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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激战

凛冽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扫过观战台,一团团的烽烟滚过,直卷得旌旗烈烈有声。

观战台前的两军厮杀正盛,利剑长矛的撞击削砍之声、缠斗的兵士的呼喝之声、战马的嘶鸣喘息之声,混入风声里,仿佛就要变作一个吞噬众生的漩涡,随时能将战场上的一切吞噬殆尽。

天璇国的守军且战且退,呈现出明显的败迹,一多半已被逼入城中。那些还拼命抵抗的士兵脸上,亦俱是绝望之色。

蓦然,一阵密集而尖锐的钲音划过战场,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守军便放弃了继续拼杀,如潮水般迅速的退回了城中。随着一声闷响,坚固厚实的城门已同时关闭,将攻城之军摒绝于外。

啟昆笔直的站在观战台上,微微眯着眼,俯视这场近在咫尺的激战。胜利近在眼前,他绝不会任由守军退避入城而结束战斗。

一名信兵飞奔上高台,于啟昆跟前单膝跪地,高声道:“禀主上,叛军已有溃退之象!”

啟昆闻言朗声大笑,一手握住裘振手腕,一手遥指不远处的陵水城城门,语气里是毫不掩示的轻蔑:“今日寡人便要亲自披挂上阵,一举歼灭这天璇叛臣,爱卿可愿为寡人擂鼓助威?”

裘振微微皱眉,不着痕迹的抽手,朝着啟昆躬身抱拳。旁边的侍卫取了鼓锤,正要递与裘振,却不想,下一刻,裘振已拔出一柄墨色短刃,以奔雷之势直刺入啟昆的胸口。

周遭的一切似乎在瞬间静止了,随侍在啟昆身边的数名文臣武将,无不惊愕万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人能料到,在战局的最关键时刻,会徒生出这样的变故。

被啟昆一手提拔的客卿裘振,为其连下天璇国数座城池的心腹猛将,竟会在这最后一战的最后一刻,将那柄杀敌无数的利刃,亲手刺进啟昆的心口。

裘振收回匕首,以同样的姿势朝啟昆抱拳、再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得罪了……”

便是啟昆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骤变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直直的看了裘振片刻,才又低头看向自己心口,血迹已浸湿前襟,数息之后,踉跄着后退两步,倚靠在战台栏杆旁艰难的喘息起来。

直到此时,众人才如梦初醒,啟昆的左右近侍各自亮出兵刃,将啟昆与裘振围了个密不透风,然而,碍于啟昆伤势,并不敢立刻上前。

啟昆试图调匀呼吸,却不想呛出一口血,顺着栏杆颓然滑坐。他艰难的仰头,努力抬手,向四周侍卫摆手,阻止他们要合力剿杀裘振的意图。

啟昆的手无力的垂下,目光依然落在裘振的面上,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话来:“爱卿真是好……”话音未落,便不可自抑的咳嗽起来,呛出的血沫子沾在他的下颌与脸颊上。刚才还威然如神坁的天下共主,此时已是命悬一线了。

裘振略微垂下头,没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缓缓言道:“陛下于我实有知遇之恩,跟随陛下这段时日,也知陛下是为贤主。奈何我本是天璇国君麾下死士,不愿看到故国亡国,此生惟愿故国长安……”

啟昆瞪着裘振,不知是失血太多,还是烈日太过刺眼,他竟觉得原本熟悉的裘振,像是个陌生人。好一阵子之后,他才重重的叹息一声:“天下能者无数,如你这般忠勇之士,却是少见,”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再剧烈咳嗽起来,待于暂且喘匀了气,才又似是惋惜、似是自嘲的摇头开口:“罢了,天意如此,你,走吧……”

众将官向着啟昆与裘振又压上了两步,此时此刻,无论啟昆说了些什么,他们都已听不进去了。在这一众文臣武将眼中,裘振已不是被啟昆视为心腹的客卿,也不是能征善伐的战将,如今的裘振,不过就是一介谋刺天下共主的刺客!

