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凌若幽便来了，宁鸢特意去院子里迎她。只见她简简单单地挽了个单螺髻，上头斜插一支素银簪子，簪头却是寓意极好的一对石榴石镶嵌的并蒂莲；身上穿的是梨花白如意云纹衫，落落大方，袖口一圈银丝藤蔓滚边倒是颇费了些心思。
“妹妹怎么亲自出来了？”凌若幽瞧见了她，忙加快脚步迎上前去，轻轻扶住宁鸢：“妹妹的肚子是越来越显了，应当好生留在屋里，何必要累着自己？我与妹妹这样好的关系，难道还要介意吗？”
宁鸢垂眸一笑：“姐姐自然是不会怪罪我的，只是今日又要姐姐费心思来给我做汤喝，我总要乖巧伶俐一点儿，免得姐姐一生气，这好喝的汤就飞了。”
“贫嘴……”凌若幽嗔她一眼，如玉般的面上透着几分娇羞。宁鸢瞧着她的样子，想到李纯应当也会喜欢她，不由心神一滞却未表现出来，只是拉着她的手一块儿进了屋去。
“食材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姐姐从祥鸾殿过来累吗？若是累了便休息一会儿再去煮汤。”
“不过那点路，哪儿就能累了。”凌若幽示意芷芹替自己挽了袖子，笑道：“我这就去做你想喝的芙蓉鲜蔬汤，你且在屋里歇着，汤做好了我就过来。”
宁鸢点点头，见她去了，才小声问春禾：“皇上呢？可打听了什么时辰过来？”
春禾道：“奴婢去问过了，眼下吏部尚书乔大人正在与皇上议事，周公公说，等皇上一忙完，他便请皇上过来。”
宁鸢嗯了一声未再说话，春禾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求助地看了眼云初容。云初容蹙眉想了想，上前道：“才人，皇上既然一会儿就要来了，您要梳妆吗？”
如今她梳得是个普普通通的堕马髻，也未加过多的钗饰，身上穿的亦不过是寻常的湖蓝色襦裙，只因宁鸢本就不爱华贵艳丽的装扮，纵使李纯赏赐了许多，她也很少用。若换做平时，即便李纯要来，她倒也不会刻意地装扮自己，只是今日特殊，凌若幽是因幽居无宠而格外素净，若她也这样，两人那么相似，就难以引得李纯注意了。
宁鸢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内心深处对于把别的女子举荐给李纯这件事儿总还是抵触。可常言道，花无百日红，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倒不如是她自己选的人，总还放心些。想到这些，宁鸢方紧紧闭了闭眼，吩咐道：“春禾，你替我梳个凌云髻，再把皇上前几日赏的镶宝石四蝶穿花步摇和白玉嵌珠钗取来。初容，你去柜子里瞅瞅，我记得前几日太后赏了一件累珠叠纱织锦缎的团花襦裙，你拿来让我换上。”
二人忙依言去了，一顿忙活之后，宁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便觉得仿似不认识了一般。那样明艳，那样娇俏，不该是她寻常的样子，恐怕李纯也要大吃一惊了。只但愿这惊里头尚有些惊喜，而不是惊吓就好。
春禾与云初容却还是夸她这样打扮漂亮，三人说着话，小林子便来通传皇上到了。春禾机灵，赶紧出去迎了李纯，云初容则扶宁鸢到新赏的黄花梨木贵妃榻上坐下，又拿了个十香浣花软枕给她靠着。
不一会儿，李纯便走了进来。在看见宁鸢的一瞬间，他的脸色分明变了变，一抹惊讶怎么都掩饰不了：“鸢儿今日……怎么这样好的兴致？”
宁鸢嘟了嘟嘴，横他一眼：“臣妾好生打扮了半日，就换来皇上一句……怎的这样好的兴致。定是皇上见惯了悉心装扮的妃嫔，看到臣妾这样，就见怪不怪了。”
“朕只是不曾见你这般用心，故有此一问，你又多心。”李纯大笑着到贵妃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这衣裳不曾见你穿过，不过颜色鲜艳，衬得鸢儿肌肤胜雪，煞是好看。”
