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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

8

皇甫一坤大夫的药方真管,何老七夫妇渐入佳境,歪瓜的嚎啕,已与他俩钟爱的戏曲形成了稳定的条件反射。

歪瓜,嚎啕依旧。

坏事传千里。歪瓜因嚎啕,成了何家卫子家喻户晓的名人,何家卫子无人不知,何老七家有个嚎啕帝,名字怪怪的,叫歪瓜。

农历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春暖花开,歪瓜穿百天裤,何老七夫妇这两天都望眼欲穿了,迫不及待地渴望奇迹发生,可歪瓜嚎啕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

农历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歪瓜生下来第一百零一天了,日上三竿。

永柱和永安在屋当门里嬉闹打滚儿。

歪瓜醒了,何老七夫妇全神贯注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好像歪瓜将生下来似的。

歪瓜张了张嘴,竟然没哭,露出微笑来,好乖,笑得甜甜的。

这是歪瓜第一百零一天了,何老七夫妇第一次看见歪瓜笑,歪瓜居然会笑,真不可思议啊,一个时辰过去了,歪瓜依然没哭,小手爪小脚丫乱舞着,怡然自得,小脸露出甜美的笑容。

祖宗啊,上帝啊,奇迹发生了,千真万确,奇迹真发生了!

何老七夫妇喜极而泣,抱在一起涕泪滂沱,嚎啕大哭,永柱永安跑过来抱住爷娘劝爷娘不哭,夫妇一人搂住一个孩子,嚎啕地更加厉害,永柱永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爷娘哭起来。

三嫂六嫂,闻讯跑来了,见大人孩子哭成一团,懵了,嚎道:老七,你两口子这是自么了?

何老七夫妇缓过神来,又是哭又是笑,和三嫂六嫂唠叨着:皇甫大夫,神医呃,歪瓜不哭了,歪瓜乖了,歪瓜笑了,打今儿歪瓜甜欢人了,三嫂、六嫂,你俩看啊。

歪瓜脸上,满了甜美的笑。

三嫂、六嫂的眼泪,从腮帮子上呼呼地淌了下来。

歪瓜笑着,笑得很乖,笑得好甜。

三嫂六嫂擦了眼泪,永柱永安眼泪一抹就跑开了,何老七夫妇还在哭泣。

9

何老七夫妇哭够了乐够了,上午,何老七徒步十里,到了斜阳县第一人民医院,第一时间来向皇甫一坤大夫汇报歪瓜成长的喜讯。

何老七来到小儿科,皇甫一坤大夫的诊室,一位女大夫在皇甫一坤大夫诊桌上上班。

何老七就问,皇甫一坤大夫,今儿还上班不,有事儿找他。

女大夫黯然神伤,潸然泪下道:“皇甫大夫,二月二离世了。”

何老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大夫,恁说得么?”

女大夫道:“皇甫大夫老家东北,父亲八十三母亲八十一了,正月底,他回家探亲。他喜欢滑雪,天天雪中飞,二月二那天,一不小心滑落山崖,飞走了。”

何老七听懂了:皇甫一坤大夫飞走了!

何老七失声痛哭。

哭了几声后,叫大夫劝走了。

何老七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医院,回家的路上,没了魂,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回到家里,永柱永安在三大娘家玩。

何老七和老婆禀报:皇甫大夫飞走了。

夫妇俩抱头痛哭,如丧考妣,哭得死去活来。

哭够了,何老七安慰老婆道:“皇甫大夫喜欢滑雪,飞雪走人,走得其所。”

老婆,依然在哭。

……

邻舍六嫂来了,见何老七两口子哭得红眼马猴的,道:“哭啥呃?”

