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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东风祭(1)

(1)

刚刚从圈禁戒严中恢复的尚服局,此时此刻就已经再度乱了起来。无论是掌首和女官,还是低一等的宫婢和宫人,都以为红箩的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之时,一眨眼的光景,迎来的尚宫局调查,却是远比宫正司要厉害得多。

韶光在布置完司籍房里面的器具更替之后,紧接着又去了尚仪局里面的司乐房、司宾房和司赞房——后面两处倒是没什么,司乐房的白丽娟却是大病一场。韶光并没有见到司级的掌事,只不过是在抵达那里时,跟医署里的医女碰了个对面。

——自打被戒严圈禁,白丽娟就病倒了,很严重,浑身起了红疱,又疼又痒的。以至于险些被认为是疫症,彻底就被封闭了。仅仅是,上火而已。

等她领着宫人们回到绣堂里面,正好是申时。

殿内,一片狼藉。

“回来了?”

余西子就坐在北窗前的敞椅上,瞧见她跨进门槛,拄着胳膊,有气无力地道。

韶光望着地上散布着的图籍和样章的画帖,还有推倒的绣屏和画架……釉料洒得毡毯上都是,一块青一块白的,几乎是没有下脚的地儿。

“这究竟是……”

晨曦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堪堪半日光景,就成了这幅模样?

她下意识地将挡在脚边的画架扶起来,小心地迈过那些破碎的瓷片儿,走到余西子身边时,就听她咬牙切齿地道:

“还不是尚宫局闹的。宫正司才刚查完,尚宫局就开始不消停了!晌午时候已经来了一拨人,带走了一批东西。刚刚倒好,又来一趟,将剩下的全都给拿走了。”

砸的砸,毁的毁,也不知道是来搜查,还是来抄家的;

现在可算是看到换季过了,尚服局里面暂时不用制作什么,也不用怕影响到殿里面的各位主子,真真就是肆无忌惮,再怎么都无所谓了。

“掌首当时也在场……?”

这里是风头正盛的司宝房,依仗着东宫,宫局六部里面哪一处不给几分颜面?而春风得意的掌首,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地方发生这样的事?

韶光不禁有些诧异。

余西子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想再细说当时的情景,只扶着额,有些头疼地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是不想管了。”

不想管,也根本管不了;

那个邬岚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借题发挥,故意针对司宝房。她还没有主动去找她,她反先过来招惹自己。有够欺人太甚的!

余西子在这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韶光:“你,是不是跟那个尚宫局有过什么过节?”

韶光微微一怔,“掌首怎么这么问?”

余西子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小题大做了,又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尚宫局的一个司级女官晌午的时候过来,问起了屏风制作的事,也同时问到了你。”

“奴婢能不能问一下,是……尚宫局的哪位女官?”

余西子没好气地道:“就是那个邬司言。”

岚烟……

余西子说到此,情绪又落下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的。韶光看出她的心情已经很坏,却不像是因为尚宫局来搜查一事,故而也没有再作声,吩咐宫人们先将绣堂里面规整一下。

——索性是一应活计都已完毕,暂时没有其他要筹备,否则这样的搜查,少不得又要忙乱。

一晃过了三日,这期间,尚宫局又查到了尚服局里的司衣房和司饰房,就连一直没有参与的司仗房,都跟着受到了波及。

尚服局负责宫闱的服用采章之数,上至帝后衣冠、服章、宝藏等,下至宫婢的日常穿戴,都出自尚服局宫婢之手。其下分司衣、司宝、司饰、司仗四房,每个房里的陈列和使用的操持用物,无不是宫廷织造,非常精妙而名贵,就比如司衣房里面的机杼纺车,司宝房中的绣屏和模具,甚至是各种丝绦、缎帛、釉料、器具……甚是讲究,无一不精。又尤其是司宝房和司饰房,很多染料都是异常精贵的,稍微沾染到其他,就废掉了,因此都分别装在不同的小盒内,平素收藏得如珠如宝。

这下可倒好,到了尚宫局的手里面,那些眼高于顶的宫婢们哪管那么许多,带回去一经验看,几乎是破坏得不能再用,一应物件也是七零八落。

于是很多宫人都不禁要问,不就是死了一个宫婢,用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尚宫局没事做了么?