啟昆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众人,他阻止不了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但他依然虚弱的向裘振招了招手。裘振迟疑片刻,起身走到他身旁跪下,略一犹豫,伸手扶啟昆稍稍坐直了些。接着撕下半截自己的衣摆,捂在了啟昆胸口的伤处。

裘振望着眼神已呈灰败之象的啟昆,眉峰蹙聚、薄唇紧抿,似有话要说,而最终却是一语不发。

啟昆抬手握住裘振的手腕,片刻之后转头看向一侧的侍卫,原本已涣散的目光,又再渐渐坚定起来。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开口:“裘振爱卿,仍是当今天下的真勇士,尔等不得为难于他,由他,去吧……”

此言一出,臣子、侍卫齐刷刷的跪倒在地,无不咬牙切齿的瞪视着裘振。一干人等异口同声道:“陛下!臣等不敢奉命!”

啟昆却不再看众人,凝视着把持着自己,眼中微现泪意的裘振,长出一口气后,露出浅淡至极的一抹笑意。他叹息一声:“天意如此,天意如此,”随后一口鲜血呛出,数点殷红溅上了裘振的前襟,啟昆用劲推开裘振,提气喝道:“你,走吧……”

裘振直身站定,扫了眼围住自己的武将、侍卫,那些人眼中满是要把他挫骨扬灰的恨意。裘振握紧手中那柄墨黑匕首,迈步走向观战台的一端。然而,他才刚一抬腿,跟前一名满面虬髯的校官,已抬手挥刀斩向他的面门。

校官此举如同是往热油锅中落入了凉水,他的数名同袍如大梦初醒般,齐齐拔刀在手、不要命似的与裘振缠斗起来。论拳脚功夫,这些将官显然不是裘振的对手,只是此刻皆尽红了眼,也顾不上这许多。

裘振不欲伤人,果断出手击退数员武将,闪身到了观战台边缘,甩手打出一枚响箭后,纵身跃起后不偏不倚的落到下方的马背之上。那战马受惊扬蹄嘶鸣想要将所负之人甩下地去,却被裘振一勒缰绳给制住了。观战台上呼喝声此起彼伏,台下兵士虽还不明就里,但已依令朝裘振围堵过来。裘振不再多作停留,双腿一夹马腹,倾刻之间已将追兵远远抛下……

尘世有国,名曰钧天。立国三百二十八年,国主啟昆登位十六载,钧天国势渐微、诸侯并起。

天权依仗昱照山天险,自成一派,偏安西境,物厚而财丰,少与他国往来;北境之天枢,盛产良驹、精铁,枢人善机巧、筑建之术,后纳开阳于其版图之中;东南之天玑,奉巫仪、重农耕,风俗自成一体,得玉衡归附;唯西南之天璇,马强而人壮,新王登位数载,开疆拓土之势渐盛。

啟昆帝空有天下共主之名,几方诸侯各自为政,天璇、天权、天枢率先立国,以王者居之,天玑隐而不发。

瑶光乃钧天直隶属国,下辖金矿数座,数代以来掌管天下铸币之务。钧天历三百二十九年,天璇欲吞并瑶光,遣军攻之。啟昆帝以天璇叛乱为由,发兵围剿。一则,以此挽帝国颓势于眉睫,二则,欲籍此重建帝国之声威。

世人鲜知,越支山以西、雾澜江以南,另有一国名为遖宿。此国因地形之势,不与他国通人烟,世人亦难窥其真容……

天璇国·将军府

一队戎装兵士,气势汹汹的撞开将军府的大门,府里的下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无不愣怔在当场,面露茫然的神色。

一个内侍手捧谕令,迈步跨过不高不低的门槛,抬眼扫视过眼前的仆役,展开所持的卷幅,尖细的嗓音里透出几分冷冽:“裘天豪接旨……”

内侍的话音未落,年逾半百的裘天豪已从内院迎出,整了整衣袍,神情肃穆的在内侍跟前跪下,他身后是裘府的一干人等,见势也跟着跪下一片。

内侍看裘天豪一眼,继续念起谕令:“裘天豪身为一军主帅,裹足不前以致贻误战机,其罪当诛,此谕……”

如此一道谕令,似乎并未让裘天豪感到震惊、抑或愤怒。他只是略顿了顿,恭谦的自内侍手中接过了那道,立即就会招至灭顶之灾的旨意。

一张接一张的封条,由内宅的房门向外依次贴上,裘家满门倾刻间,已被那队兵士拘索到了一起,喝骂着被带往别处。

已戴上了枷锁刑具的裘天豪,却仍旧是一脸的坦然,仿佛并不在意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只是,当裘府大门被关上时,老旧门轴发出了一声沉闷、哑然的动静,令他不由得停伫了脚步。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门匾。“将军府”三个大字一如既往的有气势,然而,谁也不知道,这般气势是否就算是走到了尽头。