何老七,禀报了原委,涕泪滂沱。

六嫂笑道:“皇甫大夫,知道你俩为他的走哭得打滚,保证会不高兴的。歪瓜娘,别呿嗤了。”

“不哭了。”何老七劝老婆道,擦了眼泪。

六嫂笑道:“听人劝,吃饱饭。”

“六嫂,说得在理。”老七和道。

“六嫂,你说,皇甫大夫医道自么好,人又自么好,老百姓自么依靠他,他说走就走了呃,不是响晴的天打呱啦吗,呜……,忒受~不了啊,呜……”老婆叨念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唉~,还不听劝了来?”六嫂眼里满了泪,喊道:“歪瓜娘,皇甫大夫从光崖儿上飞走的,是啵?要是哭,能叫皇甫大夫从光崖儿下边儿能飞回来,咱都学歪瓜嗷号一百天也中呃,我白天黑夜里陪你俩哭,行啵?哭,有用吗,歪瓜娘?你还是文化人来,听话,呃。”

六嫂的话盖了,自个笑得站不稳了,直去扶墙。

何老七,哭得泪雨倾盆。

歪瓜娘,哭得全身抽搐。

何老七夫妇,缓过劲来,不哭了,由悲转喜。

“欸~,再哭啊,咋不哭了?没劲儿。”六嫂笑道:“嗯,么,也是个习惯,听歪瓜嗷号惯了,还怪好来,和夏天的胡蛣嘹叫唤一样。”

“鞥~,也不一样,歪瓜比胡蛣嘹吴家寨子(豺),胡蛣嘹歇歇着叫,歪瓜不歇歇。”何老七笑道。

“嗯,有歇歇的时候,是吃奶、撒尿、拉屎的时候。”歪瓜娘笑了,道:“这一百天,可把邻世百舍的给乱煞了。”

六嫂笑道:“鞥~,歪瓜乍一不嗷号了,一下子没了动静忍燥了,还怪不习惯来,和从夏天一下子蹦到了隆冬腊月一样。”

六嫂真逗,仨人笑了。

10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

歪瓜的嚎啕,成了何家卫子的典故。

小孩一哭,大人就说,别学歪瓜。

小孩哭起来没完,大人就说,你看你,哭得和歪瓜一样。

孩子们不知道歪瓜是谁,不耽误大人们这样说道孩子们。

在何家卫子孩子们心目中,歪瓜是哭别虎,是嚎啕帝,是大坏蛋。

一小男孩,爷娘给他讲了歪瓜的故事后,他道:“我见了歪瓜,一定踹他。”

爷娘问小男孩:“为啥?”

小男孩道:“哭别虎,就该踹。”

爷娘相视一笑,无语了。

11

光阴似箭。

永柱会照看歪瓜了,永安还不行。

麦收的一天。

广播匣子天气预报:晴到少云。

何老七天气预报:晴到少云。

午时将尽,依然烈日炎炎、晴空万里。

村民,多在家吃饭或午休,在外边的,不在场院里就在石拉巴上耧拉麦子。

午时尽,进未时,烈日炎炎、晴空万里。

突然间,龙山顶上乌云滚滚,天塌了一样压了下来,响晴的天,顷刻间黑成锅底。村民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儿,暴风骤雨海啸般袭来,天河决了堤一样;道道闪电惊天动地响成了一个蛋一锅粥,天幕撕碎了龙山劈碎了一样。

男人们在生产队长号召下,飞奔场院,虎口夺粮里了。

何老七,在夺粮中。

我的那娘哎,暴风雨突如其来,村民猝不及防,在山根、山坡石拉巴上晒麦子的,石拉巴上有人的,麦子还能抢起来或抢起部分来,石拉巴上没人的,任由狂风暴雨肆虐了。

何老七仨孩子,偎乎在娘身旁听娘拉呱,娘遇到大事情,特别淡定。

何老七家的天井里,成了汪洋。

……

突然,一道拔地通天的闪电落进何老七家,和太阳落到家里来一样,极亮极亮。震耳欲聋、撕裂天幕的雷鸣,就像龙山一个“前滚翻”奤住了何家卫子一样。屋、屋当门抖了几抖,饭桌子险些掀翻,碗筷盘掉到地上,歪瓜娘和仨孩子坐着的歪在地上,站着的趴到了地上,歪瓜娘和仨孩子,吓得魂飞魄散。歪瓜娘反应过来,天井落雷了!屋,还在颤抖,嗡嗡作响。雷鸣成了嘟噜,天河倾泻下来,狂风要把宅子给卷走了。

歪瓜娘,护住仨孩子。

借着闪电,歪瓜娘看清楚了:天井中央的家槐树叫雷劈了,树身全luo了,四分五裂爆裂开来,连着树冠铺满天井;树叶在小树枝上,从大树枝上断开来,天女散花一样洒满天井;树皮,细看才看清,绷得到处都有。