宁鸢笑着打趣道：“前几日太后赏的，臣妾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再不穿倒是要穿不下了。”
“你倒节俭。”李纯刮了下她的鼻子，目光又停留在她的发髻上：“这步摇朕认识，赏了你许久还以为你不喜欢，今儿个总算是戴上了。”
“哪儿会不喜欢，”宁鸢上前依偎到他怀里：“只是这步摇金光熠熠的，臣妾平日穿的素净，没有衣裳配它。”
李纯看着她笑道：“那是在怪朕赏赐的还不够多了！也罢，”他爱怜地抚上她的肚子：“前几日朕新得了一张极好的雪狐皮，眼看着快要入冬，且叫内侍省给你做一件狐皮大氅吧，也不叫咱们的儿子冻着。”
宁鸢轻笑着谢了恩，给春禾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瞧瞧凌若幽的汤做得怎么样了。李纯留心，也看见了她的举动，不由问道：“怎么了，似是还有惊喜要给朕。”
宁鸢啐道：“臣妾才没有心思给皇上准备什么惊喜，不过是近日嘴馋，总惦记着凌姐姐给臣妾做的汤，就派人将她请来了。今日皇上既然也来了，倒是便宜了您可以一尝凌姐姐的手艺。”
“凌姐姐？”李纯回忆了下：“朕似乎有些印象，可是时常来看你的凌御女？”
“凌姐姐闺名——若幽。”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倒是极好的两个字。”李纯一笑，复又低头看着宁鸢：“只是再好也不及鸢儿的名字——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令尊给你取名字确实花了一番心思。”
宁鸢一怔，她自己都从未想过是这个寓意，先前因为春禾说的话，她总以为鸢字是寓意着鸢尾花，可被李纯这么一说，这“鸢”立刻有了些鹰击长空之意。
“启禀才人，小厨房的晚膳已经准备好了。”正说着话，春禾便去瞧了回来了：“现在就让他们传菜吗？”
宁鸢知道她这么说，便是凌若幽的汤也快做好了。点点头，她从贵妃榻上下来，拉着李纯到桌旁坐下：“皇上成日赖在臣妾宫中不走，小厨房的厨子们都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新鲜花样给皇上吃了。”
李纯点点她的额头，目光中却满是宠爱：“别人盼着朕去朕都不肯，你倒好，还来埋怨朕。”
宁鸢弯了弯眉眼，却是认真：“臣妾不敢埋怨，何况臣妾也喜欢见着皇上。只是皇上亦知道，您这样宠着臣妾，这后宫里该有多少人在怨怼。”
“朕不在乎，朕只知道，朕对鸢儿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李纯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宁鸢心头一热，浅浅笑着别过头去，却在看见刚刚布好满桌菜肴时又是一沉。一会儿凌若幽便会端着汤过来了吧，不知道皇上见了她会是怎样呢？
她特意没让任何人告诉凌若幽李纯会来用膳的事儿，就是想让她在最自然最家常的状态下邂逅李纯，凡事切忌刻意，越是平常才越能叫人印象深刻。如果李纯果真对她一见倾心，那倒遂了她寻人分宠的心，只是若真这样，帝王之爱也实在是叫人寒心了。不过纵使李纯真这样了，她也不会怪他，只要李纯对她有一点真心，她就满足了。
“妹妹，芙蓉鲜蔬……”
凌若幽的声音乍然响起，宁鸢抬头循声看去，就见她定定站在门口望着李纯，半张着嘴，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她还是刚下完厨的样子，袖子半挽在臂上，额头有些汗珠，发丝略显凌乱，可脸颊红红的，别有一番滋味，惹人怜爱。
怔了片刻，凌若幽稳稳当当地将汤碗端到了桌上，这才福身给李纯行礼：“皇上万福金安——臣妾不知皇上来看宁妹妹，无意在圣前失仪，还请皇上赎罪。”
李纯半侧着脑袋打量她几眼，末了淡笑道：“起来吧，你宁妹妹最近嘴刁，倒是烦劳你了。”