绣堂里,小妗正领着婢子在收拾尚宫局送回来的那些绣架和绣屏,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是大小不一的漆画锦盒,都是盛放涂料用的,顺手捡起来一枚,盒盖上的颜色蹭得到处都是,哪里还有一点原来的颜色。

宫人们一边收拾,不禁心疼得掉下眼泪。

上了年纪的宫婢,摩挲着支离破碎的模具,喃喃地道:“都毁了,全都毁了,好些可都是老一辈宫人的心血啊……”

韶光闻言,擦拭盒盖的手停滞了一下;

她又何尝不心疼,那些器皿好些都是自己一下一下描绘的,以前不在内局,不知道工艺制作的辛苦,再精致的摆件损坏了,也仅是觉得可惜,无法对那种心疼又心酸的情绪做到感同身受。现在却不一样,累月的修习和操持,器物上面的一画一刻,就像是融入了骨血里,仿佛自己一直就是司宝房里一个小小的女官,终日围着宝器、釉料打转,忙碌而辛苦,平静却也踏实。

“在主子们的眼里,不过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物件,冗杂又琐碎,只是用来装点场面而已。只要不耽误日常,碎了几件器具,毁了几套模具,谁会在乎呢。”

“是啊,皇室之尊,高高在上,怎知道这些对日日操持的我们来说,是何等的性命攸关。”

老宫婢们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摇头,多少无奈和悲凉。在这时候踏进门槛的余西子,闻言,眼睛里也闪过一抹酸楚的神色。

然而正如那些老宫人们所言,司宝房里面发生的事,只要不影响到平素的生活,根本没人会关心。而尚宫局的调查仍旧进行得肆无忌惮,只不过,后来是从带物,换成了提人。

——宫正司之前也有将宫婢们带走问话的举措,不过那时只是例行公事。尚宫局却不同,很多宫婢当日被带走,到了晚上还没被放出来,往往都是一去不返,生死不明。

内局之中顿时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以至于不论是不是身在宫闱局,六部的宫人们都纷纷惊慌而害怕起来,终日忧心忡忡,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被带走的,然后不明不白地就被……

这下子,掌首们再也坐不住了。

二十三这日,司宝房里迎来了言锦心和白璧。

掌事的女官们此时此刻都不在绣堂里,白璧进了门,瞧见连一个管事的也无,禁不住感觉是不是都出去躲是非了。刚想挖苦两句,就被言锦心拽了一下胳膊,后者咳嗽了两声,白璧悻悻地耸了耸肩,两人便在宫婢的带领下,先过去西厢殿阁那边坐着等余西子回来。

热茶和糕点一一准备得精致,然而苑落里面清清静静的,总有些凄风苦雨的味道。

言锦心抿了口热茶,想起自己的地方也是一般光景,情不自禁地就是一叹。这个时候,门扉就外面被推开,有侍婢先行走进门道里,然后两个宫人掀开帷幔等着,片刻,后面那一道窈窕的身影才迈着莲步款款走了进来。倒是好大的排场。

“让两位掌事久等了。”

扫了扫落在肩上的花瓣,余西子将披着的烟箩软巾脱下来,交给一侧的宫婢挂上,随后朝着梨花木桌案前的两个人略一颔首,算是问候。

言锦心和白璧对视了一眼,到底是有些不同了,但具体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又说不清楚。

老练的女官将手里面的茶盏放下,等到余西子落了座,才淡淡地道:“我们过来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尚宫局最近对于几房的动作,实在是有些过了。特地来找你商量商量。”

余西子坐到她们身边,跟着叹息道:“区区的几天,房里面都快被她们给拆了。”

言锦心点点头,“再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就算是过了换季之期,也不能这么糟蹋人吧。很多东西,往后还得做呢,这下全都给弄坏了,光是修补就费了大功夫。现在又把人给带走了,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可不是,这东宫的筵席出了事儿,应该去查东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白璧跟着道。

未等余西子接茬,言锦心就摇了摇头,冷笑道:“成妃娘娘如今有了身子,就算是借给尚宫局一百个胆子,岂敢打扰到浣春殿去。”

“不敢动浣春殿,就挑我们这些小鱼小虾下手!”白璧有些激动。

言锦心又笑了一下,道:“关键是,针对司饰房和司仗房也就算了,可对司宝房居然也是这般。谁不知道余司宝的背后还有一个成妃娘娘,这么做,简直是在扫东宫的颜面。”

绕来绕去,又从成海棠绕回到了余西子身上。

余西子看了看面前一唱一和的两人,低下头,并没做声。

过了须臾,还是白璧绷不起了,忍不住道:“余司宝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任由尚宫局在尚服局里面横行下去?”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余西子掀开杯盖,又重新盖了回去,颇有些无奈地道:“我能怎么着?人家可是奉了明光宫的懿旨而来,小小的一个司级,能有什么作为?”