天井,叫天兵天将洗劫了一样。

树身子绷裂散发的脂香,被狂风挟进屋来。

歪瓜娘,缓过神来。

歪瓜还不知道,害怕是么东东。

永柱道:“娘,吓死我了,我寻思太阳掉下来了哩。”

永安道:“欸,床下的老鼠窝,全照亮了。”

娘道:“动静子忒大了,就和龙山底朝天奤下来似的。”

……

暴风雨,小了下来。

男人们,从场院回到家里,个个和落汤鸡似的。

女人们,在山根、山坡石拉巴上晒了麦子的,都飞奔石拉巴,去看麦子还有木有(语言穿越)。

何老七和老婆道:“咱山根石拉巴上的麦子,全冲没了,一粒儿也没留下。”何老七涕泪滂沱,嚎啕大哭。

老婆道:“老七呃,冲没了冲没了呗,没了少吃就是,犯不上急成这样。”歪瓜娘知道,叫何老七嚎啕大哭的真正原因是么,她是避重就轻轻描淡写一下罢了。

何老七的邻世百家,来了不少人,见雷劈了天井中央的家槐树,皆惊惧不已唏嘘不已,都在安慰何老七两口子:唉,人好,比么都好,万幸。劈了树怕啥,再栽啊。

邻世百家来人,七手八脚帮着何老七夫妇拾掇狼藉的天井。没有一人埋怨何老七,把天气预报瞎了,更没有一人向何老七兴师问罪,这却加重了何老七的罪恶感。

何老七,失语了。

邻世百家,让歪瓜娘一个个劝走了。

何老七,拾掇着天井,看着雷劈的家槐树,末日之感攫住了他,呜呼,他说不出话来,心如刀绞。

各色“神话”,传扬开来。

之一:劈了何老七的家槐树,是老天爷给何老七颜色看呃。叫你何老七还天天给老天爷号脉啵?老天爷的脉也是你能拿来号的吗?

之二:你何老七,给老天爷号脉,号了这些年也就行了呗,还号起来没完没了了呢?叫你何老七不识抬举不识好歹,这一下知道老天爷的厉害了吧?

之三:咋这么蹊跷呃,自么极端的天气,何老七愣是预报瞎了,老天爷是戏弄何老七呢,雷劈他家的家槐树不是巧合,老天爷是要毁了何老七呢。

之四:何老七呃,老老实实当你的村干部就行,还天天预报天气谝能的,叫你净整些何家卫子(洋气)的,劈了你家的家槐树,这下老实了吧?

之五:何老七,忒马家堡子(牛气)了,老天爷认为何老七成了妖了,取他的性命没有法理,于是乎,雷劈了他家的家槐树,警示他呃。

……

每则神话,都特别吴家寨子(八卦,神乎其神)。

何老七是无神论者,他对这些神话,都置若罔闻。

这一场暴风雨,给何家卫子造成的惨重损失,让何老七心里滴血。

这一场暴风雨,劈头盖脸地收拾了何老七,让他痛彻骨髓。

何老七倒下了,大病不起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何老七在昏迷中错过了望龙山识天气的时辰。

第三天一大清早,何老七在昏迷中错过了望龙山识天气的时辰。

第四天一大清早,何老七在昏睡中错过了望龙山识天气的时辰。

……

第七天一大清早,何老七在沉睡中错过了望龙山识天气的时辰。

第八天一大清早,何老七起床了,大病一场,差一点儿叫何老七挂了。

这几天,天天下雨,歪瓜娘请来侄子,挖出家槐树树墩,树坑填平,压实了几次了,家槐树原址,望上去,和压根没树一样。

何老七望了望天井中央,望龙山识天气的兴致,已荡然无存。

有人说,何老七望龙山识天气的灵叫老天爷取走了,成庸人了。

……

诸如此类,众说纷纭。

何老七想,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但丁·《神曲》)。

早饭后,何老七徒步来到斜阳县城,乘火车去了龙平城的龙平电力学院。

第九天中午,何老七与龙平电力学院的教授、学生一起,徒步到了何家卫子。

当天,何老七的屋上装上了避雷针,他成了何家卫子第一个使用避雷针的主儿。

何家卫子,有一个耄耋老人形成的小圈子(沙龙),这场暴风雨成了沙龙热议的话题,老人们心中痛啊,他们叨念:一场暴风雨,把何家卫子打了的麦子冲得没剩么;天不晴,把何家卫子割了的场院里没打的麦子捂得没剩么;地里没收的麦子,还有点儿可怜的收成。有两位,因伤感过度,当场就谢幕了。

