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网 > 水东河西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宝泉是在睡梦中听到百盛娘的骂街才知道马德彰去世了。

当时,他虽然听不出搞不懂百盛娘话里骂的是谁,从语音里知道百盛家一定出大事了,应该是百盛的父亲无常了。外面的天光才刚蒙蒙亮,他全然没有了睡意。他匆忙坐起来穿上衣服,冷冰冰的棉袄凉得他打了个激凌。平时起床前,他都会先把棉袄塞进棉被里用被里的体温暖温和了,才披衣起床,今早他己经完全顾不上了。他起床下地穿上鞋就拉开屋门走到院里。他忽然看见院里站着自已的母亲。宝泉娘看到宝泉出来一把抓住了宝泉还没挽好系住的祆角,说:你起这么早干么去?宝泉说:俺怎么听着百盛他大无常了呢?俺去看看!

回去!别没事去淌这混水。宝泉娘用手把儿子往屋里推。娘,你怎么了?俺是去看看大盛!宝泉挣扎着,没被娘推进屋。泉啊,大盛他家的事太复杂了,乖孩,咱先不掺和,乖孩,听娘的话,再回去睡一觉,娘做好饭叫你!宝泉娘张开双臂挡在了儿子的身前。宝泉看着娘焦急的样子,心里突然疑虑重重,没了主意。他站在那儿没再动,便问:娘,俺马婶子骂得那扒灰的是谁啊?宝泉话音未落,宝泉娘赶忙嘘了一声,伸手把宝泉的嘴捂上了,低声说:听到了也装听不到,别出了门乱问乱打听,当心张嘴惹祸啊!听到没?母亲严厉的警告,宝泉脑子迅速活络地转过来了。扒灰的!他知道是指的谁家了,可扒灰是啥事呢?怎么扒得灰呢?又引起了宝泉更大的疑问和兴趣。宝泉没再和母亲僵持而是听话地回到屋里,和衣躺在炕上心思着百盛家的事和扒灰的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母亲这么神秘恐惧,这里面有什么吓人的隐情?

天光己经大亮了,可太阳却躲藏着,看不到一丝阳光。虽然,吃过了早饭,可宝泉望一望天空,却又感到从袄袖里向外沁着冷气。母亲千叮万咛,觉着宝泉真正记到耳朵里了,才放他出了门。他把午饭的包袱和砍柴刀都系到了腰上,捆柴的麻绳三道五下地盘成一个绳花,拴牢系到了扁担头上,肩膀上扛上扁担,这边双手抄到祅袖里,寻找好平衡点,压在扁担上。扁担的用铁箍过的尖头朝天仰着,上边晃来荡去着那盘绳花。这是一个打柴工的标准装扮与配备。每天的早饭后,这条街巷里就会走出一个个扛着扁担的壮爷们,远远地看去一个个人都象扛了一杆枪,很有些神气来!宝泉这二年的力气大了,由原来一天上山打回一捆柴,而变成能上山一天打拾回一担柴了。打柴人手脚麻利的,过了晌就能打完一担,担到南门市场等买家。卖了柴才能转到粮食市上买点粮食回来,第二天才能有得吃了。赶上运气不好,柴没有卖出去,只好自已担回家,那明天就得打好谱,要喝稀的饿肚子了。家里面女人活动少,女人就喝掺了野菜的糊涂汤,剩下的干粮往往由家里的男劳力带了出去打工干活。出门没几步,宝泉就看到街拐角有聚着的人,他听到人堆里的长嘘短叹,也就靠在墙边,蹴在人后面,听人们的闲话。

人这么不担事啊?草绳子命,说断就断了!有人慨叹。

唉,这包子彰死得也太屈荒,多好的个人!你们接信了吗?这是扛着扁担的街北头的丁大个子说道。说完,他又东暸瞭西望望,看众人木然地摇头,重又审视一遍看到都是熟悉的自已人,又接着说:陈家传话了,马家发送时谁也不能去抬架子!

旁边又有人又接话茬了:也有人和我说来。

人群里有人气不过了,插嘴道:都是回回家,怎下了这毒心,让人不得好死了,还让人不得好送!

