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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杀周顗

在王家诣台待罪的事件中,有一重要细节,值得特别加以记述。这天,周顗老先生将入朝觐见皇上,峨冠博带,行色匆匆,格外引人瞩目。王导素来与其相善,此时见他即将入朝,知其即将面见皇上,于是便求救于周老先生,到底是个机会啊。王导当即呼之曰:“伯仁(周顗字),以百口累卿!”意思是:伯仁老兄,此事闹大了啊,我王导真是有口难辩清白!若是皇上怪罪下来,王家几百口人的性命就完了。在下恳请您代为向皇上求情,讨个宽恕——让您受累了,拜托了!

周顗看了看王导及其身后跟随的王家子弟,沉吟片刻,当时并没给予明确答应,就那样默默地进去了。这个周顗,就是曾经优先让王羲之“啖牛心炙”的那位仁慈长者、当朝元老、海内名士周伯仁。倘若他此时看到王羲之也在跪伏请罪的行列中,必定会心生怜悯。他知道,这些少年都是无辜的,他们尚未参与世事,不该受这等连累。面对此情此景,周老先生惨然于心,但未将心情流露于面目之上,也没有跟王导多说话。老人家是稳重的,也是讲原则的,在这种事关国家的大事面前,他不能私下里答应任何请求。

周顗进朝,觐见皇上,他没有直接在元帝面前为王家求情,而是冷静地分析了国家当前的政治态势。周顗的意见是,不可因王敦造反而连累朝中王氏家族,不是因为他们曾经有功,而是因为王家至今依然是国家不可忽视的力量。当此时,王氏一门权势甚重,若诛杀王家,等于在乱局中火上浇油;反过来,如果善待王家一族,则似釜底抽薪,庶几可以挽救一时的危机,至少不至于玉石俱焚。晋元帝听从周顗的意见,明令朝野,王敦造反乃其一人行为,王氏家族无罪。

周顗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他对当下的东晋政权的内外形势洞若观火,提出的政治方案十分正确,分析相当客观,也相当有效。这样的人才是真名士,才是真英才。司马睿接受了周顗的政治方案,也算是明智之举。于是他立即行动,亲自召见王导入宫议事。王导此时尚不知朝廷里作如何处分,所以他令兄弟子侄们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许随意猜测议论,继续跪在原地待罪,等候他的消息。

司马睿见王导进来,拿了王导前日脱下的朝服,郑重地给他穿上,态度诚恳地说:老先生啊,你这是何苦呢。王敦叛逆,自是他一人罪过,与卿何干?与诸位子弟何干?你我虽为君臣,然知情知心,多年来亲如手足,当此之时,卿当与我分忧,怎么自远自外了呢!为祸国家的是那个人,跟王家一应老小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咱俩多年来患难与共,彼此赤诚,这是谁跟谁啊,是不是?

王导见皇上不加以死罪,深深稽首,曰:逆臣贼子,何代无之?不承想竟出在我们王家,真是想不到的事啊!皇上如此宽大为怀,真让我这个老朽无地自容啊!说罢,竟然老泪纵横地哭了起来。

司马睿急忙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王导跟前,扶起这位老臣,执其手曰:茂弘(王导字)啊,现在朝廷正等待你的救国之策呢,能否平息这次**,还要看你的方略大计呢,你怎么还说这些话呢!还是快来商量一下怎么平定叛乱吧,不要再说那些感伤的话了。我现在就指望你了。

政治家也好,政客也好,无一不是现实主义者。即使政见不和、暗藏疑窦、彼此心怀鬼胎,也都要面对事实说话。事实之中存在深刻的利益关系,即使皇帝也不得不考虑再三。此时王家以自甘屈辱的方式请罪,那就顺坡下驴,也好借助他们王家的力量挽救覆巢之危。这边王家就盼着皇帝开恩不罪,以便躲过这场政治飓风,自然是喜出望外。王家终于从岌岌乎哉的危急中求得安全,王导以柔克刚勉强自保,自然没有更多奢求。如今皇帝不加怪罪,亦是万幸,作为王家的头人,王导当然愿意为朝廷继续效力。司马睿面对难题,自己无力对抗,只好拿了土块打坷垃,指望着解铃还用系铃人。

羲之跟随王导向朝廷请罪,看似循例,实为不得已。族长号召,羲之不好忤逆,也难以超然于外。王敦不满朝廷,早有造反之意,羲之是知道的。羲之未曾告发,也不曾对人言及丝毫,自有其为人的原则。王敦对羲之一直存着厚爱,另眼看待,羲之铭记于心。羲之的亲叔王廙现为王敦手下大将,而王廙又是羲之的书画老师;时任王敦从事中郎的周抚(史书称其“与邓岳俱为敦爪牙”),是羲之敬重的好友。此时羲之的政治态度如何,值得寻思,难以说得十分明晰。

