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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引路

夜已深,但是客栈内却无一人入睡。洪翰明、秦平、风瑜坐在客栈楼下,就着夜色喝着小酒。小二刚从外面回来,慌慌张张,满额是汗,见到洪翰明三人也忘了打招呼,直往后院走。

洪翰明见他举止奇怪,便说道:“小二哥从哪来的呀?”

小二被这么一叫好似被针扎了一样,却又赔笑道:“客官,还没睡呢?”

“嗯,还没有,我们几个还有些事情要商量。倒是你,小二哥,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掌柜的不会责骂你吗?”

傻笑着的小二一听到掌柜的,立马变了脸色,“哎呀,几位客官你可别告诉我们家掌柜的我出去了,千万别说,求各位客官了。”

洪翰明三人相视一眼觉得奇怪,本来只是想打趣打趣小二,看小二如此害怕的样子,洪翰明倒是来了兴趣。

洪翰明说道:“那小二哥能否告诉我们几个人听听呢?长夜漫漫,百无聊赖,来说说如何?”

小二一听,便是哆哆嗦嗦地说道:“这……我……”小二眼神飘来飘去,两手把衣角抓得皱成一团。

风瑜说道:“唉,看来掌柜的问起来,我等也只能如实相告了。”

小二惊道:“别别别,客官!我说……我说。”

“其实,小的一直有个爱好,就是赌钱。这几天一直呆在店里实在心痒手痒,今晚就去玩了两把……”

秦平道:“赌钱而已,怕个什么?”

“客官,赌钱到也没什么,只是小的手气太差了,每次都输个精光。之前也是因为输得还不清债,被人追到了店里,之后是掌柜的出面帮我还清了债,但我也几个月没能拿到薪水。

“掌柜的再三警告我‘再赌钱就让我上街讨饭去’,所以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掌柜的唉,求求各位客官了。”

小二哭哭央求着,洪翰明看着也觉得有些好笑。

“你这小二哥,掌柜的不让你去你就别去呗,又生出这些事儿,何苦呢?”

“是是是,客官教训的是,我下次绝不会了。”小二挠挠头笑着说。

风瑜问道:“那你这次也输得精光吗?”

小二忽得神采奕奕,“这次,这次你简直是有如神助,我今天赢了两三番。”

秦平道:“那你还怕个球,赢了不就行了。”

小二又变得丧气道:“客官不知,这次赢得有些古怪,反倒令我不自在。您想唉客官,赌坊若是输了钱岂会罢休?他们肯定会觉得我出老千,我这是腿脚跑得快,腿脚要是慢了点儿指不定现在就被拉进巷子里挨一顿打了。”

秦平道:“还有这种事?”虽然秦平爱酒爱女人,但这赌他是从来碰也不碰的。

小二叹气道:“就是这样的客官,所以求求客官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吧。”说完他偷偷摸摸往门外探过去。

洪翰明道:“怎么?赌坊的人还能追到这里不成?”

小二摇手笑道:“不是不是,是小的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是个乞丐。”

秦平道:“乞丐有什么奇怪的,难道这黄安镇还不许有乞丐吗?”

小二道:“客官这是什么话,普天之下哪有地方没有乞丐的?”

风瑜道:“那这乞丐有什么奇怪之处?”

小二道:“方才我急匆匆地往店里走,在半道儿上遇到了个人。

“我一看这人衣衫褴褛,身上还有臭烘烘的味道,心想八成是个乞丐。我想自己今晚赢了这么多钱,就想施舍给他点儿,也好积点阴德。

“谁知我刚把钱给他,他竟发了火,还把钱扔了一地。嘴里还说道‘这是脏东西,我不要!’

“我就对他说‘这是钱你怎么不要?’,他又说‘这是毒药,比砒霜还要毒’。”

洪翰明低声道:“还有这样的乞丐?”

风瑜道:“小二哥你是不是天黑认错了,说不准那人不是乞丐呢?你把人家人成了乞丐,他当然不愿意了。”

“不可能,不可能。”小二自信地说,“虽然天黑,但我的眼神好着呢,再说,他身上一股臭味儿,像一年都没洗过澡的,除了乞丐,还能是谁?”

“这倒是有点像乞丐,然后呢?”

“然后我就觉得奇怪,没和他多说就走了。我怕触了眉头,刚有点好运气我还想好好留个几天呢。”

洪、秦、风三人看小二的德行,不禁笑了起来。

风瑜道:“那乞丐呢?”