是年,歪瓜不懂事儿也不记事儿。

翌年春,何老七在家槐树原址上,栽了一棵白果树(银杏树)。

每年春夏之交,何老七都悉心为白果树整形,雷打不动。

1

何老七西邻世六哥六嫂,歪瓜叫六大爷六大娘。

六大爷六大娘生了九个儿子也没生出闺女来,不敢生了,九儿子是老爷的第三十一个孙子,老爷赐名小九,六大爷六大娘叫小九“截住”,意思“截住”不再要了。

何老七,叫小九“三一三十一”。

“截住”和“三一三十一”,不是老爷起的,不在二十四节气不在编,这俩名,小九不到四岁,就没人叫了。

小九,小歪瓜一岁,俩孩子投缘。

六大娘说,歪瓜和小九,就是一对鸳鸯。

一九六七年三月,歪瓜六岁了,小九五岁了。一天上午,歪瓜和小九在龙山山跟的石拉巴上玩耍。

小九道:“歪瓜哥,你看,南岭上是么?”

歪瓜道:“看不清呃,咱有‘千里眼’就好了。”

小九道:“有顺风耳,也行呃。”

呃,是么呃?

歪瓜和小九,目不转睛地遥望着。

看出眉目来了,南岭之巅,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翻下南岭来,绵延不绝。

队伍的头,进了何家卫子,队伍的尾还在南岭之巅甩着,队伍上方罩着一条红色的云,就像红红的长长的“印象派”的华盖,随队伍同行。

队伍的尾,像蛇尾,慢慢地收进了何家卫子村。

歪瓜和小九蹊跷,队伍呢,咋没了耶?咦~,东沟东路南头头,队伍露了头,小老鼠拉木掀(大头在后边),队伍越来越长,波澜壮阔,红旗招展,气壮山河,沿东沟东路向山根这边儿开来。

队伍,塞满了东沟东路,隐隐约约传来歌声。

队伍渐近了,歌声此起彼伏,犹如轰隆隆的雷声。

队伍近了,歌声威武雄壮,威震山岳。

队伍更近了,看清了,是学生队伍。

学生个个肩扛红缨枪,红缨子像鲜血一样红艳艳。

红缨子、红旗,在春风里漫舞,形成了红彤彤的华盖。

队伍前锋,进了山根路,左转,山根路西行,又右转,上了歪瓜和小九玩耍的石光梁(石拉巴)。

随队伍同行的,有一些村民,有大人更有小孩,都是跟着看新鲜的。

歪瓜和小九,被淹没到了队伍里。

石光梁(石拉巴)上,人山人海了。

队伍,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村民甲说:“呃,龙山矿务局,学生自么多啊。”

村民乙说:“呵,春游啊。”

村民丙说:“鞥~,是‘拉练’来。”

村民丁说:“欸~,真管,俩小屁孩儿,掺在里头鱼目混珠哩。”

……

龙山矿务局,本部在斜阳县周村公社驻地,离斜阳县城十七八里(西南向),省政府直辖。

……

村民戊说:“打头的,是矿务局一中的。”

村民己说:“咳,矿务局三中的,过来了。”

