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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节 刀尖上的舞者(1)

黄笑迟到了几分钟。

除了39名面带倦意但枪不离手、人不离岗的宪兵,他还多带来一个人。一个自投罗网的偷渡客。

“我带弟兄们在码头巡逻,他自己跑过来说要见你。正好接到您的电话,我就把他带来了。”

黄笑向令狐迟报告情况时,戴着手铐和面罩坐在5吨卡车货厢里的偷渡客微微侧过脑袋,似乎在等待某人开口说话。

令狐迟——这位从业多年从无失手的资深狙击手,破天荒点了一支烟......他不甚熟练地吸了两口,第一口吸得有点深,以至于第二口没敢过喉。一阵风荡来,恰到好处地将烟云吹到卡车那边.......

偷渡客把脑袋转回去。

令狐迟转身向外走去,黄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夕阳拉长的背影。

在很难被人偷听的空旷地,黄笑不安地整理着被弹药带弄皱的衣角,向师父轻声抱怨。

“是洪海洋下的命令。”

洪海洋是警政署主任秘书兼台东县警察局长,阶级相当于少将,但在黄笑口中,现在只是个给他造成麻烦的名字而已。

“放着街上大把的爆窃杀人不管,跑到码头像煞笔一样逛来逛去,命令实在莫名其妙。”黄笑毫不掩饰其内心的怨气,“您的电台一时联络不上,我向队里做了汇报,铁队长没说什么,我只好奉令行事。”

“洪长官......”令狐迟吐了一口烟,继续浅浅地吸着并不那么配合的香烟,“没说原因?”

黄笑回答:“按照以往程序,该是治安作战联合指挥部值班官转达才对,可命令的确是洪长官本人下达的,除了让我带人去那站岗巡逻,什么也没说。依我的级别,不便多问。”

令狐迟“嗯”一声,朝卡车那边瞥一眼。

“这人很奇怪,”黄笑不太自然地再次压低音量,“一般到码头等船的人,不管有证没证,见着我们都会下意识避开——”

当下局势,宪兵执勤时故意刁难索贿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不一样,从一出现就在附近晃悠,不管我走到哪,总能看见。我让王明久(注:士官长)带人到外面转了几圈,发现不少白龙山的人。”

“道上?”

“嗯,白龙山以前主要在台北一带活动,势力不大,但走的是上层路线......据说做事滴水不漏,很难让人抓到把柄,都是些有头脑的狠角色。我估计他可能想偷渡,一到码头就被白龙山盯上了。”

“有头脑的狠角色?”令狐迟面色揶揄。

“队里这些老兵终归是兵,不是刑警,没有火眼金睛......白龙山摆明故意的......”黄笑说到这,掏出烟来,低头默默吸着。

令狐迟掸了掸烟灰,“除了让你来,洪长官没打过招呼?”

黄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继续吸烟。

“打招呼也没用,”令狐迟“呵”一声笑道,“联合执勤几天下来,警察局谁不知道你的脾味——凡是照章办事,你从不打折扣;要招呼让你放水,比登天还难。”

“可我也没打算管。”黄笑郑重道。

“所以洪海洋只命令站岗巡逻,没别的要求,只要白龙山做得不过份,你不会插手。洪长官可真会用人呐。”令狐迟终于把那支烟烧完,裹在纸巾里用力一捏,放进口袋。

黄笑也抽得差不多了。学着师父的样子掏出纸巾,捏了三下,才算成功。

令狐迟问:“你们先到码头,还是白龙山先到?”

“应该是我们先到,”黄笑吮了吮烫伤的指头,“来的时候我布过暗哨,谁进来、谁出去都做过记录。”

“那就对了,”令狐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洪海洋找人在这堵他,又怕他事先察觉。水至清则无鱼,码头上不能太平静,所以把你们调来。宪兵在明处,他在暗处,这样他就不会急着溜掉,而是先观察一阵子,再做进一步打算。可没想到,白龙山跟着就来了。”

黄笑把头压得更低了。若不是牵扯到警界高官,他也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偷渡客而迟到。