小二道:“我刚才一直走,就感觉他在后面一直追,可是我一回头,街上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可把我吓坏了……”

“所以你刚才进来才气喘吁吁的吗?”

“可不就是嘛。”

几个人又谈笑了一会儿——都是在打趣小二。

小二回去了,气氛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宁静又严肃。

秦平喝了口茶——自从被林绮雨救醒了之后他就没沾过一滴酒了。

“唉,这都三天了,怎么还不见姜堂主回转?他到底找谁去了?”

洪翰明何尝不是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他觉得每分每秒都是在煎熬,尤其是成天在店里等着。

可是那无戒总是说:“不行,就你们几个连南宫鹤的屁都闻不到。”

一想到无戒,他又想起今天早晨无戒把齐英儿和孙巧儿打晕的事,一想道这事儿他就忍不住地抖了抖。

无戒这个和尚古怪程度普天之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了。

风瑜说道:“大哥不要急,今日李兄弟(李元郴)的气色也已经好了许多,等到姜堂主请了得意帮手回来,我们就可以去救三弟了。”

秦平捶桌子说道:“咱们几个可是一个醒了一个倒。”

秦平转而问道洪翰明:“洪老弟,齐少侠和那位孙姑娘到底是怎么晕倒的?”

这件事秦平一天旁敲侧击也问了不下十遍,可洪翰明就是不愿意说。

其实也不是他不愿意说,实在是不敢说。

洪翰明喝了口茶,但实在难咽下去,漱了漱嘴,走到门口吐在地上。

秦平还想继续追问,风瑜握住他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秦平叹了口气,才肯罢休。

“唉。”洪翰明深深叹了口气,看着高挂在夜空的月亮,淡淡的月光想要普照大地,但力量是那么微弱,那么无力。

他惆怅着。

“三公子,大哥,你们愁什么?我们可是有无戒大师帮忙,还怕救不出三弟来吗?”风瑜想要安抚另外两个人的心。

秦平咂咂嘴,犹豫半天才说:“无戒大师真的是来帮我们的吗?”

“这……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唉,无戒大师来了之后,就是每天喝茶、吃面,就是不提救人的事,你说……他,他是诚心帮忙的吗?”

忽然一声破空,“好大的胆子!”

话还没落,屋子里已经来了个人。

三个人一惊,尤其是秦平,更是不知所措。

他站起身拱着手深深鞠躬说道:“大师。”

无戒两眉斜往上冲,秦平知道大事不妙,刚才那话一定是让无戒听了去了。

于是他连忙赔笑:“大师,你可别生气,我这只是胡言乱语。”

“哼!”无戒怒哼一声,便拂袖上楼而去。无戒又说道:“那两个人醒了吗?”

这句话是问谁的?谁也不知道,总之洪、秦、风三人一同说道:“还没有。”

无戒又冷哼一声转不见身影了。

秦平吓得两腿似有些哆嗦,洪翰明手心全是冷汗,风瑜也是忧心忡忡,暗想着:这下子可把无戒大师惹毛了。

按照秦平原本的性格一定会说:“这人,值得生这般气吗?”

可是现在,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三个人就坐在桌前,低声细语,却也只是了了几句。

洪翰明一直看着楼上,他想知道齐英儿到底如何了。

齐英儿早已醒了,但只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因为无戒在早晨给他的那一下,不仅点晕了他,而且还封住了他的手脚,全身上下只有脖子还能动。

这也难怪洪翰明三人以为他还没有醒。

他虽然已经不能动,但无戒却没有困住他的思想。

自从他醒了,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从小时候到现在,从武俊刚到洪翰明,从穆无涯到无戒,从人到剑,从剑到人;从天到地,从神到魔。

他想到了爷爷。想到爷爷爷爷去世那一天,想到爷爷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想到爷爷的每一个笑容……

然后,他想到了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从未见过的人,却对他有极为深刻意义的人。

最后,他又想到了剑,不是那把木剑,二十那把自己腰佩的剑——漆黑的剑柄,苍白的剑鞘。

他不记得自己昏睡的时候有没有做梦,但他知道今天自己想的事情要比以往多得多。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怒吼——“好大的胆子!”,他听出来是无戒,便又回到了现实。

随后他又听到无戒的声音出现在自己门口,便立即闭上了眼装作仍昏睡的样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听到门“吱吱”地被打开,但没有听到任何人的脚步声,也感觉不到任何人存在。

一片寂静。

越是静齐英儿却越难以继续装下去,他忍不住地想睁眼,但又不愿意睁开。

他的内心在挣扎。

他感觉无戒现在正将自己的脸伸向自己,但他却忍不住要睁开,既然他在自己面前自己又为什么要睁开呢?

