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朴的几案上飘着茶香，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年轻人显得有些拘谨，腰背挺的笔直，双手安分地放在盘起的两腿上。他没有直视老人的脸，目光微垂落在冒着热气的茶杯上。相比之下，他对面的老人倒是显得很是闲适淡然，身体自然地后靠在墙壁上，微带笑意。
易天琊这两年东奔西跑，也算见过世面了，一般人并不能让他感到紧张和压迫。可是现在坐在他对面邀他喝茶的老人并不是一般人，据他所知，这个看起来年近五旬的老人就是曾经在朔方声名显赫的“缠刀宗师”关御城，二十年前尚未隐居时与叶家家主叶涟水是知交好友。
当然，更重要的是关御城就是当年被叶涟水托付自己女儿叶凝雪的人，关月冷这个名字也是他给凝雪起的。比起叶涟水，关御城对于凝雪来说更像是父亲，对于易天琊来说就是准岳父级别的存在……受准岳父之邀对坐饮茶，混不吝如易天琊也难免感到紧张。
“请喝茶。”关御城对易天琊伸出了手。
易天琊刚刚有点走神，听到招呼忙应一声，捧起杯子竟然像喝酒一样把满杯热茶喝下了肚子。
关御城笑着摇了摇头，道：“茶不是这么喝的。”
易天琊看着他，点点头紧闭着嘴不说话。
“月冷，去给易少侠倒杯凉水来。”
关月冷噢了一声小跑着倒水去了，易天琊知道关御城看出了自己被热茶烫着的窘境，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但很快又挺直腰背坐好。
“烫着了吧？水来了。”月冷捧着一杯凉水回来，在易天琊一边坐下。
“谢谢谢谢……”易天琊一脸感激。
“跟我这么客气。”月冷撇了撇嘴。
关御城对陪在一旁的女孩摆了摆手说：“月冷啊，你先出去吧，我想和易少侠单独呆一会儿。”
月冷点点头，看了易天琊一眼后乖乖地离开了客厅。
“前辈叫晚辈天琊就好了。”易天琊说，“晚辈也没做什么行侠仗义的事情，负不起侠字之重。前辈才是真正的侠者，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当年叶城主将阿雪托付给您，之后您带着阿雪躲避追杀隐居于此，从此退出江湖，名利转头抛，晚辈佩服。”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好说道的。”关御城摇摇头表示道，“你们荒芜向来以江湖的执法者自居，义行天下，说负不起侠之一字是谦虚了，我称你少侠并不为过。朔方的事情我都听月冷说了，你做的很好，对得起荒芜的名声。”
“多谢前辈夸奖……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叶城主的缠水刀法传自其兄叶涟山，至于叶涟山的刀术应当是前辈所教吧？”
“不错，当年我与叶涟山一遇倾盖，各自将自己的刀术教给对方。”
可惜叶涟山却是个极度追求名利的人，易天琊暗想。
“那前辈为何没有教给阿雪缠水的刀法？”
关御城沉默了一下，说：“她毕竟是叶家的人啊，我必须先把他们叶家的刀术传给她。月冷这孩子自从知道自己是叶家的后人之后，一直很想要去叶家看看，我传她叶家的刀术，也是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的家。”
易天琊恍然：“所以她才会一个人去朔方……”
“我也没想到她会一个人偷跑出去，不过现在看到她平平安安的我也放心了。”关御城说着对易天琊报以感谢的目光，“说实话，我漂泊大半生，经历过的事情也多了，可是我并不是一个好的老师，也不算一个好的父亲。你从朔方遇到月冷开始到现在，应该已经感觉到她和普通的女孩子不一样了吧？”
“没什么处世的经验，比较单纯，非常好骗。”他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啊，有些东西我没法教她，只能由她自己去世间体悟，可是我又害怕她吃亏受伤害。”
易天琊想了想，无奈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辈。”
关御城对他道：“所以我想请你帮我陪着她，你不是诓她加入了你们荒芜吗？正好带着她历练历练。”
易天琊一阵尴尬，辩解道：“我……我不是诓的……”
“不用多说了，我只问你一句。”关御城忽然严肃了起来，坐正了身体，双目直视易天琊的双眼：“你是真心喜欢她吗？”
易天琊一愣，想起了在朔方的事情，当獠牙和关月冷遭遇的时候他出手救下月冷并且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其实只是为了稳住月冷的心以保住这条有用的线索。可是当他逐渐接触这个女孩的内心世界时，他忽然有种震动，让他终于想起被自己用混不吝所隐藏起来的自我，想起当年那个在霁南城大哭的少年。
我真的喜欢她吗？他问自己。在遇到关月冷之前，他也遇见过很多漂亮的妩媚的女孩子，可是和她们相处的时候，他的思绪总是会难以克制地回到一年前，总是会想起那个死在他刀下的女子。
这件事是他十九年人生中最大的魔障，易天琊一直刻意地回避着南霁城中的自己。直到遇到关月冷，易天琊才真正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也正因此他才能够参悟刀中九问中最为凌厉的浮生。
“需要考虑这么久吗？”关御城皱了皱眉，“直视你的内心，就像你出刀时破开一切阻碍的决意一样。”