“难道余司宝还怕了那司言房不成?”

余西子抬头,看着白璧道:“不是司言房,而是尚宫局。”

她将那茶盏搁到桌案上,徐徐地道:“现在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尚宫局已经是御赐,可先斩后奏,掌握生杀大权的,我们拿什么去跟人家死磕呢?就算真是让你逮到机会,对阵一个司言房,就意味着是挑战尚宫局的权威,还是当着整个宫部六局的面。你说那尹尚宫会不会记仇呢。”

余西子说到此,言锦心和白璧的脸上都显出沉重的颜色。

“难道真没有办法么……”

言锦心眯起眼,眼底里有些许饮恨一闪而过。

余西子察觉到了她的神色,淡淡地道:“除了去找崔尚服,别无他法。”

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一局掌首,责无旁贷。就算是尚宫局惹不得,然而为了颜面,也不得不硬碰硬了。

就在言锦心和白璧前脚刚走时,后脚就有东宫的侍婢进了门,还是浣春殿成妃那里的,找余西子再过去一趟。韶光在这时候已经回到了绣堂,正整理着桌案上的图籍和画帖,隔着窗扉,就瞧见了回廊里面那两房掌首的身影,不由询问地看了看一侧的小妗,小妗一摊手,道了句“挑事儿来的。”

说话间,余西子跟着跨进了门槛,看打扮,像是要进殿拜见的样子。

“掌首这便要去崔尚服那里?”

刚才听小妗讲起,余西子一口回绝了言锦心和白璧的提议,她还以为,依照着素来谨慎低调的性格,即便司饰房和司仗房再怎么撺掇,司宝房此番也是要和光同尘、忍气吞声了。

余西子深深地一叹,“刚刚还说着不能以卵击石,可说是那么说,去还是要去的。”

否则堂堂的一个尚服局,真就是太没面子了。

“但是刚刚浣春殿又有了婢子过来,让余司宝即刻就过去一趟。”

余西子敛着眸色,“我知道。已经打发宫人先过去了,告诉娘娘我晚些时候再去。”

眼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局里面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暂时都要与之让路。

只是这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了,无论大事小情,成妃总是拉着她一起,用膳也罢,游园也好,事事不落,俨然将她当成是红箩的替身了。

“你去准备准备吧,是时候给她另找一个贴心的侍婢了。”

余西子这样与她道。

韶光明白她的意思,轻声道:“成妃娘娘对红箩之死的后续调查,很上心吧。”

“谁说不是呢。简直是事无巨细,查到了那一步,中间发生过什么事,都要问个明明白白。”

但光是问她,她哪有那么多可说的?死因查得怎么样,应该去问尚宫局,或者是宫正司。她倒是还想问呢,也好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余西子再次叹了口气,又跟韶光交代了几句,就领着随身的侍婢出了绣堂。临走时的背影有些丧气和颓唐。而此时此刻言锦心和白璧也都回去做准备了,三人已经约好半个时辰后在内局处汇合,一同觐见掌首崔佩。

——而这里面,却一直都没有司衣房的参与……

韶光站在门廊内侧,望着余西子离开的方向,之前的字字句句在耳畔回荡着,辗转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深意。

——最近这段日子,好像都有些异常呢。

也不知道余西子有没有察觉,成妃真的是很奇怪啊:明明是宫局里面的事,怎么调查,什么结果,也都是宫闱局里的例行公事。目的是为红箩的殒命出一个结果,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所以即便是再关心事情的进展,也好像有些过头了。

余西子自己也很奇怪,别人想亲近都找不到机会,在她跟前,这样攀高枝的好事儿,却似乎并不愿意跟浣春殿有太多的接触。倒像是极力避而远之,又不得不在明面上作出亲厚交好的样子。