裘振坐在河边,重重的喘息了片刻,河面宽阔、水流湍急,追兵显然已被抛离。他抬手抹了把脸,手垂下时自然的抚在了腰间那把匕首上,他不自觉的低下头,目光落在其上。匕首没有任何装饰,通体漆黑,却兀自散发着一股子迫人的杀意。

裘振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曾经以为,刺杀天下共主啟昆,于他而言,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可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当这一刻来临之时,自己却是异常的冷静。

他将匕首刺入啟昆心口的那一刹那,像是与砍断一棵路边的树一般,没有半分的犹豫。然而,直到现在,他的手才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而那柄匕首渐渐的重逾千钧。

裘振站起身,撮唇为哨,片刻之后一匹浑身湿漉漉的马,自上游的芦苇丛中奔了过来,转眼就到了他跟前。裘振抬手拍了拍马头,牵起缰绳往河岸上方的一条不显眼的小路走了去。

他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近乎贪婪的做着深呼吸,在他心底里,竟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细细的想了一阵,才慢慢明白,那种感觉是自由。这不过仅仅是个错觉罢了,裘振对自己说,可不期然的,啟昆临死前那张既诧异、惊疑,又带着某种释然表情的脸,又浮现在了眼前。

一个精心维持了两年的谎言,在水落石出的时候,大约任是谁,都会不知所措吧。

两年前,裘振在皇族的狩猎场里,偶遇了行猎却遭逢刺客的啟昆帝,从将其从一众刺客的手中救下。面对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啟昆自然是有一肚子的疑问。裘振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出身、来历,并将父亲获罪、满门被斩之事原原本本的跟啟昆说了个清楚明白。

只不过,在所有真话的最后,附带了一句谎言。啟昆听闻裘振本打算要从军,挣下军功以重振裘氏的门楣,然而却是此路不通,若是继续留在天璇国,也只能做个无名无姓的死士。

起初,啟昆帝显然没有全然信任他,毕竟,对于自己这个天下共主而言,做为诸侯之一的天璇,近些年的所做所为几可算是叛臣,更何况,自现任的天璇王陵光上位之后,连过往还维持着的表面工夫都懒得再做了。且不提每年的纳贡,单是公开以王自称,便已是触到了啟昆的逆鳞。奈何天璇国力日盛,若不能一击克敌,战火一起只怕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便真的是做到了头。

直到派出的探子将裘家的往事探查清楚之后,对于这个自称是误闯猎场的天璇罪臣之后,啟昆帝才算是真正放了心。

啟昆帝在与太尉谈及想要重用裘振一事之时,曾说,裘振的父亲当初为陵光,承担了贻误战机之名,而致裘家被抄没,全族男丁系数被斩首。裘振因着是陵光自小的伴读,便以死士之名,免予死罪跟在陵光身边。数年间,所行之事与暗卫无异……一个将门之后,重振门楣无望,逃离故国另谋出路,倒也在情理之中。

太尉明白啟昆帝的心思,自然也知道要平定那几个已然势盛的侯国,只能先从天璇下手,于是便给啟昆帝出了个主意,说裘振既是想要挣下军功,那正好先做个有名无实的客卿。待到当真是立下了战功,再行封赏也不迟。

于是乎,裘振就这样成了啟昆倚重的客卿,朝政之事他从不参与,只是一心替啟昆整肃军队。短短一二年间,钧天的兵马一扫往昔的颓气,隐隐也有了重新定鼎天下的霸气。

正在啟昆帝琢磨着要以什么名义征讨天璇之际,传来了天璇国攻打瑶光国的消息。那瑶光国有数条金矿矿脉,因而握着为钧天铸币的重责,于情于理,啟昆帝都不能坐视理。

不等瑶光向自己求援,啟昆帝果断的打出了征讨叛王陵光的旗号,亲自挂帅,领着已是焕然一新的兵马,浩浩荡荡的出征了。裘振以客卿之身,随侍在啟昆近前,这一路之上,全是由其出谋划策,而令钧天大军势如破竹。

