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
指令刚下远处破空之声忽起，乌青色的箭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直袭而来。所到之处，山石碎裂，惨叫声连成了一片。
破神弩！
萧衍震惊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冷静，带着身边的人迅速从两侧下撤。
箭如雨一般地落下来，一阵方歇，另一阵就紧接着下来，这些人很了解破神弩的特点，这一批换箭的空档就有另一批人补上，丝毫没有空隙。
他们在上来的时候就让人检查过崖顶，确认过上面没有人，看这弩箭的数量，至少有百人。
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崖顶不断有被击断的山石，落下了山谷，和山石一起落下去还有崖上的士兵，芜州这些士兵在破神弩之下根本没有任何还击之力，萧衍向谷里一望，落下的山石已经挡了大半道路。他滑到一块巨大的山石之下。
“千里眼拿来。”
萧衍看过去，远处的人穿着一身土色衣服，披着草蔓，在千里眼看过去，要不是有破神弩的乌青之色，几乎混着难以看清，这些人想必就是披着这些伪装挂在山崖上，也怪不得上来的士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萧衍将千里眼扔回身边的暗卫手里，今日之状，这些人以此方式埋伏在此也好，手中有破神弩也好，都和那人脱不开干系。
他那位兄长还真是不消停，都被送到芜州来了还能跳起来。
破神弩的攻势丝毫未弱，如今他们在这崖上也是死，下去了也是死，这一千人，如今已经瞬间折损了近一半。
既然躲了只会死，那就只能……
“迎上去！”
这一声在四处逃窜的士兵当中犹如一记惊雷。
迎?他们如今都已经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跑都来不及了，还要迎上去?想让他们送死吗?
这一命令下去根本没几个人听，喊的跑的乱成一锅粥。
“如今你们皆在弩箭范围之内！逃不掉！迎上去，杀掉持弩之人！方有一线生机！”
有些兵士在慌乱之中听到这句话，看看身边尸身狰狞的同伴，咬咬牙，顶着箭雨冲了上去。
有人做出了表率，剩下的人也跟着冲上前去。
这五六百人，拿着手中的刀兵，迎着箭雨冲上去，一个个地倒下，被破神弩冲的头首分离，后面却又有人接了上去。
崖上一群群人前仆后继地踩着同伴们的血肉和尸体，向着对面的人冲去，崖侧萧衍带着一群暗卫飞速从旁边绕过，悄无声息地绕至围攻者的身后。
“嚓！”
几颗人头瞬间飞了出去，伏在草里的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破神弩已经全部对准了自己人。
几箭连发，破神弩的原主自然更了解这弩箭的制造，发发中的，电光火石之间，这一侧的敌人已经被齐齐收割。
就在这个空档，士兵们已经冲了过来，和这边的敌人厮杀成了一团。
萧衍提弩，对准了对面崖上还不知道情况的敌人，一连三箭。
对面山崖传来轰然开裂的声音，三箭连发，山崖一脚狰狞地哀吼几声，整个沉落到了谷底。
破神弩不用太过耗费人的力气，也不代表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运用自如，三箭连发需要的力气远远都要超过使用强弓，十一回头，能这么用破神弩的，他也就见过他家主子了。
萧衍一发则罢，这一击扰乱对方的视线，对面崖上人数太多，不宜恋战。
他将破神弩背上，转身唤上剩下的人从后面山路离开。
等到一行人到了山下，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了下来，萧衍清点了一下人数。
一千人，如今所剩不足一百。
萧衍将身上的轻甲扔给一旁的一个身前甲胄被砍烂的士兵。
“你们把甲穿在衣服里面，回芜州去吧。”
剩下的那些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萧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萧衍甩甩有些酸麻的右手，“这些人来者不善，你们本来就是被无辜牵连进去的，不必在这儿等着送死。从这儿回去，一路辛苦些，但好歹能留下条命在。”
所有人听了都静默下来，有几个士兵默默脱下铠甲，抱在怀里，从队伍中离开了。其他人看着他们，想起了自己刚刚在箭雨血海中向前冲杀的场景，想起身边一个个被箭射的四分五裂的同伴，都默默脱下铠甲，往来时的路走去。
有一个走的时候看他身边的人还站着，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那人没动。
他又拉了拉。
“我不走。”
这一声在这片静默中分外明显，连萧衍都转过头来看他。
说出这话的是个长相很普通的男子，脸盘方方正正，右眼眼角有一道很深的疤，差一点就伤到了眼球，他看起来已经三十多岁了，实际年龄也许小些。拉他的那人似乎是他的同乡，听完这话也是愣了一下，随即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还不走，等那些人来去送死吗?”