他仍然挣扎着。

“醒了吧!”

听到无戒的声音,齐英儿似乎不在再挣扎了。他缓缓睁开了眼,并不犹豫。

无戒的脸并没有在他眼前,即便齐英儿扭过头,也只能看见无戒的小腿和脚,他的上半身被床上的帘子给挡住了。

齐英儿没有说话,他本来就没法说话,他只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本来就没怎么用劲儿,所以你早就醒了吧。”齐英儿听到无戒喝了口水,“你好奇我为什么将你点晕吗?”

无戒自顾自问着,难道他忘了齐英儿已经被他点住,说不出话吗?

无戒没有忘记,他又继续说道:“你想了很多事吧?想得头痛吗?”

齐英儿很吃惊,但他也显露不出任何表情,他瞪圆了眼,但是无戒却感受不到。

无戒站了起来,缓缓走向窗边,他推开了窗子。

月光洒了进来,它是那么慷慨,只要人们愿意接受它,它就会无条件的将自己献给人们。

齐英儿看不到无戒了,但是能听到无戒的声音,它被柔和的晚风送到自己耳边。

“有时候,人在睡着的时候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无戒仰头看了看月亮,他合起了双手,拜了拜月亮,嘴里嘀咕着,像是在感谢月亮。

“你现在清醒了吗?”

他没有等齐英儿的回答,而只是慢慢走过去,他的目光威严中带着温柔,世故中带着看破一切的通透。

无戒伸出一只手指,一只如古松一般苍劲有力的手指轻轻的点在齐英儿两眉之间。

齐英儿“唔”了一声,他可以说话,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可以动弹手脚,但是他也没有动。手脚好像已经麻了。

无戒笑着说:“看来就算你一天没有吃饭,气色还是很好的嘛,我就不行,我一顿不吃都不行。”

被无戒这么一说,齐英儿倒是感觉腹中空空的。

无戒笑了一声就又走到了窗户前,他低头看着。齐英儿的房间,正好挨着后院,从窗户正好能看到后院的中央。

后院中央的那块地,比其它地方颜色要深许多,就是早晨留下木炭灰。

齐英儿坐了起来,无戒转过身子看了齐英儿片刻。

齐英儿沉默着,但眉宇舒展,虽一天不曾进食,但容光依在。

齐英儿并没有为木剑的事情而生有心头上的任何波澜。

无戒点了点头道:“你随我下来,时候到了。”

说完,无戒从窗户一跃而下,又轻又稳地站在后院的地上。他转身仰头看着上面,齐英儿已经站在窗户跟前。

“怎么?怕高吗?”

齐英儿一跃而下,虽然没有无戒那般轻松,但也稳稳站在了地上。

无戒走到后院中央,齐英儿也默默跟着他。

“给我取一瓢水来。”

齐英儿这次没有多说话,立即去井边打了一桶水,然后用木瓢舀了满满一瓢。

齐英儿走到无戒跟前,瓢里的水也不曾撒出一滴来。

无戒说道:“嗯,现在把水浇到地上吧。”

齐英儿看准了那块些焦黑的地,将一瓢的水全洒在了地上。

无戒嘴里念着什么,齐英儿听不懂,但看无戒合起双掌一副虔诚的样子,齐英儿大概知道他这是在诵佛经。

无戒也会诵佛经吗?和尚诵佛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齐英儿却觉得无戒诵经实在奇怪。

他一直都是个奇怪的和尚。

天地似乎变得明亮起来,月亮从一朵云里慢慢显现出来,天地所有的东西都是暗的,唯有月亮。

月光再次无私地洒在地上,这次,地面做出了回应。

就在齐英儿泼过水的地方也隐隐发着光,金光,时隐时现,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齐英儿惊奇的看着,无戒却背过了身子说道:“快些看。”

齐英儿认真地看着,不是字,是人!

是一个金色的人在地上不断变换动作。

小金人约有三寸身高,他的剑只有他身高的一半。他挥舞着剑,突然停下了,直直地站着。

“记住了吗?”无戒说,但他仍然背着身子。

刚才齐英儿只觉得新奇,只顾心中赞叹,根本没有细看。经无戒这么一问,他竟明白了,这就是凤凰火剑的剑法。

可是小金人似已经将招式打完了一通,这该怎么办?

