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科技鼎盛时期，很多人类对自己进行了生化改造。通过生物或机械手段改造人的身体，使之变得半人半生化，或者半人半机器，既具有人的特征，又有其他生物的特征，或者拥有机器人的能力，这就是生化人。
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风潮的结束。
如今的生化改造被各大联邦严禁，因为它是人类投降派的象征，是‘进化’才宣扬的事物，决不被人类所认可！
老巩不过是做了个小手术，竟然也算生化人？！
老巩一点儿也不在意‘生化人’这个身份会有多大的影响，他淡淡地说：“三年前，我装上这颗‘泰坦’眼睛。没过多久，这层白色黏膜出现。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开始衰退。大宇公司想尽了办法，可他们既无法取出‘泰坦’，也没能阻止我的衰退。”
“半年前，他们终于决定放弃‘泰坦’计划。连制造它的人都束手无策，所以，我并不觉得还有办法能治好。王聪，你现在明白了吗？”
医生抢着说：“明白个屁！我知道你是个生化人，老子要灭了你！”
王聪撇撇嘴，“你试试看？”
医生大怒，“小子，你可是人类！生化人是人类公敌，你得是我这边的！”
“关医生，‘人类公敌’这样的大话……你说起来，可一点儿真实感也没有。”王聪笑了笑，“我永远都不会跟你是一边的。”
他望着老巩眼睛上那层白色黏膜，良久之后，笑了笑，“我跟他一边的。”
老巩向医生伸出手，“给我两针‘科尔多音’。”
“两针？！”医生狠狠地说：“怎么，你准备让一头大象发疯？”
“不，‘科尔多音’这种强度的刺激，最多只能让我发疯。要是不发疯，怎么杀人？”
见老巩眼神平静，医生突然有些害怕了，“给就给！反正发疯的不是我！”
把高强度的兴奋剂交给一个生化人？
医生觉得自己肯定疯了。
跟着老巩离开诊室之后，王聪忍不住问道：“教官，你想要的，其实是那两盒药物？”
“‘科尔多音’是一种违禁药物。它能刺激人的神经，让人产生幻觉，失去痛感的同时又高度集中注意力，很矛盾对不对？你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种超级加强版的吗啡。过量的‘科尔多音’能致人死地，少量的‘科尔多音’在战场上能救命。它能让我多专注一会儿。”
看着老巩仅有的眼睛，想起另一只眼睛上覆盖的那层可怕的白色黏膜，王聪不由心想，如果医生形容的没错，‘蚂蚁钻脑子’，那到底是多大的痛苦？
到底得有多强的毅力，才能让老巩控制住自己，在这一路上让人毫无察觉呢？
老巩淡淡地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王聪摇了摇头。坦白说，老巩的情况这么糟糕，只会让他觉得前景不妙，心里更加没底。
“你害怕生化人吗？”
片刻的沉默后，王聪摇了摇头：“其实，没什么感觉。它们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反正教官还是教官，又不是那种失去了人性的半人半机器生物。”
一路走来，王聪见过机动部队，他们号称是联邦人的保护者，但他们是好人吗？不是；他也见到了被联邦排斥的遗留民，他们都是坏人吗？也不是。
每个人都在背负着某种沉重的担子活着，很少有人有真正的快乐，这才是他所了解的生活。
王聪没有办法简单的给人贴上一个标签，标签上只写着‘好’、‘坏’、‘机器人’、‘生化人’之类的字眼，人不是能这么简单的区分的。
老巩微微摇头，“像你这么想的人，永远只是少数。只要你被安上了生化人的嫌疑，无数不明真相的人就会冲上来杀了你。他们其实不需要真相，他们只是想宣泄暴力，想要杀人。可怕的不是生化人，人类的无知和愚蠢才可怕。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月上中天，云随风动。王聪突然发现，马上就是月圆之夜了。听说月圆时，狼会在山巅长嚎，群山中的变异生物会闻声而动，凶性大发。而此时狼却会藏起来，躲在所有动物都不知道的地方，耐心等待目标的出现。
老巩的独眼幽幽闪着蓝光，现在的他，好像一头狼。
“我是一头孤狼，王聪，你也是。孤狼不能怕死，只有愿意去赴死的狼才能活下来。这就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原因，明白了吗？”
老巩去后排小屋找到老关时，后者正坐在门槛上抽烟。他木然盯着眼前的黑暗处，好像那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东西。实际上，那里不过是一团漆黑而已。
老巩放下长长的黑色包裹，找老关要了一支烟点上。红色的火光划破了夜幕，转眼也融入了夜幕，只留下烟头的点点火星，一闪一闪。
“一切都将从黑暗开始，一切都会以黑暗结束。”老关低声说，“小关有时候会念些很矫情的东西，唯有这一句，我能记住。因为我知道这一句是真的。”
老巩淡淡的说：“你和‘芒种’才刚刚开始，不会很快结束。”