丁大个子赶紧扛起了自己的扁担退后一步说:咱还是管好咱们自已吧,别哪一天象草绳一样,说拧断就让人给拧断了!说到这里众人唏嘘一阵就散了。

打柴的,抬山轿的,就依序着三三二二地搁着伙向北山的方向去了。恐吓威胁街上的同族街坊们不能去马家参与抬架子发送马德彰,宝泉很吃惊地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切切实实感到马家是真正得罪了陈家了。他仿佛看到一大团乌云正从天而降重重压到马家的屋脊上,就犹如他亲眼见过的那六月天里山顶上疾奔而来的乌云,携带着闪电雷雨。那闪电就象要劈进人脖子里一样,那雨线象万千银箭,直吓得人心惊胆战。每每这个时候,哪怕躲在坚固山洞里,也能感受到暴风骤雨席卷一切的贪婪和狂暴。山上的一天,宝泉都恍惑不安,他只打了两小捆柴就匆匆下了山。在市场上却又迟迟卖不出去自己的柴,他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挨到快日头偏西了,才有人来问价,他赶紧降价象哀求人家似地把柴匆匆卖了出去。他扛着肩担经过百盛家门,却迟疑了半天没有踏进那道门。回到家,把钱交到母亲手里,母亲责怪了他一声:今天怎么少了呢?他只回了声:不好卖!就转身躺到自己的屋里。

架子?抬架子?他又回想早晨人们在街上说过的话。他知道人们所说的架子是什么。就是在一进清真寺,那摆放在寺门里最南边的,草棚子下面的那个象轿子一样,却又要比县官的轿子都要庞大的东西。那是用两根长长的比碗口还粗的枣木做脊梁,在这上面用镂雕的木棂,搭起了一个长方的亭子,这亭子的顶端又有穹形的造形,那穹形弯曲的线条又到汇聚到最顶尖的一个木质宝葫芦的足下。那宝葫芦上还顶着一牙新月。宝泉小时候曾仔细看过,这枣木脊梁的前后还各有一道横梁,横梁左右还各加了一道竖梁,它们之间都用粗圆的铁环连结着。就在雕花木亭里放着一只长长的绿木匣子。小时候,到寺里玩时,他就很好奇这架子的用途。看着漆着铁红的架子身,雕着白云彩花的飞翘的亭檐角,花红柳绿的,他心思这应该是娶亲用的。后来在街上再见到它时,那亭子都要被绘着白度哇文字的绿帐子覆盖起来了,他这才知道那是回回家发丧盛死人用的了。那以后每次去寺里随大人礼拜或有事,再看到它,他的心里就开始发怵了,走路都是溜着北墙走,不敢向南多迈出半步。后来随着年龄渐大,他也知道了回回这种抬架子送葬的习俗。他知道只要是街上本族人有丧事,到发丧的那天上午自已的父亲连车也不出,也不怕耽误了挣钱,都到丧家候着去抬架子。抬架子的都是回回各家各户的精壮劳力。一个架子四头,一头要用四个人,一次就需要十六个人来抬。困为架子沉重,每抬出一二十米就要换一波人。宝泉虽还没有抬过却从旁也感受过那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气势:一顶巨大的绿色棚架下簇拥着一百多精壮的爷们,那架子就在男人们忽忽生风的脚步声里,在男人们冒着热气的肩头上向前滚动。那架子从街巷里穿过,那街道房屋就显得小了很多。宝泉虽然没见过大轮船,可他就觉得这架子从自己面前过去时,就象街头上人们常啦起过的大轮船那样威武。陈家阻止大家去给马德彰抬架子送行,那不就象是要把大轮船堵在了港湾里,任你再大能耐让你进退不得,这不是明摆着看人家的笑话?想到这,宝泉再也躺不住了,趁着天黑下来,他溜出了自已家,顺着街道的墙跟向南边跑去了。

百盛送走了宝泉独自站在了院子中。在这黑暗的夜里,那围在院子周围的低矮房屋仿佛成了黑魆魆的巨兽,正匍匐着向自己压来。那正中屋门透出来的暗淡的烛光,在院子中间投出的长方框犹如吐出的红舌,还有弥漫在院中的芭兰香气,都象巨兽呼出的一股巨大灰冷的气流要紧紧吸吮住百盛。刚才,宝泉的话让他确实感到了仇恨正鼓动着自己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他没想到陈家步步紧逼的脚步,己经把他家赶到了狭窄墙角里。他困惑,本是同族近邻哪来这么大的仇恨?他真想不明白自己家里做错了什么?有街坊不来帮忙吊孝,起先还以为是街坊邻居谨小慎微,岂料自己隐隐的担忧正在一步步演变为现实。他望望夜空,那里也是黑黢黢的沉重,看不到半点星光。屋里己经聚集了近道而来的舅家的几个表哥们在替自已守灵,自己才得以站在院中透口气,回味今天这漫长的一天。陈家阻止街上人为父亲抬架子送行。这种卑鄙的阴谋象一块秘密的石头压在百盛心头,夜里寒冷的气息并没能使他拥堵得心里得到一丝透气。他不想把宝泉带来的信息说出来让每个家人心头都去添一块堵心的石头。他也不想就这样坐以待毙,觉得自己应该去做点什么?