四月,王敦军队的前锋攻打石头城,即首都建康的外城,刁协、刘隗、王导、周顗等三道军队受命出战。但是,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对抗不了王敦身经百战的精良部队,六军败绩。镇北将军刘隗失败后,觉得大事不好,竟然投奔石勒,将自称忠臣的名号扔掉,投降了敌国——石勒是东晋在北方的主要敌人。刘隗投降石勒后,官至太子太傅,后死在北方。这个曾经劝元帝“尽诛王氏”的人,给东晋王朝带来了几近倾覆的灾难,可见他的主意不是为了国家大局,而是别有用心。刘隗经常挂在嘴上的“竭肱股之力,效之以忠贞”,到头来成了彻头彻尾的欺骗。这种靠阿谀逢迎讨好主子的口舌小人,往往都是口蜜腹剑招惹是非的家伙,他们的心底里并不存在所谓的忠诚,道德师爷的说教往往是欺世之词。从这一点看,王敦的讨伐奸邪,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元帝见此情景,无计可施。

不得已,朝廷遣使向王敦请求息兵。

这就是说,朝廷告饶,皇帝服软了。

兵临城下,王室挂了白旗。王敦于是进城,俨然得胜之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路人不敢侧目。他得意洋洋地自封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武昌郡公,邑万户。此时的王敦,即使想要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也无人敢阻挡。王敦进城后,首先杀了尚书刁协、骠骑将军戴若思、尚书左仆射。这是他起兵的缘由,也是目的。只可惜让刘隗那小子逃走了,王敦对此遗憾不已。

接着,王敦做了一件足以遗臭万年的错事——杀了护军将军周顗。此举实属残酷枉杀,周伯仁于黄泉之下,当难以瞑目。周顗受朝廷之命组织军队讨伐王敦,对于臣子来说,天经地义、义不容辞、无可厚非,政治上完全说得通。而且,周老先生在御前曾经直陈利害,分析大势,其说辞中并无对王氏一家有半点儿以偏概全的伤害。虽然他提出的政治方案是为了东晋的天下安定,但在客观上,也保护了王家数百号人的性命啊。

然而,王导对刚刚发生的这些内情并不知晓。为什么周顗没有将他在皇帝面前的陈情之词告诉王导呢?因为周顗明白,他的原始动机和理念诉求,并非出于保护琅邪王家,而是出于对东晋天下大局的考虑,故此未曾在王导面前提及自己的善意,也没有说自己的陈辞说服了皇上因此也庇荫到王家。这不仅显示出周老先生的睿智和忠诚,且足见其人品的厚道、磊落和自重。周顗不曾拿了这事给王家送“人情”,说明此人襟怀坦白,浩气贯于长虹。

可是,没有及时获知内情的王导却以为周顗见死不救,于是耿耿于怀心生怨愤。王敦进城后,曾与王导商量谁该杀谁不该杀。当王敦问到周顗这个人该如何处置时,王导沉吟良久,没有说话。王敦念及周顗的威望,再问王导,这个人到底是留呢,还是不留?王导念及诣台待罪时周顗不曾当面给他的请求一个明确的允诺一事,依然沉吟不语。王敦明白了王导的意思,于是杀了周顗。这件事,足见王导此人心胸狭隘,处事阴鸷,缺少仁厚。王导枉顶了政治家的头衔,他怎么不深入想一想,周顗事前事后没有明示帮忙求情,但事实是,周顗进宫见了皇帝后,王氏一家就被免罪了。你王导一大家人诣台请罪,数日不曾有什么作用,周顗进去一席话,事态立即发生了大逆转——谁在其中起了作用,这不是昭然吗?所以说,王导的为人算不上个明澈的君子。

元帝见王敦不断地杀害大臣和随侍,实在不堪忍受,就派遣侍中王彬(羲之的亲叔,王廙的弟弟,也是元帝的表弟)劝王敦手下留情,尽快息兵,王彬欣然受命前往。

王彬在前往王敦大将军府的途中,先往周顗的灵前拜哭,含泪述说了周老先生的功绩和仁德,请老先生在天之灵给予原谅,王家将永远记住老人家的高尚品德。然后,王彬才去见大将军王敦。对于这次事件的内情,王彬是知道一些的。他认为德高望重的周顗死得太冤枉,所以只身前往,为冤魂而号哭。