短短数月时间,眼看着已经打到了天璇国最后一座有驻守的城池,只要再下此城,天璇的败局便无可挽回了。

任谁也没有想到,在最后一刻,这位被啟昆帝一手提拔的肱骨之臣,居然临阵倒戈。失去统军之帅已让钧天的兵马乱作一团,谁曾想,此前的胜绩,不过都是圈套,让他们一步步的深入到天璇腹地,却不知真正的兵力早已环伺在侧。

与此同时,远在天璇王城坐镇的陵光,正召集朝臣们议事。一名信兵急匆匆的飞奔进殿,单膝跪地,“启禀王上,陵水大捷!共主啟昆身死,钧天已经退兵!”

“好!甚好!”陵光闻言挑眉而笑,不过那抹笑意还未在他脸上多做停留,便已退却,他话锋一转,问信兵道:“裘振呢?捷报既已传回,他为何还未回宫?”

“回王上话,”信兵缩了缩脖子,原先的声量分明低了几分,他吞了口口水,才接着回话,“裘大人行刺成功之后,点了烟火信号,可是他迟迟未归,吾等沿着陵水上下,搜寻了数百里,并且沿途查访,一刻不敢怠慢,如果发现了他,马上带他回宫……”

“混帐!”陵光听了这信兵的应对,眼里顿生怒意,重重的一甩袖摆,言道:“才搜寻了百里,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如果裘振有什么三长两短,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你们便都不用回来了!”

信兵恨不得将头扎进这大殿的地砖里,飞快的应了声“是”,便躬身退出殿去。

陵光还未及将满心的火气撒出来,又一名信兵飞奔进殿,呈递上了一份打着火漆封印的军报。

陵光略微皱了皱眉,示意内侍将军报交到丞相魏玹辰,望向那信兵,开口道:“战事如何,你直接说来便是。”

信兵闻言当即朗声答到:“回王上的话,我军已攻破瑶光国,最后一道防御。瑶光国王室众人以死相胁,拒不归降,大将军命小人前来请旨,攻与不攻?”

“攻与不攻?”陵光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殿内诸人,停顿几息才接着说:“若非本王同时要对付啟昆与瑶光,我天璇大军也不至于分作两处,更不至裘振至今下落不明!他们想死,就随他们去死好了!”

信兵一愣,大约是没想到自己的君王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比他更为惊诧的,显然就是大殿上的一干臣子了。

魏玹辰已草草的看了眼军报,听着陵光语气中的不耐,连忙上前两步,跪在了他的跟前:“王上请三思!”

见陵光没有要阻止自己开口的意思,魏玹辰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言道:“臣以为眼下大局不明,如果将一国王室剿杀殆尽的话,只怕是要背上暴虐之名。依老臣之见,不若派出使臣,同时再……让上将军退兵二十里,让他们心肝情愿的臣服。”

陵光微微侧头看着魏玹辰,朝他踱近了几步,“本王既已派人行刺了当今的天下共主,就不怕再担个灭了他国的名声。”说完,陵光又转头对信兵道:“你就这么回去告诉你们上将军!”

这句话甫一说出,殿中的众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应对之时,陵光又再接着说道:“更何况那瑶光不过是依附于我国边境的区区小国,仗着国内有数座金矿罢了。以为钧天铸币,便能够太平安乐一世了吗?”

见同僚无人敢应对,魏玹辰只得硬着头皮喊了声“王上”,谁知陵光一摆手,将他的话头打断,令他无法再开口说些什么了。

陵光微垂着头、负手又在大殿上来回踱了几步,仿佛是在心内做了出某种重要的决定一般。他再抬头时,目光中平缓了些许,他将魏玹辰扶起,道:“丞相无需多言,本王现在最为在乎的事情,是裘振的安危!此事,还劳烦丞相多多费心。”

魏玹辰点了点头,只能回了声“臣不敢……”抬眼看了陵光一眼后,又接口道:“王上,王上吩咐便是……”。

陵光点了点头,继续说:“此次迫使钧天退兵,裘振当属头功!丞相,你再派些可靠的人再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如果……”陵光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眼眸微垂,仿佛是敛去悲伤的神色,“他当真未能全身而退,那他便是个忠勇之士,本王必要天璇举国,人人都要念及他的好处。”