“他说认识我又是怎么回事?”这才是令狐迟真正关心的。

“现在我还觉得纳闷,”黄笑讪讪道:“虽说他得罪的是可能是洪海洋,不是宪兵,可对他而言,宪警毕竟一体。他要不是认识您,我一定会把他带回警察局交给洪海洋。怪就怪在这里。白龙山刚刚有点动作,他就直接往我这边跑。我觉得他是真冲我来的。我这边四个人,他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刚把他按倒,他就说,‘带我见你师父’。”

“就这话?”令狐迟愕然。

“光凭这话,无论如何都得把他带来。师父您放心,一路上我什么也没问,他什么也没说。”

“当时你在干嘛?”令狐迟皱起眉头。

黄笑想了想,从刚才掏烟的口袋里捞出一副开封没多久的扑克牌。崭新的整副牌里,斜插着一张陈旧的许愿牌,翻过来,许愿牌背面是一朵怒放的蜡梅.......

叭!一声枪响。

浑浑噩噩中,被一身冷汗冻醒。

他缓慢地坐起来,将湿透的内衣从早已失去弹性和光泽的皮肤上,一点点扒下来。最后裹上被单,摸索着朝记忆中灯开关的方向走去。

入住此处第三天,他仍然没法在黑暗中快速找对方位。如果时光在此倒流三十年,他一定会撇开同铺战友,罚自己全装越野五公里。可时光不会倒流,参谋本部常务次长兼行都卫戍司令石天生中将不可能再回到空特862旅臭哄哄的通铺,跟连做梦都在冰冷湖水里挣扎的伞兵睡在一起。

灯“丝”地亮了,照亮站在灯开关旁的年轻少校。

“父亲。”年轻少校关好门,微笑着报以同情的目光。

身为父亲,他像个孩子般忿忿坐回床上,背过脸,沮丧望着墙上那幅画像。

从他拥有单人宿舍开始,这幅画像就挂在他每天醒来就能看到的地方。数十年如一日,画中人始终凝视他,令他不敢得意忘形,从不轻易放弃。曾经有人拿这幅画像作文章,说他“热衷政治,有失操守”,他在拟晋升军官职业道德与资格水平评审会上冷冷回应“国家莫非又回到单凭一幅画就给人定罪的年代”,后来那人不幸成为他的下属,在空特862旅历任政战主任、副旅长,现任旅长。他让那人代替他掌握862旅的原因很简单:有识人之能。862旅出身的年轻才俊越多,他将来在朝中的地位就越稳固。

“父亲?”

“把你扔在金门几年,是为了磨磨你的性子。现在看来,你的争强好胜已经从脸上扎进肉里,病入膏肓。”

“谁让我是您亲生的呢?”年轻少校继续微笑道:“别以为把这画从办公室挪到寝室,就可以藏住您的野心,如今王建川做了董卓,您就是那等着收拾残局的曹操.......”

他抓起床边的烟缸。

年轻少校“叭”地立正,“报告长官!”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放下。穿好将官衬衣,再一次强调道:“你编制在国安局,不在这里。见面叫‘长官’是对的,不要动不动跑来‘报告’。说吧,又听到什么我不知道的破消息。”

“向秘书收到......”

“跟你说过多少遍!”他粗暴地打断道:“向中校是我的办公室主任,不是你的什么秘书,他军阶比你还高!”

“好吧。向主任收到警察局‘治安联指’来报,宪兵治安特遣分队遇袭,死了两个,一个重伤正往医院送。”

“哦。”衬衫最后一颗扣子系到一半,他猛地转过身,“谁来报?”

城外强敌压境,城里治安严峻,宪警联合扫荡街头时死几个人不足为怪,一般情况由警局值班官批复处理即可,严重时才会上报警察局长。按照战时条例,卫戍司令部有“战争期间统调辖区军警宪诸单位”之权,但“文官治军”时日已久,隶属于内政部警政署的台东县警察局不论大小事务,都会优先内部处理,轻易不肯向军方放权。即便死的是宪兵,警局顶多把台东宪兵队队长请来,再依次向卫戍司令部宪兵调查组、宪兵总局例行报备一下,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惊动身兼参谋本部常务次长、行都卫戍司令多职的石天生中将。

“警察局。”年轻少校面色诡秘。

“说重点!”