王敦听说王彬没有直接来拜见他,而是先去周顗的灵位前拜别,明摆着就是在指责他嘛,当即大怒,欲杀之。面对寒光闪闪的刀枪和不可一世的王敦,王彬毫无惧色,当着王敦和众人的面为周顗之死慷慨陈辞,并谴责王敦的残忍和不义。

王敦依然愤愤,他既不肯认错,也不肯放过王彬的性命。

王导得知王敦要杀王彬,急忙派人前往,劝王敦不可造次。王敦看在王导的面上,终以彼此从兄弟的关系,最后未对王彬下毒手。每读此节,人们都会对王彬报以崇高的尊敬,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名士、壮士、烈士!王家有此一人,足以光照千古,其余不足论矣。当然,由此也可见出王敦的气焰此时是何等的嚣张,生杀予夺尽出己意,其作威作福之状,虽董卓、曹操、司马懿之流亦不能望其项背。

王敦坐定首都,置天子于不顾,视朝廷为多余,必欲了尽愿望,发泄他多年的怨愤。如今,他满足了,凡是他看不中的人都被杀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身负骂名,周围的寂静中隐藏了恐惧、不屑和诅咒。他深知不便久留京城,于是矫诏号令,加王导为尚书令,以王廙为荆州刺史,自还武昌。

前此,司马睿命其叔父司马丞为湘州刺史,以牵制王敦的势力;王敦此时哪还肯留下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于是使王廙“杀丞于道中”。王敦此时之所为,已经达到目无朝纲、丧心病狂、随意杀戮的程度——军阀得势,淫威发散,祸国殃民,史上不乏此类。

七月,王敦自加兖州刺史,以郗鉴为安北将军。石勒手下大将石季龙攻陷太山,执拿守将徐龛。太山郡属于兖州,太山失守,兖州难以据守。兖州刺史郗鉴于是自邹山退守合肥。尚书右仆射纪瞻上疏,请征召郗鉴,加以权柄。上乃征拜郗鉴为尚书。郗鉴以疾不拜——称病不肯就任。郗鉴退守合肥后,琅邪危在旦夕。八月,琅邪太守孙默叛降石勒。至此,琅邪王氏的祖籍陷入敌国之手。

十月,都督荆梁二州诸军事、平南将军、荆州刺史、武陵侯王廙卒,年四十七。王廙是羲之的亲叔,也是一位修养全面的才子、文人、艺术家,平生对王羲之的生活、学业多有关照。在王氏亲族中,羲之与叔叔王廙、哥哥王籍之二人最为亲密。王廙的去世,给羲之以极大的打击,羲之为此痛苦万分。

王廙是元帝的表弟,王敦造反,司马睿曾派王廙前往劝止王敦,但是,王廙不仅没有说服王敦,反被王敦说服了。由此可见,王廙在政治上不如他的弟弟王彬清醒坚决。还有一种可能,王廙本人对朝廷也心存怨艾,尤其看不上刘隗、刁协一班口蜜腹剑的小人,所以才被王敦说服了。这种行为,当时被称为“受任助乱”。王廙这么做,反映了王氏家族对朝廷的普遍不满,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王羲之的政治立场。

王廙虽然参与了王敦的造反,然其病卒之日,皇帝司马睿还是感到十分悲伤。“帝犹以亲故,深痛愍之。丧还京都,皇太子亲临拜柩,如家人之礼”,赠侍中、骠骑将军,谥曰“康”。这里的“犹以亲故”,是说王廙和司马睿是姨表兄弟。实际上,司马氏的举措只是一种政治示好,是做给王氏家族看的,特别是给王导看的。其潜台词应是:看嘛,就连参与王敦反叛的人,朝廷都能如此厚待,生前未加责怪,死后备殊哀荣。我退让至此,你王家还想要让我司马氏再做些什么啊?仁至义尽了!

精心策划,掬示诚意,安慰笼络王氏,也是不得不尔之策。

十一月,王敦以司徒官属为留府,自往武昌,遥制朝政。是年闰十一月,元帝司马睿忧愤而死,年四十七。庙号中宗。司空王导受遗诏辅政。太子司马绍即位,是为明帝,时年二十四岁。司马睿的“忧愤而死”是可想而知的。他身为皇帝却不能左右朝政,处处掣肘,心有不甘,亦属当然。而臣下造反,朝廷奈何不得,最后只能屈膝迎乱臣入都城,任其杀伐摆布,所谓朝纲,已经体无完肤,奈何奈何奈若何!司马睿一定有过这样的慨叹:我这个窝囊皇帝啊,和当年的任人摆布的汉献帝有什么不同?和末代皇帝曹髦有什么不同?

司马睿忧愤交加,终至于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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