魏玹辰抬眼望着陵光,有那么一瞬的恍神儿,就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稚气未脱的那个小世子。不过也就只是一息之间,魏玹辰最终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过了陵水关,便是一条坦畅的官道直通天璇的王城,越是接近王城,便越是闹。裘振早已扮作个寻常的行人,穿了身粗布的衣服,牵着马不急不徐的混在人群当中。

晌午的时候,恰好经过一个市集,裘振也不知道是怎的,心中隐隐竟盼着这条返回王城的路能再长一些。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又或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执念与怨念纠缠着,令他举步维艰。

找了个茶棚的角落坐下,才刚刚端起茶碗,就听到旁边坐着的那几个士子打扮的人高声议论起来。

其中一个说道:“你们知道吗?传言是共主啟昆帝身边出了个奸侫,这才止步于陵水关前……”

另一个接口道:“这前一段时间不是说,那天下共主啟昆,领着百万大军,连破我国数座城池,这不过几月光景就打到了陵水……怎么突然就遇刺了?”

这时,一个满面风尘的老者站起身,朝这桌朝前几步,“一看你们几位就是只知道念书的士子,我啊,刚打北边过来,这钧天国啊,恐怕要散了……”

听了老者的话,众人纷纷惊叹出声,最先议论此事的那个士子,对着老者拱了拱手,道:“大叔,此话怎讲?这钧天好歹也是天下共主,就算啟昆帝战败身亡,定然有储君接位,怎么可能说散就散了呢?”

其余一干人连声附和,这三百多年来,大家早已习惯了天下共主的存在,而对于普通人,他们甚至都不太会关心那位所谓的共主。

老者叹了一声,继续开口道:“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天天就知道读书,怕是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啟昆帝啊,带着一干悍将人马,一路南攻,本想直捣天璇王城,可是打到陵水边的时候,他被他一直提拔的一个客卿给杀了!”

裘振侧过身去,却不自觉的想,弑杀天下共主,实为大逆不道之举……他的眉心跳了几下,眼前忽然就闪现出一些断断续续、如碎片般的过往景况。

那一日艳阳高照,一名陵光身边的内侍跟他传话,是说王上要见他。裘振沉默着走进陵光的书房,没有内侍通禀,也没有侍卫拦路。自从裘家出事之后,他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这王宫之中,人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却人人都保持着一种缄默。

裘振径直走到几案前,向陵光跪拜行礼。

陵光挑了挑眉,却未抬眼看他,开口问道:“你跟在本王身边,有多少时日了?”

裘振半垂着头,语气也是无波无澜:“两年半。”

陵光放下手里的简牍:“本王眼前有件难事,需得心腹之人去办,你可愿意?”

裘振不自觉的抬头,见陵光的目光并未着落在自己的身上,便又垂下头去:“听任王上差遣。”

陵光终于看向他:“你就不好奇是什么事?”

裘振沉声道:“惟王命是从。”

陵光微微眯了眯眼:“如果本王说,要你去杀了啟昆呢?”

裘振猛的抬头,错愕的看向陵光,他不知道这话是君王的随口一语,还是当真想要如此。

陵光的嘴角略弯了弯:“你不敢?”

裘振抱拳,只说出了四个字:“莫敢不从。”

陵光点头道:“本王果真没看走眼,你即应了,本王可就将这天大的难题交予你了。”

至此,裘振才确定自己听到的不是个玩笑,他直视陵光的眸子,说道:“便是拼了命,也定不负王上所愿。”

陵光微微将身子朝后仰了仰,若有所思道:“钧天国如今招兵买马,最迟不过一、两年,便要与我天璇开战,本王要在啟昆身边安插个眼线,思来想去,只有你才本王的心腹。这一去,若是啟昆真存了要灭我国之意,你再动手不迟。倘若实际没机会下手,你回来便是。本王一早就说过了,死士多得很,不缺你一个。”

裘振垂头不语,不是他不想应答,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陵光摇头叹息一声,将几案上的一柄短剑拿起,“你此去,想必是凶险万分。这柄斩金断玉的利刃,就给你了,记得给本王带回来。”

裘振略微迟疑,并不上前接剑,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王上若是赐剑,可否,可否……”

陵光歪着头打量他一眼,问道:“可否什么?你看不上本王这柄利刃?”