老关可没这么平静。立在墙边的超大包裹，稍有眼力的人都不难猜测里头装的是什么，也不难猜测老巩会做什么。事情正在向坏的方向发展，也许老关也被卷进去了，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抬头看了看医生所在的二楼，“事情都做完了？”
“嗯。”
“我可以不用坐在这儿了？”
老巩点点头，“不用。我已经用枪瞄准过你了。”
老关坐在这儿，老巩因此有了瞄准他开枪的机会，进而逼迫医生就范……原来这是两人一早就谈好的戏码！只是这两个乏味的中年男子一如既往的乏味。就算略施小计骗了一把医生，此时也无惊无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老关淡淡的问：“治不好？”
老巩没回答问题，只是说：“医生待你不坏。”
医生之所以反对亲兄弟老关组装机甲，还不是因为那句古话，‘兵者，不祥’。有了武器，未必就比没有武器的人安全，也许更容易招致杀身之祸！
何况，一台C级机甲在这片荒野中算不上强大，却给了有心人下手的理由。医生是聪明人，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这些，都是老巩在胁迫医生时，后者主动说出来的。老巩心知医生希望自己来劝说老关放弃这台机甲，但他觉得什么也不用说。
因为老关的回答已经足够清楚，“我知道，但我们选的路不同。”
是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
“没有老魏的消息？”
“有，听说……朱老二已经找到了魏忌。”
老巩心中一动，“找到了？”
“据说，AI事务局和机动部队都在寻找魏忌，想要将他带回安全城受审。不过，到底朱老二会把魏忌交给谁还不一定。”
老巩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自己和朱老二的合作又多了一个理由。帮朱老二搞定这两个顶尖高手，然后才能有向他讨要魏忌的砝码！
他提醒老关，“明天要小心。”
老关拿烟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意识到这句话有问题，“整天？”
“整天。”
老关看了看树旁的高大机甲，又看了看老巩，有些犹豫。
老巩摇了摇头，“别想了，你的机甲帮不上忙。离开医馆，所有人都离开，最好马上就走。”
老关不太高兴的哼了一声。
老巩没多解释，他掐灭了烟，沉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明天我死了，你碰巧又见到了王聪，就带他回山谷藏起来，然后想办法送他去东方安全城。”
红脸大汉冷冷地说：“你信我？”
“不信。你本来想把悬赏黑掉，但和我们走了这一路之后，你看出了我们都是战斗好手，于是马上改变主意，想办法筹集悬赏金。因为你不想多一个敌人，也因为你知道以后还有可能用得上我们。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信聪明人，但我知道该怎么和聪明人谈利益。我不喜欢这样，但不是不懂。”
心思被老巩一语道破，老关并不觉得丢脸，“知道蓝白旗帜？”
“嗯。”
“知不知道它和联邦的最高委员会有什么区别？”
老关自问自答，“没区别！一个统治安全区，一个统治遗留区，本质都一样。人类再发展五千年，也还是只懂得奴役和剥削同类，其它什么都做不成！就算哪天蓝白旗帜倒了，也会有黄白旗帜，红白旗帜，或者其他什么狗屁旗帜！换汤不换药！”
“我不想在任何组织的庇护下苟且偷生！所以我在荒野生活，弱肉强食，一切只为了让我和我的家人活下去，这是我的生存法则。所以，别怪我这么做，如果你们没有价值，我绝不会伸手。”
老巩沉默良久，缓缓点头，“你可以伸手，因为那小子真的很有价值。”
老关犹豫了片刻，“很值钱？”
“不知道，也许是头奖，也许是一张空白的奖券。得看你敢不敢押注了。”
老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你要是死了，只有这一个交代？”
老巩冷哼，“一个已经够多了。很多人的人生一片空白，死的时候，根本没什么可交代的。”
王聪并正在小院中默默练拳。这些天，老巩教了他不少东西。因为时间紧迫，所有的东西，老巩都只能教一遍，王聪只得抓住所有的空闲练练。虽然还很生疏，但他觉得，只要每天都练一点，总是能变好的。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会乐观一些，因为年轻人总觉得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明天，多得像是永远都花不完。总觉得一个人只要努力，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只有到了老巩这个年纪，才认清那是个错觉。