男子一把拂开拉着他的那只手，往前走了一步。
“属下名字叫做莫艾，右相想必早就已经不记得属下了。当年在云麾将军营下，属下是您的兵，那一年对上北越军队，僵持不下，熙平还未有此时之富强，边地接连数月阴雨连绵，粮草被耽搁在了路上，就如现在一般弹尽粮绝，是您和云麾将军剩下自己的口粮，杀了自己的战马才让我们挺过那几日。后来我们一队被敌军困于山中，两千人在山中几近绝望，没人信，大军会为了这么些人冒着风险来救，是您带了自己的一队亲兵，不过五百人，杀进敌阵将我们救了出来。”
莫艾往前又走了两步，指了指自己的那道疤，“这是那次打仗留下来的，虽然没瞎，但到底看东西总有些不清，战后属下就被送到了芜州来，本以为就要在此地荒度余生，收到消息大人您要带领芜州军士去平叛时，属下所想皆是能再与您并肩作战，死了都值！”
萧衍眼中微微有些动容。
“此次征战，这一路上，粮草不至，大人便自己为军中买牛买羊，自己却一口未碰！营中军士尝尝抱怨碗中无食！属下却看见大人碗里所食比他们更差！今日这穷奇道，大人完全可以不顾我们众人安危带着人先行，却偏要留下做这保航断后之人。右相有如此之心！如今危难当前，我等又怎能弃右相于不顾！”
本来都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那些士兵听了这段话都站住了脚步。
“莫艾，原为右相效死！”
“好。”萧衍走下来，拍了拍他的肩，又环视了周围那些士兵，这才开口，“莫艾曾为本相属下，他是个军中男儿，能有如此一番话，本相心里高兴。但你们都是人，都有自己的意志，这次去禹州，本来就不是去平叛的，你们原本就是被牵累的人，这一路行来，算是本相亏欠你们良多，想走的就走，愿留下的，便抱必死的决心。你们不必因为今日离开而羞愧，因为这场仗根本算不上是仗。”
萧衍转过头去跟莫艾交谈，也不看他们。
没了视线的压力，一群人犹豫再三，稀稀落落地开始离开。
八十人，五十人，三十人……
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站在那里的脚步也越来越坚定。
离开的人慢慢地少了下来。
最后还站在那里的人，加上莫艾，只剩了十三个。
萧衍回身，看着他们，这些人，小的看起来不过才十几，大一些的也不过三四十岁。他走到个子最矮，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面前，“你多大了?”
男孩儿似乎有些怕他，回应的声音却也坚定，“十八。”
“那是刚入军了。”
男孩儿点点头。
“父母不会担心你吗?”
“父母早死了，我是在军营里被葛洪叔叔带大的。”
男孩儿手一指，就指向那些人中年纪大一些的那个，被指的人似乎有一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大人，咱们几个原先也就打过几场不像样子的仗，不像人家莫艾还见过大场面。家里都是光的，也无牵无挂，咱们穷，连肉都吃不起，要不是大人你带我们出来，估计这辈子都尝不着这么些肉星儿。”
他话音一落，其他几个人也都笑了起来。
在这陡崖之下，乱阵之中，这些人，没有什么文化，甚至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没有任何背景，他们是这天地之间最普通不过甚至有些卑微的一群人，却比帝京当中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更懂得感恩。
那些捞不上多少肉渣的汤，帝京里的贵族连瞧都不会瞧，直接喂给看门的黄狗，在这里却能换来一群人以命相陪的情谊。
“敢问诸位名字。”
“王风。”
“方五河。”
“戚迎平。”
“付景。”
“朱子成。”
“柳七。”
“贺伯平。”
“张肖。”
“葛洪。”
“赵博行。”
“张三青。”
“霍霖。”
“赵，赵黑……黑臀。”
那个男孩儿一说完，所有人一齐笑了起来。
“我，屁股上有个胎记，爹妈就这么起的……”
众人笑罢，萧衍深深一躬身。
“萧衍在此，谢过诸位相随之恩。”（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