百盛走进了西边低矮的厦屋,这里原本是通着厨房的柴禾间,现在整理了一下,成了马德纲主事避寒的工作间了。他正坐在木桌边喝着茶,也是一脸的疲倦相。

叔,你回家休息吧!

百盛啊,来坐会吧!怎么觉得乏了?

我还行。辛苦您了,叔!

别说这了。晚上你们守夜的倒开班睡一会,注意看好香!

嗯,我知道了!百盛回答完毕两人都沉默片刻,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叔,架子咱什么时候约啊?

明天吧!明天事还不少呢。上午,咱俩去北山坡看看你大的池子打好了吗?下午天黑前,再去约架子人。

叔,咱们出殡必须要用架子抬吗?

是啊,这是咱回回的传统。回回这么多年能在这社会上站住脚,就是因为齐心!一家有事,全族支援,这不光显得咱们多团结,也是咱们生存的必需啊!再一个也是说,乘架子出殡,是咱们每一个过世回回人的荣耀!

不用架子不能发丧吗?

也可以啊!用白布一包,用木匣抬了上山埋了也行。可这样的,一般都是街上的那些混蛋玩意,或是破鞋荡妇,背后让人吐吐沫的人,人人讨厌的人,没了人缘,才会自己灰溜溜地草草发送了了事。

哦……听完了马德纲的话,百盛若有所悟地沉思良久。

你大在咱街上人缘这么好,谁家没吃过他的包子?遇上谁手头紧,你大连钱也不要人家的。大家还叫他马大善人呢!你大的发送一定会风风光光,场场面面。

叔,有人不想俺大风风光光场场面面地发送怎么办?

谁啊?谁能这么干?噢,你是怀疑陈家?

不是怀疑,是他们家都按抚人散信了,不让街上的街坊邻居来参加给俺大抬架子发送。

你说什么?马德纲一下睁大了双眼很吃惊百盛刚刚说的话:他真要这么干吗?这也太丧良心了!唉哟,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他家这是和咱死嗑上了!

叔,咱别怕他,咱还按咱自已的程序办。我有法不会让他阴谋得逞!

哦,你认识洋人,你找洋人治他?可这洋人能管了咱回回的事?

百盛苦笑地摇了摇头,对马德纲说:叔,你累一天了,赶快回去歇着吧!

马德纲站起来,定定地看看百盛:百盛一副坚定的神情。马德纲不再言语了,就伸了个懒腰,长吁一口气,背过手慢慢踱步出了房门往家去了。看着马德纲走了,百盛的心里依旧空落落地还没有个主意。他颓然一下沉重地坐到了刚才马德纲坐过的凳子上想道:这样的事情是不能求安道尔的,这是安道尔不能办的也办不到的。半夜,来自西北方的疾风,越过干燥的山峦,紧贴着空旷的河床,挟着尘土沙石,在街道上或是在人家的墙角边,旋转着呼啸。这风带着响,象个狂躁的孩子,在紧一阵慢一阵的哭闹。这风吵叫得睡梦中的人们卷紧了被子,缩紧了身子。有很多人家,没有压实的草屋顶上的蒲草,就被摇摇摆摆地给掀起来了,借着新来的一股风,忽忽悠悠飘摇上半空去了。抬头看天,夜空里就有了很多飞翔的片片黑影,象许多乱飞的蝙蝠。有的长草被风卷着挂在人家的窗棂子上,一晚上在那里飘摆闪动,就吓得屋里的孩子不敢把头伸出被窝来。天亮了,风渐渐停歇下来了。有早起的人们就能惊奇地看到在那河西边的高崖头上,有一片有着熟透了的麦穗黄颜色的阳光。

今天是马德彰去世的第三天了,也是出殡的日子。

昨夜因为风的光临,守在灵前的百盛,找来了石头压住了门口的草帘,却再也不敢闭一下眼了,瞪着眼守护着烛光,守护着不能燃停的香线。天亮风住,百盛就早早起来站在自家门口向西瞭望,就看到河西面最早照到阳光的西崖头,那里有着一片麦穗黄的阳光。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从嘴里吐出的雾气,四处躲藏着一样地散了。刮了一夜的风住了,却给这世界带来了出奇的清净和寒冷。百盛不由地打个冷颤,脑子也变的清醒了许多。他举起双手在自己脸了搓了三下,凝望西边蓝莹莹的天空,心里默默祈祷着。今天会有更多的事情等待着自己,他觉得身体禁不住有轻微的颤动起来了。