韶光这样在心里面想着,蓦地,就瞧见门槛处一道绿烟釉的身影,探着头,露出半张笑脸来,见她瞧见了自己,忙上下挥舞着朝她摆了摆手。

绿釉宫装,纯金发簪,那身高身形……

是董青钿。

招手的动作十分夸张,哪里有一点近侍大宫婢的端庄模样。韶光忍俊不禁,回头朝着小妗嘱咐了些事,就放下手里面的画帖踏出了门槛。

跨出殿门,明媚的光线扑面而来,韶光拿手挡了一下,却发现外面没人;

等再去找那抹身影,才发现董青钿已经走出去了很远,顺着廊道穿出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抹裙裾的颜色。就想出声去喊她,却又怕惊动了旁人,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的,提起裙摆快步追了上去。

一个跑,一个追;

两道裙裾宛若翩然的惊蝶,一抹是烟箩釉绿,一抹是锦绮湖蓝。

两个人就这样在拐过了明湖岸畔的藤桥,又跟着过了湖西游廊,在莲花溪一侧的廊坊里,略显幽静偏僻的地方,后面的才好不容易追上了前面的。韶光扶着一侧的雕花砌栏,喘息了一下,朝着她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而她也果真就跟着追了过来,这在平素可是从未有过。

董青钿的脸上也有些香汗,停驻了脚步,听到她的话扑哧一下就笑了,回眸道:“谁知道你们那儿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还不走快点儿,要是被人家看到,可就对你不好了。”

韶光忍不住过去捶了她一下,“你可知道现在司宝房刚刚从戒严中恢复出来,哪有什么眼睛啊。”

自从被红箩的事牵连,已经有日子没有交好的女官过来串门了;其他几处为了避嫌,更是甚少从绣堂这里经过。开阔而明朗的廊道内外,倒是没有什么闲人。只是照她那样急匆匆的疾跑,没注意到的恐怕也都看到的。

“你啊你,以为人家都是瞎子不成!”

韶光忍不住嗔怪地道。

董青钿一挑眉,脸上的笑意却盎然:“我就是怕别人看到你。至于我,谁敢看?敢看我就把她的眼睛剜出来。”

真狠哪。

韶光骇笑了一下。

“你这么急着把我引出来,做什么来的?”

“还不是殿下。是他让我带你过来的,不过……怎么他人还没到诶?”董青钿说到此,不由踮着脚朝着南侧殿前的方向看了看。

——凤明宫在半道湖湾的对岸,到这儿需经过三道抄手游廊和一道廊桥,算是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掐算着时辰,她自己是来早了一点,但那边的殿下也该是出来了。

“要不你自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要先走了。”

俏丽的宫婢自言自语地说到此,抚了抚她的肩,像是故意要躲着谁一样,一溜烟就又跑了。

韶光想伸手去拉她,喊她回来留一会儿,也好一处说说话。可到唇边儿的话没等吐出来,就只得咽了回去。望着她一路风风火火的背影,又是一阵哑然失笑。

匆地匆来,忙忙地走,这性子!

就在董青钿引她来的位置,也是明湖岸畔的东侧,用藤条搭建的小桥两旁,那些垂柳都抽枝了,新嫩而饱满的绿叶缀满在柔软的枝条上,在面前铺开一道道晶莹的挂帘。

面前是假山石堆砌的湖湾,湖湾里是一脉碧绿的流水,粼粼的波光,倒映出两岸垂柳的影子;一侧的几树桃花开得正艳,风拂着树枝轻曳,几片叶子和几瓣落花飘落在湖面上,柔柔地荡漾开一圈明滟滟的涟漪。

韶光站在明媚的太阳下,仰着脸,轻柔的阳光洒在那张略显苍白的面颊上,唇边的笑容仿佛天边的悠云般清淡。

杨谅踏着满地香尘而来,雪缎锦靴带起了一片片绯红的花瓣,等瞧见了那道身影,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来,伫立在离她不远的藤桥上,就这样静静地望着。

明湖岸畔,垂柳,落花……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那还是第一见到她,也是在这样一株千瓣红桃树下,孱弱纤细的小小少女,就扒着树干,正想要去够长在枝桠上面的桃花。

“那花长得那么好,为什么要摘下来呢?”

他责怪地道。

“因为好看……”

个子矮矮的小女孩儿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很年轻的一张脸显出些许稚嫩,却已初现着的盛姿玉颜,绝美得不像样子;脸颊白腻若瓷,眼眸浅若琉璃,仿佛是从水墨画里面走出来的一般。

她还从没见过这般漂亮的人儿,就这么痴痴地望着,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更加忘了规矩礼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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