“你记住了没有啊?”无戒又问了一遍。

齐英儿回道:“没记住。”

只见那小金人似乎通了灵性,它像人一样摇了摇头。

接着它又摆起了架势,又停顿一下,似乎再让齐英儿好好瞧清楚了。

片刻功夫,小金人又打完了一通,收了招之后有站定不动了。

这次齐英儿看得很仔细,他本就聪颖过人,对某些事物不说是过目不忘却也有异于常人的理解力,因此他通常都能牢牢记住自己想要记住的东西。

齐英儿觉得这小金人实在不可思议,齐英儿虽未真正见识过任何人的剑招,但也觉得小金人的剑招实在厉害。

一个仅三寸的小东西,挥剑时竟能给人非常的压迫感。

赞叹之余,齐英儿说道:“记住了。”

无戒笑着转过身来,问道:“不会忘了吗?”

齐英儿坚定地说道:“绝不会忘。”

无戒点点头道:“好!”

无戒对那个小金人笑了笑,“果然是你个小东西啊”,那小金人似乎与无戒相视,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能看到他的动作举止不胜优雅礼貌。

齐英儿看呆了,他至今才反应过来,这个东西世间本不应存在才对,怎么会有这种“小金人”?齐英儿心中又充满了疑问。

再一看小金人,它再给自己招手,然后消失了,地上不在有光,只剩下地面,那木炭灰印也消失无踪。

月亮再次被云遮住了。

无戒说道:“这就是凤凰火剑的剑法,你也已经记住了,以后就按此剑法练习吧。”

“可是……不,谢谢前辈!”齐英儿本想多问几句,忽然下跪,他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错怪了无戒。

“前辈,我之前对你那样无礼,前辈不计前嫌还要指点我,而我而我……”齐英儿说得声泪俱下。

无戒却笑道:“世上不喜欢我这老和尚的人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你赔哪门子的罪?”

“他们都是傻子笨蛋!我也是。前辈你如此好,应该万人敬仰才对!”

“呵,万人敬仰?别忘了我是出家人,既不喝酒吃肉,也不贪名恋色,要万人敬仰做啥?”

齐英儿似乎明白了。“前辈,谢谢你。”

无戒笑笑道:“嗯。你们后一辈人中唯有你最有机缘,但越是有机缘的人磨难就越多。

“虽然你已经得到了武林绝学,但不代表你就会天下第一,记住,邪不压正。若是哪天你入了邪门歪道,到时候老僧一定会亲手将你铲除。”

齐英儿跪在地上静心听着。

“嗯,明日你们的帮手就会到齐,还有我那小师侄也来。”

“空也来吗?”齐英儿又惊又喜地问道。

“嗯,来的人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高手名侠,除了姜川海和我师侄外,还有有你一个熟人。”

“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还有你心中的种种疑问,你我来日有缘,我就会告诉你!”

“前辈你要走吗。”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齐英儿。”

“前……”

无戒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微风。无戒也好,空也罢,这二人都像一阵风一样。

一个对齐英儿有师恩,一个对齐英儿有友情。

“空要来了吗?”

齐英儿望着夜空的月亮,嘴里念叨着:“谢谢你。”

“英儿!”一个担心受怕但如银铃般动听的声音,是孙巧儿。

原来无戒忽然消失,去解了孙巧儿得穴道,无戒告诉孙巧儿齐英儿就在后院中,孙巧儿就不顾一切地跑了下来,见到齐英儿无恙才放宽心。

齐英儿听孙巧儿说了觉得有些可惜,自己还有很多话想对无戒说。但随之又挥散了脑中的种种疑问,这些已经无关紧要,来日必然会知晓。

孙巧儿问道:“他走了吗?”

齐英儿道:“走了。”

“不会回来了吗?”不知为何,孙巧儿也稍稍有些失望,虽然无戒古怪,但孙巧儿却很喜欢他,就像喜欢空一样。

“会回来的。”齐英儿说,“我和他的缘分未尽。”

“他对你做了什么?”这句话一丝恶意没有,孙巧儿只是单纯地问发生了什么。

齐英儿也并没多心理解,说道:“他教会我很多。”

孙巧儿不再问了,也不必问了。因为她已经感觉到齐英儿的变化,齐英儿似乎变得和空一样,和无戒一样。

——一只羽毛,一片云,悠然飘在天地间。

但又有不同,齐英儿这朵云是有方向的,他更像飘在空中的火团,似乎要烧尽天下污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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