……

村民们,从红旗标识上看出来的。

歪瓜和小九,还掺在学生里头。

学生都有装备:红缨枪,军用水壶,军用书包,袖章,军帽,军褂,军裤,军鞋,……,诸如此类。

这些装备,歪瓜和小九都看到了,俩人看看自己啥也没有,接起来有一个学生高,知道和学生不是一路人了,不能滥竽充数了,俩人一碰,下了石光梁,到了村民一边儿,看新鲜。

学生布满了山坡,人山人海,井然有序。

队伍中有一些领队,手擎小旗,有班级名。

学生们着军装,有的崭新,有的洗得发白了,看着漂亮极了。学生们吃国库粮,个个水灵灵的,看着洋气极了。

人们都说,何家卫子洋气,可何家卫子的学生哪有这些学生洋气啊。

石光梁上,红旗招展。

石光梁上,学生们歌声嘹亮,威震山岳,响彻云霄,回声不绝于耳。

……

过了一段时间,学生们自由活动、休息。

男生,一色的学生短发;女生,多为两束扎脑后,有的是男生发型。女生发型,没何家卫子女孩子的多样化和洋气。何家卫子女孩子,就有把长长的辫子盘成高高发髻的,这些女生没有这种发型。

学生休息放松一段时间后,开始列队唱歌。一会儿,进入歌咏比赛。

歪瓜和小九,常听广播匣子开场曲《东方红》和节目结束的尾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两首歌,俩人耳熟能详也会唱。学生们唱的歌,歪瓜和小九听着好听,喜欢听,但听不懂,闻所未闻。每当学生高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时,歪瓜和小九,就情不自禁地随着学生一起高歌。

中午,看新鲜的,所剩无几了。

歪瓜和小九,粘在了石拉巴上一样,入了戏,没有走。

下午,队伍齐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下石光梁,右转走山根路,一路向西,打道回府。

队伍走远了,他俩上了石光梁,伫立凝望,依依不舍。

队伍过了壶口大桥,他俩上到石光梁高处,伫立眺望,依依不舍。

队伍从壶口路左转进了小黑岭路,他俩上到石光梁至高处,极目眺望,依依不舍,伫立着,和两棵小树一样。一直到队伍从小黑岭路右转进入斜阳大街,消失到了夕阳里,他俩才惘然若失地下了石光梁。

他俩,多么想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啊。

1

晚上,何老七家。

八仙桌子(中间)边上的一盏洋油灯,照亮了饭桌。

饭:地瓜干子滚煎饼、棒槌子面地瓜面(发面)窝窝头。

菜:花生油熬菠菜,(辣菜疙瘩)咸菜丝。

歪瓜爷何老七、歪瓜娘、大哥永柱、二哥永安、歪瓜,一家五口正围着饭桌吃饭。

西邻居六大娘来了,歪瓜全家人起立让饭问安,六大娘道:“自己家里,天天来,不拘礼。”

待歪瓜一家人坐下,六大娘道:“歪瓜是好孩儿,说实话。”

六大娘给歪瓜捋了捋小辫儿,戴上个高帽。

“歪瓜,不会说谎。”歪瓜娘笑道。

“歪瓜,只说真话。”何老七和道。

大哥永柱和二哥永安,诧异的目光射向歪瓜:你小子,闯啥祸了?

六大娘道:“歪瓜,今儿,九(小九)和你一起玩来?”

“嗯。”歪瓜道。

“玩得啥?”六大娘道。

“看矿务局学生石光梁上唱歌来。”歪瓜道。

“你俩玩疯了?也不家来吃晌饭,太阳快落山了才家来,九(小九)到家饿得和狼样。将才,他喊呼脖子疼,我给他揉揉,他嗷嗷地叫,不叫我戳,吓死我了,我侍维他喝了点儿水,抱到床上,头一粘豆枕就睡了。恁说是,恁俩一天都做(zòu)啥来。”六大娘嗔怪道。

“呃,坏了,六大娘,我也脖子疼。”歪瓜道。

娘,揉他脖子。

“白搭,别揉了,疼死我了。”歪瓜喊道。

娘嗔怪道:“咳,看唱歌,值当的把脖子看抽了筋啊?咳,不睡觉也落枕啊。”

六大娘道:“呃。我在家寻思,九(小九)别是别的症候啊,我就来问歪瓜了。”

歪瓜梗梗着头,半张着嘴,状态滑稽。

举座,忍俊不禁。

14

斜阳习俗,冬至饺子夏至面。

一九六七年夏至,歪瓜娘擀了面条,清水里下了,捞到盛凉开水的生铁盆子里一浸后,捞进碗里,加上蒜酱,爷、娘、大哥永柱、二哥永安、歪瓜一家五口人,就吃上了美味的蒜酱面。