裘振摇头,忙回道:“不敢!罪臣幼时,家父赠予一把匕首,裘家获罪之前,罪臣从不离身,王上可否将那匕首赐还?”

陵光低头看看手中的短剑,曲指在剑身一弹,扬声道:“来人,带他去取。”

裘振一手端着茶碗,浅浅的饮了一口,一手抚到腰间所佩的匕首上,耳畔却尽是茶客们的议论之声。他听得皱眉,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行刺一事,如今引得文人士子议论,只怕吾王暴虐之说,以后还会越来越多。不知王上闻得,会做何想。此等言论与王上实无半分益处,倒不如由我、由我……

一声茶碗碎裂的脆响,蓦的拉回了裘振的思绪,他甩了甩头,兀自将刚才心中所想之事给强压了下去。他站起身,朝矮几上扔了两枚刀币,一声不吭的走出茶棚,牵上马,转眼之间便又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再远的路,也有走到头的一天,不管裘振是否情愿,如今都已到了王城的城门洞前。直到此时,他那一路之上神游物外的注意力,才算是归了位,立即觉察出与往日的不同之处。

三三两两的人簇拥着朝王城里小跑,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比去赶什么市集还要兴奋。这让裘振多少有些好奇,恰巧身旁经过的几个路人,好象正谈论着眼下这不同寻常的景况。

“快点快点,晚了怕是占不到好位置了!听说这回比当年开国的庆典,还要热闹!”

“听说王上要亲自主持庆典,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王长什么样呢!”

……

庆典?裘振愣了愣,旋即又了然了。想来,大约是陵水大捷的缘故。正一边往城里走着、一边暗自思量,不想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满脸堆笑的凑到了自己跟前。

“裘将军?!”那内侍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他抬了抬手,好象是想拉住裘振,可半道又顿住了动作,满脸的喜气里掺杂了几分一闪即逝的尴尬。不过这人的反应也算是快,接过裘振手中的马缰,继续说道:“您可算是回来了!王上找您好久了!”

“将军?什么将军?”裘振被内侍的一席话给说得有点慒,他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认错了人。

“自打陵水大捷之后,王上日夜盼着您能回宫,听说您失踪了,派了好几队人马去找您,还说就算把陵水翻个遍,也要把您找到!”内侍牵着马疾步向着王城中心走去,发现裘振并未跟上,又连忙停下,解释道:“正好今天庆典祭天,裘将军您又平安归来,真是喜从天降……这庆典其实就是为您办的,不管您回来不回来,都会昭告天下……”

一转眼,裘振已经被那名内侍给带到了王城中心处,这里早已搭起了一座高台,如同是每年岁末、祭祀天地的仪制。高台周围,朝臣们三五成群的站着,小声的低语,没人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王上到……”清亮且有穿透性的一嗓子,使各色人等立即就安静了下来,偌大的一个广场,顿时变成鸦雀无声。

陵光被魏玹辰重几名重臣簇拥着,稳步向高台走了过来。裘振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前迈了一步,而下一刻,跟在他身边的那名内侍,已死死的拽住了他的胳膊。就这么一打岔,裘振立马收住了步子,这样的场合,他的确不该贸然行事。

陵光显然也看到了裘振,他那张原本凝重的脸,瞬间便浮起了笑意,想也没想就侧身要往裘振这边走。

魏玹辰努力压抑惊惶的表情,抢上两步挡在了陵光的跟前,他略低下头,轻声道:“王上,庆典祭祀为重,其他事宜等祭祀完天地之后再说……”

陵光斜了魏玹辰一眼,却也知自己刚刚是太过喜形于色了,他向裘振点了点头,便继续昂头朝着高台走了去。

祭天的仪式并不复杂,无非就是焚烧些名贵的香料,念些祝祷的句子,最后再上三柱香。陵光做完这一切,朝魏玹辰挥了挥手,只见魏玹辰捧了卷绢帛走上高台。

魏玹辰展开手中的绢帛,扫视了一圈台下的人,这才朗声念道:“自先王立国以来,国运昌隆。今得上天庇佑,使钧天重兵不战而退,免我子民涂炭之祸。虽捷报频传,不敢有丝毫松懈,禀明天地,拓土开疆,必取钧天而代之。当今国库,充盈丰足,实应惠及臣民。王上令,免赋税三年,以兹共庆。”