易天琊谨慎地答道：“我现在没法给出答案，抱歉，前辈。”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继续说道：“前辈问的喜欢二字，在我理解来看其实是爱一个字。但爱不是简单的乍见之欢，我们相识的时间很短，我觉得现在妄言任何东西都是不负责任的。我只能向前辈保证，我会对她好。”
“我没有儿女，她于我来说就是亲生女儿一般。”关御城望着易天琊的双眼，“希望你不要辜负她，否则将来的有一天我会对你拔刀。”
“晚辈谨记。”易天琊郑重地将右手贴在胸前躬身致敬。
从关御城隐居的林中别院出来，易天琊和关月冷二人彼此没有说话。直到行出林子转上官道，他才扭头问道：“我和前辈说话的时候，你在外面听吧？”
关月冷没有回答，面无表情的小脸撇到一边避开了他的目光。
“听了就听了吧，我没怪你，反正我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实话。”他笑了笑。
“你好笨啊，现在明明是我在怪你啊……”她幽幽道，“天琊，我们一起在朔方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亲密无间……可是你却和义父说我们只是乍见之欢。我听到的时候真的好难过啊，好想冲进来把你打一顿。”
易天琊忍不住莞尔，说：“我们是亲密无间没错啊，好啦算我说错话了行吗？你要控制自己的心性，不要随随便便沉浸到骁武之血带来的暴戾中去。”
“我哪有随随便便……”她委屈道，“我只是难过。”
天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丫头，你手上的云中剑徽记是我亲手为你印上去的，我们云中剑绝不背弃同伴，我也不会背弃你。”
“只是同伴吗？”月冷看起来更加委屈了。
“从同伴变成伴侣需要一个或许看起来很漫长的过程。”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所以我不想草率。在你之前，我从未感到过有人能带给我乍见之欢。既然如此，我也相信我能和阿雪你久处不厌。”
月冷一愣，神情一振，可是又带着怀疑说：“虽然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但是你也说我很好骗，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路上你自己想去吧，你已经是一个准云中剑了，总不能一直都是这么好骗。”他说着策马前行，“剑一他们会带你回山庄。”
“你不陪我去吗？”
“我还得回朔方，宁曦姐还留在那里，她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云中剑。”易天琊摸了摸她的头发。
“到了山庄以后会怎么样？”对于未知的前途，她显得有些担忧。
“你会学到荒芜代代传承的规则，接受云中剑正式的训练，然后和我一样执行任务。”
“那我们会分开吗？”她隐约猜到了答案。
易天琊沉默了一下，艰难地说：“会，但总会再重逢的。不管……”
月冷打断道：“那我不要和你去山庄了！我也不想成为云中剑，我就跟着你，你去哪我也去哪。”
“丫头你要听话，荒芜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云中剑更是其中的精锐。”他语重心长劝道，“我们接受了它的信仰，就要遵守它的规矩。”
“这和我当初想的不一样。”她低头看自己掌心的云中剑烙印，“我以为从你那里接受云中剑的烙印，我们就会一起去……”
易天琊轻叹了一声，说：“看来你还不明白一个真正的荒芜游侠是什么样子的。”
“我觉得一个侠客只要恪守道义，是不是隶属于荒芜，都无所谓。”她小声说。
易天琊瞪了她一眼，严肃地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的凶巴巴的。
“因为我们身处的时代，是荒芜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时代。”他说，“阉党想消灭我们，我们想推翻阉党，这是殊死的斗争。彼此之间除了明面上的搏杀，还有黑暗中的死斗，你这样的话会引起云中剑内部的猜疑，甚至可能会引来上面对你的格杀令。”
月冷默默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我在想，如果他们对我下格杀令，你会怎么样……”她看了看那天琊，“到时候，你也会对我拔刀相向吗？”
他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抽搐，说：“我不会让你走到这一步的，如果云中剑对你下格杀令，那么我作为引见你进入组织的人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和你一同接受制裁。”
说完这一句，两人一时间又陷入了死寂。
“话题好像太沉重了……”他自言自语道。
“嗯……”月冷在旁附和了一声。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话安慰她：“其实荒芜和云中剑没有我说的那么可怕，别多想了，你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因为……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她对他的话感到惊喜，恢复了几分精神，用力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