午饭后,爷、大哥永柱、二哥永安、歪瓜,都午休。

娘没有午休习惯,在做家务。

午休后。

爷是村干部,去了村大院。

大哥永柱,到村里学校去上学了。

二哥永安,轻来轻去地干点儿活了。他挎着筐头子,约伙着本家小兄弟到壶口拔猪草了。

歪瓜六岁,吃了玩,玩了吃,吃了睡。歪瓜是有名的睡觉大王,在呼呼大睡呢。

娘习惯把盛着面条汤的生铁盆子,放在八仙桌子西南角,盆里放一个生铁勺子,谁渴了谁喝。歪瓜,中午蒜酱吃多了,醒了吗,好渴啊,睁开眼,就看到了盛面条汤的生铁盆子。

歪瓜,一骨碌下了床,搬板凳放在八仙桌子西南脚,两个小脚丫跐上板凳,左手扶着八仙桌,右手握起生铁勺,舀起面条汤咕咚咕咚喝起来。面条汤凉凉的,香香的,甜甜的,好过瘾呃。歪瓜喝完一勺,又舀一勺喝着,恣得摇头摆尾,手舞着,忘记了俩小脚丫还跐在板凳上了,太爽了,只是手舞不能释放他的快乐了,得要“足蹈”了,他左脚抬了起来,哪里放下来,就“扑楞楞”、“哗啦啦”、“哐啷啷”,“啊—~哇—~嗯——呜~哇~”,歪瓜嚎啕大哭了。

歪瓜脚下的板凳跐翻了,头不偏不倚,撞在了八仙桌子西南角子上。

天井里,正忙家事的娘,拔腿飞进了屋里,吓得她差一点儿一腚蹲在地上,现场惨不忍睹:歪瓜狗吃屎样,攮在地上,面条汤浇得他满身都是,右脚丫别在四爪朝天的板凳子腿里,勺头卡在了歪瓜腚上,生铁盆子跑到了西床沿前。

娘拿开勺,拿开板凳,抱起歪瓜来,歪瓜左眉血肉模糊、鲜血直流,吓得娘魂不附体,眼睛似乎没事儿。她扯过一块大毛巾,系在歪瓜头上,狂奔村大院卫生室。

娘是小脚,这会儿,跑得比大脚板还快。

医生,给歪瓜洗了伤口,缝了三针,拿了点儿吃药。

娘抱歪瓜出卫生室回家,爷听说了,从办公室飞奔过来,接过歪瓜来,心疼极了,仨人回家。

歪瓜,在呿吃。

娘歉疚,无语。

爷,没急于去了解情况,担心话不投机,路上干了架丢人现眼,憋住,无语。

到了家,娘叫歪瓜喝水,歪瓜不喝。

歪瓜,平复下来。

歪瓜,指了指八仙桌子叫爷看,和爷想说点啥来,却说不出来,“哇~—~”嚎啕大哭起来。娘道:“歪瓜,好孩儿。呃,八仙桌子该打,八仙桌子忒坏,八仙桌子碰破了歪瓜的脑袋。”

爷,憋住,无语。

娘,叫歪瓜吃了药,抱他上了床,哄他睡觉,歪瓜是睡觉大王,一哄就睡了。

娘知道,爷不会不了了之。她小心地起来,拉着爷到天井里说事儿。几句话,她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爷一句话不讲,她道:“你还想知道啥?”

爷不说话,愠怒着。

她知道,他“火山爆发”前,就这熊屌样。

娘道:“你有事儿,问啵。”

“问个屎!”爷二话不说,摸起剁猪食的菜刀就奔向堂屋,吓坏娘了,她喊道:“你疯了?你做(zòu)啥里?”

“把八仙桌子西南角子去剁了!”爷低吼道,像是闷雷。

她知道,他“打呱啦下拔子(冰雹)”前,就这熊屌腔。

娘拽不住爷,猛跑几步,挡于堂屋门口,昂起头,叉开两腿,伸直了双臂,视死如归貌,低吼道:“剁八仙桌子西南角子,是啵?先把我剁了!”