“洪海洋失踪了,铁良也突然离职,这都是至少两三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儿。要不是警局今天值班的没什么主见、动不动请示,根本没人发觉。”

看看父亲又要发作的脸色,年轻人打开掌上电脑。

“洪海洋失踪先不说。铁良离职一事,是遇袭分队向队里汇报时发现的。队里只说铁良刚刚离职、新队长尚未到任,其余一概不知。我让......我建议向主任查阅宪兵总局行文,确有免职命令。”

“没问宪兵总局怎么回事?”

“现在问,岂不表明您关心过度?”年轻人得到父亲终于给予少许肯定的目光后,悠悠说道:“然后我又发现一连串有趣的事。警政署请求宪兵总局出动‘夜鹰’找洪海洋,可区子龙一直断线,宪兵总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铁卫营一部由侍卫长花定远慢悠悠带着,半小时前才抵达862旅防区........”

“总统视察北线防御属于绝密行程,你不在国安特勤中心不该知道,谁透露给你的?”

“我在国安局快半年了,”年轻人报以“又小看我”的眼神,“如果我猜得没错,862旅白正宣的电话现在肯定打不通。”

“堂堂少将旅......”

“白长官、白长官。”年轻人纠正道。

“电话打得通才怪。一边陪总统视察,一边对外联络,他不要命了?”

“所以说您胆子小,”年轻人毫不客气地哼哼道,“等花定远把862旅搞到手,您还在.........”

“我累了。”

“.......背诵安保条令一百遍。”

“出去!”

聪明的儿子施施然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父亲愈发孤独的身影。

墙上的德国老式挂钟小心翼翼地“当”一声,隔着薄纱帘布窥视屋内的月亮高高挂在少了些许硝烟的夜空,面色狡黠。街市间不知什么方向隐约响起枪声,仔细一听,似乎只是幻听。

“儿子比老子聪明,是祸、是福.....”

将军喃喃自语,仿佛身后无人。

原本只开了一盏吊灯的房间,渐渐亮起来,壁灯暖暖的光线撒落在衣架上的制式将官风衣。

一双宽大而强壮的手,轻轻抚去将官风衣上的皱纹。将军拉开窗帘的时候,这件风衣被这双手,恰到好处地送上将军的肩头。

将军从风衣口袋里摸出戒烟器,默默吸了一会儿。

“搞清楚了吗?”

“内线已经确认,”说话的人年约四十,长相平平,但腰间随时上膛的手枪和肩上的二杠二星,集中体现了他在将军身边无人取代的地位,“铁卫营除一部随花定远到862旅防区护卫、一部留守行在外,大部已分批秘密出城,往高雄方向开进。铁良就在高雄一行人中,目前已接管铁卫营兵权。此外,区子龙本人不知去向,宪兵特勤队营区从上午开始就许进不许出,内部情况不明。白长官那边暂时还不便送消息出来,但综合种种迹象来看,’那位’很可能不在862旅。”

”一边让花定远到862旅演戏,一边带嫡系精锐偷偷去高雄,呵,他真以为王建川众叛亲离,一击必克......862旅那边不用再探了,既然花定远要演,那就陪他演到底!最好连A国人都瞒过。”

“莱布其是纯粹的军人,没有白宫明确指令,他只会严守中立。倒是JSCO(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那边.......”

“向宗,”将军转过身,“你跟了我那么多年,我什么时候轻视过你的判断?思考是你的职责,决定权在我,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被称作向宗的中校忸怩道:“A军那边没我们的人,我不好下定论。

“K上校这人不简单,”将军恋恋不舍吸了戒烟器,”他要做出什么莱布其不敢做的事,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向宗掏出随身小本子,默默将那些分析图表和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速记符检查一遍后,郑重道:“上午十时许袭击令狐所部据点即南郊四号仓库的,正是三角洲。”

将军那又因为刚醒来而浑浊不清的眼睛倏地一亮,很快又暗淡下去。

“这黑鬼.……好胆量,好手笔。”

“手脚很干净,没给我们留下任何有效证据。”向宗合上本子。

“这黑鬼横须贺(亚*全)研究中心三年、釜山(A军驻韩)司令部半年、北京(A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处两年,再加上CIA台北联络处一年半.....又自掏腰包聘请名师,闭关研修东亚文化......别的不说,‘昭和参谋’以下克上那一套,倒是学得精髓了,”将军一阵怪笑,也不知在嘲笑谁,“运用到讲规则、重证据的A国实际,即使事没办成,只要程序上没问题、别人抓不到证据,也没造成外交上不利影响,他最多听证会上站半小时,屁事没有。”

向宗点头,“此事若成,把令狐迟这个把柄送到白宫大屏幕前,大人物们也乐得顺水推舟,把那位朝三暮四、办事不力的猪队友踢出局,换个既听话懂事又能掌控岛内时局的人,比如……王建川?”