跪了一地的民众未见得能听明白当今的丞相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免赋税三年却是再直白不过,众人无不面露喜色,对着陵光连连叩拜,大声呼喝着“王上圣明”之类。

魏玹辰待群情稍微平静了些许之后,才又继续念道:“裘振,乃我天璇国士,对陵水之战有不世之功。”他的目光落在了裘振身上,“裘振,请上前听封。”

裘振见周遭的民众都顺着魏玹辰的视线,齐齐的看向了自己,无奈之下只得走到高台下,于陵光跟前单膝跪倒。

“爱卿平身。”陵光笑着抬手,示意裘振起身,“裘爱卿,为陵水大捷,建下不世之功,兹封为陵爵,赐食邑万户!”

“王上!”裘振惊讶的抬头,没多想就推辞道:“这等封赏,罪臣万万不能领受。”

“爱卿不必推辞了,你是我天璇一等一的勇士,无论什么样的封赏,你都担当得起。”陵光说着,又咳嗽一声,声量提高了几分,“不单单是食邑万户,本王还有意拜你为上将军,等着你为本王,夺了这天下!”

裘振直身,双膝跪地,面色凝重的答道:“王上,罪臣原是一介死士,不求高官厚禄。行刺钧天国主,只是为了吾民以免受战乱之祸。啟昆此人并非昏聩暴虐之君,若非他以平叛之名,一路攻至陵水畔,臣也不会出手致其于死命。当日,臣原是想玉石俱焚,不想啟昆弥留之际,放我回来向王上复命……”

所有人都被他的这番话惊呆了,任谁也没料到,面对食邑万户的封赏,裘振竟会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而裘振,却是小心的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他抬头望向陵光,一抹久违的笑容自他眼底弥散开来,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为死士者,理当心智坚毅、唯君令是从,臣如今心已不定,唯有一死,以谢君恩……”

随着裂帛之声,裘振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口,时间仿佛被强制停顿在了这一刻,所有人、包括陵光在内都没做出应有的反应。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眨不眨的投向裘振,直至他缓缓向地上倒去。

陵光只觉得后脑勺像是被狠狠的敲了一记闷棍,愣了半晌才疾步奔下祭台,扶住即将倒地的裘振。

“裘振!裘振!”陵光急急的喊着,可眼中所见,却是鲜血慢慢染满了裘振的前襟,伸手想要拔出匕首,又不敢碰触,“若你不想要这些赏赐,本王,我,我都依你!你这是,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听到陵光的呼喝,魏玹辰如梦初醒,一迭声的唤着内侍。

裘振的眉头紧蹙,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无力、却如释重负般的倚在了陵光怀中。他勉力抬起手,搭在了陵光的手腕上,而另一手却是慢而坚定将自己心口上的那柄匕首一点点的向外拔,“罪臣这一路,愈近王城一步,便愈是添了一分死志。此次怕是要辜负王上的厚望,不能再为吾王尽忠了……”

陵光赶忙按住裘振的手,想要阻止他继续拔刀:“不要再说了,你想如何都好,我只要你活着……”

裘振摇了摇头,终于还是拔出匕首,血液飞快涌出,溅到了陵光的面上、手上。他将匕首用自己的袍服擦拭干净,归入鞘中,进而郑重的将其放到陵光手里,再开口时,气息已虚弱了不少,“属下一死,百姓对王上不敬的言辞便能尽除……”他用力吸了口气,又继续道:“唯愿吾王长享盛世……”

陵光愣愣的看到已然气绝的裘振,朝臣们也都围了上来,过了好一阵子。陵光如遭雷亟般醒悟过来,抱住裘振的尸身,无比悲怮的大声唤着他的名字。泪水如决堤般涌出,陵光渐渐不在呼喊裘振,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生疼生疼的。就连呼吸也像是受到了影响,原本如玉的面庞竟憋得通红。

“王上!王上!”魏玹辰忍不住伸手扶住陵光的双肩,用力摇晃了两下。

陵光茫然的转头望向魏玹辰,可目光却没有半分焦点,好不容易,他哽咽出声,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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