爷推了娘两把,娘稳如泰山。

爷把菜刀放在墙角,怒道:“今儿,得把八仙桌子西南角子剁了,让它多个角成五角,让它少条腿成三条腿,来开导开导你。”

娘笑了:“老七呃,恁娘们家真行呃,八仙桌子能整成三条腿的啦。”

爷把娘的话听邪了,由怒转喜道:“臭娘们,叉开了腿,欠挨啊。”

娘道:“老七呃,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呃,你一个满口喷粪的货哎。”

爷道:“歪瓜碰了头,还‘八仙桌子该打’,你咋不说‘木匠该打’啊,我真服了你了。”

“你真服了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笑道,“你服了我了,还站在这里愣怔个啥,走呃。”

爷,怒气尽消,忍俊不禁。

本来是一场鱼死网破的战争,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一年,爷三十一,娘二十八。

【背景七】歪瓜左眉撞八仙桌子西南角子,在眉里留下了疤瘌,他眉毛浓眼睛大,还是双眼皮,难以发现。

秋上,爷娘如愿以偿,生了个闺女,老爷赐名永红,永红小歪瓜五岁。

15

两三年后。

一九七〇年正月十六,何家卫子学校开学的日子。

歪瓜九岁了,一双眼睛本来就大,人又瘦瘦的,显得愈加地大。

早饭后,爷把歪瓜送到了何家卫子学校,歪瓜要上一年级了。

何家卫子学校,在歪瓜家看西南,位于村子中部。学校没大门没院子,五排长长的青砖青瓦校舍,齐刷刷排在那儿,校舍以南是操场,学校周边是四条路,路外就是民宅了。

何家卫子学校,小学初中都有,小学五年制,初中两年制,本村民办教师占绝大多数,公办教师仅两位。

一年级,上午报名的孩子,分了俩班,何正果在一班,一青年女教师任班主任,她长得洋气,教语文,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她不讲本地话讲普通话,是从省城来的下乡知青,户口在何家卫子,是个姑娘,叫木蕙兰,家长喊她木老师,她是民办教师。

木老师点名,熟悉一下,点到“何正果”,没人应“到”,她又点一遍,还是没人应“到”。木老师微笑了一下,看着歪瓜。歪瓜突然想起来,“何正果”就是他啊。他猛地站了起来,应道:“到!”木老师笑了,孩子们大笑,把歪瓜笑红了脸。

呃,何家卫子还真有笨小孩儿,叫啥名还得老师递眼色来提醒,书咋读啊。

上午,木老师教唱歌,学唱《东方红》。她嗓音圆润甜美,歌声优美动听,迷倒了孩子们。

下午,木老师把歪瓜叫到办公室道:“何正果,用学名和同学老师交流,快点儿习惯。让你当班长,怎么样?”

歪瓜想,爷是村干部,受尊敬;当班长,也受尊敬。

“行。”歪瓜痛快道。

“好,我讲一下,班长都干些什么,怎么干。”木老师一边讲一边演示。

有木老师指导,歪瓜当班长,第三天下午就有模有样了。

小九看歪瓜上学了,一周后,一年级报名截止了。共九十九人,男生比女生多一人,编为三个班,每个班三十三人。

何家卫子有17个姓氏,一班里,每个姓氏都有,人数由多到少为:何(6位),冯(位),刘(位),张(位),明(位),司徒(位),李(位),吕(位),牛(位),约翰(岳)(位),金(1位),孙(1位),施(1位),郎(1位),周(1位),张(1位),展(1位);二班,1个姓氏;三班,10个姓氏。歪瓜班里,除了玩伴小九,还有本家俩小兄弟何永钦、何永艾,他俩小歪瓜两岁。

一年级,语文、算术两门课,算术课是冯义勇老师教的,他是民办老师。

新课本没下来,用的上一级的旧课本。

语文课。

第一课,《mao主席万岁》。

第二课,《gong产党万岁》。

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算术课。

认0、1、、、4、5、6、7、8、9数字,写数字,感受数字的意义。

第三周,新书发下来了,同学们欢欣鼓舞。歪瓜喜欢新书的墨香,他打开书,把脸埋进去,哇,味道好极了。

语文课本,新的旧的,前面一模一样,直接从第五课学起;算术课本,新的旧的,没啥不同。

木蕙兰老师见多识广,多才多艺,喜欢学生,和学生打成一片。冯义勇老师,城关公社名师之一,授课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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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卫子是华侨村,孩子们对钟表不陌生,歪瓜见过的钟表里,属约翰老爷家的钟表耐看,不摩登但经典。