将军哼一声,“国安局说王建川跟K上校私交甚密,此言不虚。”

“可惜他没能得逞,或者,突然改变主意?”向宗继续说道:“JSOC向来比我们消息灵通,‘那位’秘密出城去高雄应该没逃过JSOC耳目。”

“令狐迟只是个把柄,把‘那位’拉下台才是最终目的。如果有更快、更有效的方法,他犯不着跟寡妇斗智斗勇、纠缠不清。A国的中国通终归是A国人,A国人崇尚暴力美学,在优势丧失之前不会轻易选择他们所不擅长的阴谋诡计。”

“您觉得他可能会在路上......”向宗大胆设想。

“他没有刺杀一国元首的权限,这是规则,”将军把戒烟器收回风衣口袋,“但在规则范围内加点料不是不可以。.话说回来,令狐迟遭此一劫却像没事一样跑回城里——依你看,算怎么回事?”

“台东城里毕竟是我们的地盘,”向宗危襟正坐,”基于您强调过的规则问题,k上校在城外再为所欲为,也不会在城里做得太过火。令狐迟的真实身份没几个人知道,只要‘那位’不说、K上校不揭穿、我们假装不知道,令狐迟仍然是宪兵治安区队指挥官。回到城里,身边好歹有一个排宪兵跟着,大不了往宪兵队甚至局本部里跑,K上校真敢明火执杖也得掂量下实力。不过这也意味着,如果要动他的是‘那位’或者我们,他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刀尖上的舞者,凭的不光是技术.......”

“唔?”

“......像令狐迟这样的无畏之士,南中车常麾下究竟还有多少,为何没一个能为我所用?”

向宗默然。

“你知道为什么,”将军叹道,“我背后是862旅,不过区区几千条枪;南中车常背后是十几亿人口、百万亿GDP、五千年不灭文明。”

“长官?”

“我儿子很聪明,但格局太小,看不到大势。别说我做不了曹操,就是做得了,父业子继的时代也早已谢幕......”

将军目光黯淡,落在墙上那幅画上。

“他从老子那里接的盘........可他老子英雄一世,也敌不过大势滔滔,最后退守孤岛,除了临终念念不忘大陆,几乎一事无成......这滩死水实际上是在他手上活过来的。你觉得我父子能跟他父子相提并论?他父子活着的时候,山姆大叔再霸道也没在这岛上肆意横行,现在山姆大叔要打个喷嚏,别说‘那位’随时横尸野外,就连别人看来手握重兵的我也朝不保夕。”

向宗继续沉默。作为石天生身边实际上的首席幕僚,他非常清楚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必须沉默。

“他处处以少东家自居,是我惯坏的,”将军话头一转,又回到儿子这个问题上来,“阿美一走,再没人管得了他......这些年你受委屈了……要不是我身边少不了你,依你大才,如今官拜少将毫不为过。”

“跟在‘那位’屁股后面等着灭国的少将,不当也罢。”向宗笑道。

将军也笑道:“你呀,从来都是彻头彻头的实务派,从不讲究那些虚的。可眼下大厦将倾,你一味跟着我,能有什么实务可言?”

“蝼蚁尚且偷生,”向宗还是那副由始至终没变过的表情,“您从不拿自己身家性命作赌注,跟着您至少不会横尸野外。”

“你也老了.....”

将军拉下窗帘,到摆满电话机和步话机的办公桌前,躺在软软的椅子里,继续望着墙上的“海陆空军大元帅”。名叫向宗的中校侍从官默默退出屋外,关门。

窗外传来几声再清晰不过的枪响。枪响而已,这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并不稀奇。唯一后果,只不过是驻守官邸的空特862旅特战一营一连紧急拉动,向外八十米拉网搜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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