盛哥,快来吃饭吧!小翠在喊他。小翠已和家里的女人们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己经起来了,开始烧水烫面搅面做油香了。百盛赶紧转回去,到西屋去吃饭了。

当那一抹阳光擦亮屋尖照进马家小院的时候,院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紧靠门口的二个小要饭,破旧的脏棉祆下是光着的屁股。他们都在拼命地嘚瑟着身体给自己取着暖,等待着丧家发散油香等吃食,好来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厨房里,马巧云正在用刀切着新炸出来的油香。德纲嫂就在边上念叨着说:云啊,牙子切小点啊!要不人太多,咱发散不过来的。

马巧云停住了手里的刀,看看自己切的刀口,回答道:嫂子,就这一个分六牙不大啊!

唉,你再加上两刀切成八牙,能多发散两次。唉,咱这粮食金贵不易啊!

马巧云停在那儿,看着案板上那泛着金黄色泽的油香。这些油香是用自己从婆家带来的面做的,也是自己都捞不着多吃的金贵的食物。她下意识地向门口望了望,想见到了围在门口那群人的可怜相,马巧云犹疑着。

别发愣了!云,少切点油香,多加两个煎饼,行了吧!唉,和您大一样心忒软!德纲嫂看着发愣的马巧云知道她心怀慈悲。

马巧云和德纲嫂端着两簸篮的食物刚出现在门口,几十双黑手就一起挤拥着伸了过来。马巧云刚拿出两牙油香递给旁边的光腚孩子,簸篮里的食物就被拥上的人抢得一干二净了。篮子空了,人都散到边上忙着去呑吃自已抢到的食物。德纲嫂边拍打着衣服,边气哼哼地说道:都是饿死鬼托生的吗?

马巧云也叹口气说:人的日子怎么这么苦啊?

今天是马德彰无常的第三天了,这天是回回家正式吊唁和发送的日子。因为是早殡,正午之前要把亡人送出家门,很多亲戚朋友不论远近都要在上午早早地赶到。百盛已经和来守孝的男性晚辈,都移出来跪到堂屋门口外面的地上。马巧云和守孝的女性晚辈则跪在屋里马德彰的灵旁。门口悬着的草门帘把男女守孝人分隔在了两边。有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来吊孝的,他们有哭丧二声鞠躬的,也有伏地叩头的,每当他们礼毕,马德纲就招呼一声:礼毕,孝家谢了!百盛就在地上跪行着向来宾叩头示谢。马巧云和屋里的女晚辈们就哭嚎二声,也一表谢意。

马德纲既总揽着各类事物的调配,又兼做着司礼,跑前跑后一会就见额头上冒出了热汗。看亲朋来了不少了,马德纲就又招呼:谢客了!在德纲嫂的指点下,马巧云就领着一群女性后辈从草门帘后面鱼贯而出,跪行着向候在院里门外的亲朋友好,叩头致谢。在这个时候,丧家还会再发散些点心吃食,希望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这里。每个居丧的回回人家都希望自家的门前越热闹越好。他们也都笃信人活得不就是个人缘面子吗?

马德纲出来了一次又一次,看到门外聚集得人并不算多,除了一些要饭的和吊丧的亲朋,他很少看到自已熟悉的街坊邻居的面孔,他的心里紧张起来了。他知道街上本族人的俗定,那就是谁家要有丧事各家各户都会派人,去帮丧家捧人场抬架子送行,哪怕是舍弃了务工挣钱的营生,也在所不惜。这是从祖辈上一代代传了不知多少年的一个规矩。马德纲一次又一次跑到百盛跟前,焦急地一遍遍念叨:架子,架子定好了吗?看百盛一副沉静的表情,总是不言语地点点头。马德纲不好再问就又转出去看有没有新的客人来到。

就在街北头宝泉家的院里,宝泉没有出门上山打柴,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站到屋门前的台阶上,透过低矮的墙头向街上瞭望。宝泉的父亲也没有出去拉车,也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跺着脚,时不时地也尖起耳朵屏住气,听听外面的动静。爷俩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说话。宝泉的母亲从屋里出来了,看到爷俩都在院里踯躅,就扯开嗓门说上了:你这爷俩,不去讨食,窝家里等死啊!

宝泉的父亲一听这话急了,厉声说道:娘们,嚷什么?回屋呆着去!

宝泉娘看到丈夫铁青的脸,不敢再吱声就悻悻地打了一盆水端着回屋里去了。

大!去吗?宝泉问。

再等等。。唉——宝泉的父亲沉默一会,才回答宝泉的问话。头摇摇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未完待续)

加入书签
已为您缓存好所有章节,下载APP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