歪瓜家没有表,掌握时间靠广播匣子,它一天三次开(停)播,时间固定。早上5:5,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开播,整点报时,如:“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7点整。”

何家卫子学校,有一块马蹄表,张大爷司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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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〇年春末,娘又给歪瓜添了个弟弟,老爷赐名永平,永平比歪瓜小八岁,老爷的第6个孙子,本家人昵称永平“三十六”、“六六大顺”。

天不亮,歪瓜到校晨读,晨读后回家吃早饭,上午课,中午回家吃午饭,下午课,放学回家,有家庭作业(很少)。

歪瓜和小九、永钦、永艾,住一大片儿,上学放学,好搭伴儿,他四个,歪瓜﹥小九﹥永钦﹥永艾。

六月中,忒热了,同学们穿半裤半褂上学。有一天,他四个热二叽了,午饭后,溜到龙山东沟玩水,玩过了头,半裤全湿了,半褂粘了点儿水还能穿,他四个决定,半裤晒在石头上,只穿半褂去上学。

男生,只穿半裤(裸上身)上学的有,只穿半褂(裸下身)上学的,就是创举了。下午第一节,算术课,冯义勇老师进教室了,他见歪瓜等四同学***全在外,他狠狠地一人给了一教杆,道:“穿上裤,再来!”

裸上身的缩了膀子,光脚的赶快把脚往条桌低下藏,女生在窃笑。

四兄弟出了教室,速回龙山东沟穿半裤。

下午放学,四兄弟刚过“西沟”,歪瓜遇上了娘,娘衣服上鞋上钉了白布,四兄弟愕然,娘道:“恁老爷,午睡没醒来,走了。”

歪瓜、小九,眼泪“唰”,淌满腮帮。永钦、永艾,不这不那的,和没听见似的,一拃不如四指近啊。

老爷走得安详,享年七十四岁,他有七儿俩闺女,孙子6个(永平老末),孙女7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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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瓜作业做得好,常受到木老师、冯老师表扬。

一九七〇年七月初,星期天一早,歪瓜烧火,娘摊煎饼。爷、大哥永柱、二哥永安,在山根自留地里干活儿。永红、永平,还在睡觉。

突然,木老师驾到,把歪瓜吓得不轻:木老师咋来了?

娘和歪瓜,赶忙招呼木老师,停了活。木老师说,来家访一下。

歪瓜,毛毛地去山根喊爷。

一会儿,歪瓜和爷回到家。

木老师,把何正果在校表现、学习成绩,向家长作了汇报,爷娘对木老师由衷地表示了感谢。

接着,木老师话题一转道:夜里,有人爬后窗偷看她,让她不安 、恶心、愤怒。

爷说:出现这情况,高声吆喝校工张大爷,让他处理。

张大爷护校,与木老师都住第三排房子,中间隔着两口教室。

木老师道:“昨晚十点来钟,我洗刷完,睡觉,又听见后窗上有动静,我知道又有人偷看我,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歇斯底里地吼道:‘滚,快点儿滚,回家看你娘里!’稀里哗啦,窗子扒下去了。我穿上衣服,抄起棍子,拿着手电,就冲向后窗。张大爷闻讯,抄着棍子、握长手电筒也冲过来。人已无影无踪。窗台上丢了一放大镜,窗外三四米丢了一只凉鞋,张大爷把窗子糊弄上了。”

木老师,打开报纸包:凉鞋一只+放大镜一个。

爷愤怒道:“木老师,你放心。我立即汇报主要领导,立即处理这事儿。”

上午,木匠给木老师换了花玻璃新窗。

当天夜里,村里有了巡逻队,巡逻时间晚8点—翌日6点。

从此,何家卫子盗窃、骚扰事件绝迹,道不拾遗夜不闭户。

【背景八】广播匣子播音结束时的尾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没了,人们都习以为常了,乍一下没了,不习惯啊,人们都有意犹未尽之感,和播音还没结束一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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