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天气转凉，该添衣裳了，方忆还是没回来，方思和夫妇给他打点好衣服，又带了些东西，准备周末送到庙里去。薛明知道了，说他也要去。
那天上山的时候，司机把薛明送到方家，就回去了。方思和见张莉没来，纳闷地问你就一个人去？
薛明说一会儿上车再说，我现在一肚子苦水，早就想跟你倒倒。
他们把东西装好，出发了，薛明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薛明说：“自从倩倩出国后，张莉是空巢期遇上更年期，天天跟我吵架，我在家，她嫌我碍眼，我回家晚一点，又说我在外面花天酒地，扔下她一个人在家受罪。她一想起倩倩就哭，天天让倩倩跟她视频，搞得倩倩也快抓狂了。我见她这么难爱，就说不行你去陪读算了。谁知又把她惹毛了，说我想把她支开，好娶二房生二胎。这女人现在简直不可理喻，我都快被她折磨疯了。”
他回头，跟刘凤椒说：“你没事了多带她出去逛逛，现在不是流行练瑜伽，出国游什么的，你带她去，钱我出。”
刘凤椒说：“你们男人就这样，遇到问题不想解决，光想甩给别人，钱能解决一切吗？能填满她的空虚吗？女人到了这时候，子女已大，自己年老色衰，只剩下被老公厌弃，被子女嫌弃，跳个广场舞，还被全世界声讨。女人的一生其实真的很悲伤，美好的时光很短暂，然后结婚生子，全身心扑在老公子女身上。等子女长大，一切美好的事情也都离我们远去了，觉得空虚、害怕，她这样，我也这样，大概很多女人都这样，否则就不会有更年期这个说法了。你得多陪陪她，我回头也多找找她。”
“我看她还是太闲，像你这样天天忙着唱戏，哪里有空更年期，还是老方有福气。”
方思和说：“我这叫有福气，你见过那个有福气的人，要到庙里给儿子送衣服？我这是哭都没眼泪。往年他在家住七到八个月，今年月底才回来，8月和乔羽回庙里，就不回家了。我现在也想通了，他那么喜欢倩倩，都放弃了，这小子安的什么心也就很明白了。”
薛明说：“倩倩这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不是我非要拆散他们俩，这事我问过方忆，如果他愿意娶倩倩，我坚决同意，可方忆不肯，我才安排海宝儿跟倩倩出国。倩倩走的时候，方忆也没去机场送她，她哭得话都说不出来，我当时难过的受不住，拉着她的行李箱就往回走，说咱不去了，张莉把我推开，硬是推着她进了安检口。”
薛明说着，眼角渗出一滴泪来，他不好意思地扭头看窗外，方思和装作没看见。他告诉薛明，其实那天他们家和胡不安家本来都要去送倩倩，可是临出发了，方忆忽然下车，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胡不安不放心，也跟着去了，弄得大家没情没绪，又不放心他，也就没去送倩倩。
很长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到了庙里，方忆正和师父研究棋谱，见爸爸妈妈和薛叔叔都来了，他很高兴，大家去会客室，方忆泡了壶茶。
薛明看着方忆，忽然有些伤感，本来他们是有希望成为一家人的，现在只能看着他和倩倩渐行渐远，这事不能说他全无责任，是的，表面上，他给了方忆机会，可他和方忆都明白，从内心深处，他不愿意把倩倩嫁给方忆。想到这，他有些坐不住，就到院子里转悠。
方忆说：“你们怎么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
方思和说：“你不回去，我们只好给你送衣服来。”
刘凤椒从包里取出外套，让方忆穿着，说什么时候了，别人都穿羊毛衫了，你还是短袖。
方忆穿上外套，说暖和多了，还是妈最疼我，我正准备过几天就回去，两周后在上海有一个围棋比赛，我报名了，最近正用功研究棋。
他把他和乔羽下的棋谱给爸爸看，方思和看得很高兴，越看越赞叹，说你俩下得真精彩，说着，他在棋盘上摆了起来，不时问儿子这手棋是什么意思，那里为什么那样下？方忆一一解释，父子相谈甚欢。
他们在庙里住了两天，之后，一起下山。
五十七
方忆这次在家里没待几天，参加完围棋赛，跟爸妈住了几天，他就回到庙里，他不放心，师父今年的状态一直不是很好，他和师兄劝师父去医院检查一下，师父总说他没事，就是老了，筋力衰退。
师父还像往常一样做早晚课，打坐禅修，方忆现在懂事多了，规规矩矩地跟着师父完成日常功课，跟着师父一起坐禅。
这天，他们走进禅堂，正准备做晚课，落日的霞光透过窗棂照在红木禅椅上，那霞光竟是金黄的。师父忽然说，要不今天不做晚课了，咱们到山顶看落日去吧。
师父的脚步还和往日一样轻捷，只是体力不如从前，走一阵，就要休息一下。方忆走在前面，难上的地方他就拉师父一把，他们到山顶的时候，晚霞正好，落日正无限依依地一点点隐褪。
“你小时候最喜欢看日出、日落，总是缠着我陪你看。现在，师父老了，容易怀念以前的日子。总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整天跟着我，我打坐，你也打坐，我扫地，你也扫地，我上山采药，你也背个小筐跟着。我们一起度过了10年。那10年，虽然你很难教，但师父真的很开心。”
