就凑了过来，笑得让他毛骨悚然。
“五哥，别来无恙啊？”
“指挥使大人，最近小日子过得怎么样？”
小五连头都没回，一个空翻窜了出去，“下次和你们聊，这次先撤了啊……啊！”
一个空翻还没落地，就被两只脚横空踹了回来。
小七和十一两个人齐齐收脚，看向半趴在地上的小五。
“五哥，主子赏我的那一盒珍珠糯米团你要怎么算？”
“指挥使大人，我房间里珍藏的玉春图你是不是看完该还我了？”
“五哥，我房间里藏着的梨花酿我都没舍得喝……”
“指挥使大人，茗儿姑娘似乎送你了她的玉如意？”
小五摆手喊停，“哎，等等等，前面那些算我的，茗儿送我东西怎么了？”
十一冷笑，面容悲愤，冲着小五飞起一脚，“那是我送的！”
燕轲走上大殿的时候，往萧衍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微笑如常，只是袖子下的手指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冲他比了个手势。
他自然地移开目光，坐到御座上。
“诸位爱卿，你们都是朕的臣子，朕信任你们。但你们中的一些人，实在让朕寒心……”
下面的臣子被这一番话搞得一头雾水，下一刻就听见燕轲语气一厉，“昨日在朝上，朕刚说了朕抓了万俟弘，夜里万俟弘便不知被何人所劫走，连夜送出城，禹州大营一事，朕就怀疑，如今看来，这朝中是有人通外啊！”
最后一句话一出，下面呼啦啦跪下一片。
燕轲阴阴地看向姜希明，“姜大人，守城禁军乃是你的麾下，此事你可有要解释的？”
所有人都看向姜希明，这是，什么情况？
姜希明被突如其来打了一闷棍，有苦也说不出，“臣不知。”
燕轲轻笑，“不知？姜大人，此事究竟如何还有待查证，朕已派人追捕万俟弘，但禁军失职确然无误，朕下令，由击刹代替禁军城防。”
一片哗然……
陛下这打击二号政敌，把一号政敌都扶了上来，搞大事情了吧……这朝堂，要变天了，不知多少人在下面暗暗揣度，审量形势。
“陛下，臣认为不妥，禁军自建朝以来，始终守卫城门，如今突然换防，容易导致朝局不稳。仍要慎重。”
就在这一阵低声哗闹中常显的声音显得异常突兀，其他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
“温侯，如今禹州城陷，朝中有人通敌，万俟弘如今逃走，换防乃是无奈之举，待到禁军嫌疑洗净，朕自会重新启用，凡事都需变通。”
“可……”
“就如此定了，拟朕手谕，自今日起，暂卸禁军城防，由击刹接手。无事，便退朝吧。”
姜希明从大殿出来，快步下去，走到外面的随侍身旁，“报信给城防营，把击刹在城外拦住，别被皇上的人抢了先机。”
皇上欲拿他开刀，他再缩着当孙子项上人头变要不保了。
随侍扯了一匹马，几乎没有停歇，直接往城墙赶。
“姜大人。”
姜希明蓦然回头，身后萧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到底是今时不同于往日了，朝堂上的天，说变就变，当初萧家势去，顿时如山倒，今时，竟是往事重演，只是换了人罢了。”
“右相好算计，竟让圣上站在大人一边。”
“圣上他不会站在任何人一边，只会为自己考虑，而眼前，姜大人您不仅威胁到了他的地位，还威胁到了他的江山，他必然是要权衡轻重，不过是能帮他的只有本相罢了。”
姜希明仰头看向天空，“右相如今这般，真以为能风光一世？陛下容不下姜某，更加容不下右相。”
“本相不在乎。”萧衍从他身边走过，“如今只是第一步，姜大人更应该小心你的潜蛇。本相，忍它很久了。”
姜希明的随侍的确先于燕轲的圣旨到达，然而却在看到城门的击刹军队的一瞬，便已经明白，大局已定。
“什么？陛下让击刹守城？”
常显叹了口气，“是，不知为何，打定了主意，根本不听劝。”
“城防营呢？”
“仍旧在姜太尉手下。”
常洛沉默下来，仔细想想，便也能差不多想明白，燕轲这招其实走的确实是谨慎而微妙的。
万俟弘逃走这件事情，她怀疑根本不是姜希明放走的。万俟弘被关了这么久，北越那边真想要合作，必然会新派人过来，万俟弘已经相当于弃子，没有必要冒着风险救他出来，想必是燕轲自己放走的。如今击刹守城，看似提升了萧衍的权力，实际上却是良好的牵制。城内维护治安的禁军和城防营都是姜希明手下，中间用萧衍的击刹隔开，就算有什么突发情况也难里应外合，而因为城内外的牵制，守城军也难掀起什么风浪。如此便抑制了姜希明，却也不会让萧衍手下控兵权太过膨胀。
“陛下也有他的思虑，爹爹别太忧心，如此做法也是方便牵制姜太尉的京中兵力，毕竟禹州之事实在蹊跷。”
“这点为父自然也清楚，为父是想，如今倘若姜家真的垮掉，那么萧衍就真的是一家独大了。王党立场，堪忧啊……”
姜家势大，从建朝以来就是武功立家，三代功臣，不知出了多少良臣名将，如今更有潜蛇帮衬，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彻底拔除掉的，现今做的不过是不断削弱，真正垮掉恐怕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常洛思及此，第一次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既然**倒了，那便再建**。”
燕轲的圣旨到达城墙的那一刻，击刹军的子孙根稳妥地得到了保障，守城禁军终于得到了可以方便的自由。也就是这一天，熙平的一个崭新时代正在暗中慢慢开启。（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