凌若幽缓缓立起来，不疾不徐地将袖子放下，回道：“一点儿也不烦劳，妹妹总想着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她说着看了宁鸢一眼，眼中带有几分了然。宁鸢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心道她确也是个聪明人，不过短短一瞬间，就已经料到她这样安排的意思了。
“赐座吧，”李纯示意宫女添了张椅子：“既然花费了心思，就坐下与朕一块儿用膳，让朕也尝尝你的手艺。”
凌若幽落落大方地谢了恩才坐下，一切行为举止都恭谦有礼。
“皇上喝汤。”宁鸢挽起袖子，亲自给李纯盛了一碗汤：“快尝尝，凌姐姐厨艺好，臣妾喝了念念不忘呢。”
李纯依言喝了，笑着赞道：“确实不错，你的嘴刁，你若觉得好的必然不会错。”
凌若幽温婉道：“皇上若是喜欢，臣妾下回再来做汤给妹妹喝时，定让人把皇上也请来。”
“瞧瞧，”李纯遥遥指了指宁鸢：“只有你想喝的时候，朕才能沾着光呢。”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凌若幽忙道：“若是皇上喜欢，臣妾自然愿意特意为皇上下厨……臣妾嘴笨，还请皇上不要怪罪。”她低下头去，嘴唇微抿，楚楚可怜。
李纯心间一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朕怎会怪你？下厨辛苦了，快吃些东西吧。”
宁鸢坐在一旁静静瞧着他们有来有往的样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高兴她对李纯的了解让她每一步棋都没有落错，却又难过原来恩宠，真是简简单单就可以被别人分走的。
一顿饭下来，三人各怀心思，饭菜倒是没动多少。待东西都撤下了，宁鸢亲自沏了茶，又让凌若幽给李纯弹了两首曲子。她知道凌若幽自小便跟着师父学古琴，一手琴弹得出类拔萃，李纯若听了定会喜欢，所以有此安排。
凌若幽也不负所望，一曲《幽兰》静谧悠远，一曲《广陵散》慷慨激、戈矛纵横。宁鸢看得出，李纯看她弹曲的时候是真心赞赏，这样的凌若幽，也算投其所好了吧。
两首琴曲弹完时间也不早了，凌若幽贤淑有礼地福身告退：“皇上该歇下了，宁妹妹怀有身孕也不宜操劳，臣妾不打扰皇上与妹妹，先行告退。”
李纯点点头，眼中分明有些许不舍。宁鸢低下头苦笑了下，忙开口唤住凌若幽：“姐姐不忙。”她站起身，推了推李纯：“皇上许久没去祥鸾殿看过纪美人了吧？她是皇长子的亲母，皇上不该冷落了她。正好，”她笑着看了看凌若幽：“凌姐姐也住祥鸾殿，夜黑了，皇上不妨与姐姐一道走，也好作伴。”
李纯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啊，就是想方设法地想赶朕走。”
“皇上又胡说……臣妾哪里愿意赶您走。只是肚子里的这个如今不安生的很，臣妾身边若有人躺着，他就睡不好，常常踢臣妾，这样一来臣妾也睡不安稳了。”宁鸢抚着肚子笑道：“待来日这孩子出世以后，皇上再好好管教他吧。”
李纯想了片刻，点了点头：“也罢，那朕就去瞧瞧纪美人。你早点儿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好，皇上快去吧。”宁鸢送他到门口，看着一双人影消失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僵了起来。不管是他有意还是无心，他终究还是走了。今晚去祥鸾殿恐怕也真的只会“看一看”纪美人，留宿的话……应当就是凌若幽的寝殿了吧。但愿明儿一早，这宫里的风向，不会又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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