方忆在师父身旁蹲下，说师父我再不下山了，就陪着你。
师父也蹲下来，说，好的，你就一直陪着师父吧。
霞光转为暗金色的时候，他们趁尚有天光，快步下山，师父回到竂房休息。方忆去找法喜，法喜正逗欢欢，欢欢见方忆过来，摇着尾巴跑过来，方忆刚在山上摘了两个软乎乎的柿子，扔给欢欢，欢欢用牙齿撕开一个口子，舔食里面的果肉。
方忆说：“师父最近状态不太好，很让人担心。”
法喜说：“是的，师父吃饭很少，有时一天就喝碗稀饭，怎么办呢。”
“要不咱们给大师兄说说，是不是让他回来看看？”
第二天早上，他们师徒练推手，法喜轻轻一推，师父竟然跌倒，方忆慌忙扶起师父，问师父要不要紧。
师父说没事，师父只是老了，劲力大不如前了。
他和法喜扶师父回房。
挨过残冬，春节过后，寒风中已带丝丝暖意，山下此时该已是柳吐新绿，花绽初红，但山里冷，柳树还不敢冒然发芽，一切还和冬天没什么两样。
师父近来吃得很少，也很少出门。大师兄年前就回来了，这几年他很少回来长住，现在则天天陪着师父，师父和大师兄最能心意相通，两人有时长谈，有时相对静坐。
方忆和法喜主要负责师父和大师兄的一日起居饮食，好像又回到之前他们4人一起生活的日子。
春风一天比一天暖，山色明显润了，胡不安来接方忆回家。他来拜见师父，师父说不忙，方忆过两天再回去吧，你要是没事的话，也别回去了，在庙里住几日。
胡不安见师父发话，只好答应下来。
近日，师父的好些弟子也都陆续到山上来，所有的寮房都住满了。
方思和也上山来，帮着料理山上的杂务。
这时，恰好围棋界发生了一件大事，李世石大战阿尔法狗。月9日，首战开始，方忆他们在手机上观看比赛。吃过午饭，师父精神稍好一些，方忆给师父在棋盘上把他俩的棋摆出来，师父看得很有兴味，比赛还在进行，不过，李世石的局势已经不妙。
“没想到人工智能已经下得这么好，它的棋很精准，没有漏洞，对定势的理解也和人不一样，人下棋，总会有自己偏爱的招法、棋型，它不蔓不枝，无喜无厌，人类很难做到这一点。”师父说。
“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大概很快就不是人类所能控制的了。”方思和说。
师父点点头，没有说话。
胡不安说：“它再怎么厉害，总是机器，没有情感，除了电源，没有别的需要，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用途，把人类惹毛了，拔掉他的电源，看它还得瑟。”
“人家没得瑟，它没有得瑟的概念，而且万一有天，它会自备电路系统，你拔电源还有什么用？”方思和笑说。
方忆说：“其实我经常觉得，表面上是人类在推动科技发展，实际上是科学技术在利用人类推动自己。它每前进一步，人们就会设想，它能不能更先进一点，这样它一直在朝前走，这个步子永远不会停下来，人的力量已经没法让它停下来，它们最终会带给人类幸福还是万劫不复，真的很难说。”
胡不安看着方忆，说：“我发现，自从输了倩倩的血，你好像变聪明了。”
方忆笑说：“你说的没错。”
师父和方思和都看着方忆，两人心里很高兴，这家伙，不但话说得利索了，还会思考了。
那天师父兴致很好，他们一起看完比赛，师父还让方忆扶着他在院子里走了走。
之后，师父基本就在房里不出门。这天晚上，师父把他叫到房里，师父看着他，忽然滴下几滴泪。方忆大惊，继而大痛，眼泪如瀑流，接连涌出。
师父说：“我一生坎坷，历经磨难，幸而有缘修习佛法，我从不敢懈怠，现在我就要走了，你不要难过，等事情过去了，你就下山去吧。”
“不，我不下山，我就在山上守着师父。师父活一日，我守师父一日，师父仙去了，我就给师父守塔。”
“孩子，师父不在塔里，愿意的话，就把师父装在你心里，愿意装多久就装多久。不管在哪里，师父总在关照你，护佑你。不要哭，要高高兴兴送师父走。”师父摸摸方忆的头，脸上表情似喜似悲，无限慈悲地看着他。
方忆抹抹泪，两人默默坐着，夜深了，方忆依然不想离开师父，只是担心师父撑不住，他看着师父躺好，才退了出来。
两天后的午后，在徒弟们的诵经声，元一法师结跏趺坐圆寂，享年90岁。
禅林寺的方丈普济大和尚为师父主持了葬礼。那天庙里来了数百人，自发为师父送行，山上到处挤满了人，有受过师父恩惠来送师父的，也有凑热闹的。上午，众位高僧大德为师父举行放焰口法会，正午时分，在声声佛号中，元一法师被移入木龛，然后由法清、法明等出家弟子抬着元一法师的灵龛，方忆等在家弟子在后围随，慢慢走到荼毗场地。普济大和尚简短的说法后，弟子们依次拈香、跪拜。而后，普济大和尚手举“三昧火”并说荼毗法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烧”
缕缕白烟升起，僧众们在佛号声中，环绕荼毗现场，为元一法师送行。
之后，师父的骨灰被埋入塔中。
按佛教的规矩，僧人圆寂后，所有的人，都不许流泪，以免打扰逝者的灵魂，所以，在整个葬礼中，大家谁都没有流泪，一心虔诚祈愿师父去往极乐世界。（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