老巩拎起背包，站在机甲旁默默看王聪练拳。我的时间也许不多了。老巩不觉得遗憾，反而感受到一种多年未有的罕见的狂热情绪，正在一点点填满身心每一处。自从这次旅行开启，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一种压力；来到河乐谷，这股压力空前强大。现在，他知道压力来源于那两个顶尖高手，来源于自己的生命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如果他一直隐忍不发，他当然还能多活一两年，但那样苟着有什么意思？此刻，他察觉不到半点悲伤，只觉得喜悦。
能见到这样的顶尖高手，燃烧生命，与之一战，难道不值得开心吗？
没有死在病床上，而是死在战场，是一个格斗家最好的命。
他从来没想过要活着离开河乐谷！
听说那个独眼龙只拿走了那把狙击枪，朱老二很是失望的叹了口气。他年轻时也曾狂热的喜欢格斗，虽然自己练得不好，但眼力还是不坏的。独眼龙让他想起了一个无限制格斗界的传奇人物。只是他记忆中的那人并没有瞎掉一只眼睛，也没有现在这样的落寞。
如果独眼龙正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藏在河乐谷里的两个家伙就死定了！
但独眼龙需要这把威力巨大的狙击枪才敢动手，已经说明他不如那两人了。
独眼龙只拿了枪，说明他就算再拿其他装备，也杀不死对方了。
这个结论真是悲观。
为什么要打架？难道这帮人就不能好好谈生意吗？有什么事情是谈不拢的？一定要打生打死吗？要打也行，滚出老子的河乐谷，去外面荒山打不就行了吗？老子眼不见为净还不行吗？！
好生气呀！
朱老二翘着腿，摊在沙发椅上生气的时候，手下敲了敲门。
“老板，客人来了。”
进来的依然是那个自称老七的英俊中年男子。他打了个招呼，笑着在朱老二面前坐下，既不熟络，也不显得生分。
朱老二特别讨厌这个人模人样的家伙，谁让他这么帅的？
“是不是很得意？我主动把你叫过来，是不是觉得主动权都在你手上了？觉得自己终于能坐庄了？”
英俊男子笑着摆了摆手，“不敢。朱先生，在秦山，我们都按您的规矩玩牌。”
朱老二哼了一声，“我已经有了决定，你的决定呢？这两天待我这儿光顾着白吃白喝了？”
英俊男子笑了笑，“朱先生，你的人死了，我会尽力给你一个交代，这是我最大的诚意。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杀人，就算他是江先生的部下也不行。不过，江先生和机动部队都在核区，我没法现在把人交给你。”
朱老二敲了敲膝盖，非常头疼，“我就知道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我要的凶手在你手上，但我拿不到；你要的魏忌确实在我手里，但你也拿不走。真他妈神了！”
老七沉默了片刻，“朱先生，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嘿嘿，有人要来带走魏忌了。”
老七一愣，“AI事务局？他们的人来了？”
朱老二笑眯眯的点头，“出发有一天了。怎么？你们不知道？”
“我在河乐谷，当然不知道AI事务局的动向。不过，就算他们来了……也不影响咱们之间的合作。朱先生把人交给我们不就行了嘛？等他们来的时候，你就说对不住了，各位，你们晚来一步！”老七笑着说，“到时候，让AI事务局来找我们第二军团就是了。”
朱老二犯了难，很是苦恼，“老弟，不行呀！AI事务局……已经有人在河乐谷了。我要是现在把人交给你，明天再厚着脸皮把他们赶走，多不好意思呀！我会脸红的。”
老七心想，你朱老二要是会脸红，猪都能上树了。
他有些苦恼的摸了摸额头，直到看见朱老二脸上阴恻恻的笑容，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朱先生是这个意思。”
朱老二笑了，“你猜我什么意思？”
老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驱虎吞狼这种事情，不好吧？江先生不是虎，AI事务局也不是狼，何必一定要逼着我们大动干戈呢？您不是一向喜欢和气生财的吗？”
朱老二收起了笑容，只有这时候，这个阴冷的瘦子才像手握一方的霸主，不怒自威。
“有没有听过猴子和老虎的故事？”
老七愣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朱老二摇头，“唉，你也是个没有童年的家伙！告诉你吧，猴子是老虎的小弟，每天都给老虎送吃的喝的，于是老虎在山顶歇着，懒得走动，让猴子打理山中事物。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天，老虎突然决定巡山，下上之后，却发现山中所有的动物都尊猴子做了老大，并且已经不认识老虎了！老虎大怒，老子才是老大！你说，这时候猴子该怎么办？”
老七沉默不语。
“认错？不行的，就算它认了错，以后依旧给老虎送吃的喝的，好生伺候，它还能继续管理这个山头吗？不能，山中的动物不会再尊重它了。认了错，猴子就死定了！要想活下来，猴子只能装作不认识老虎，带着所有的手下群殴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呀，就是那只猴子。你们是老虎，是狮子，是狼。”
朱老二盯着老七，似笑非笑，“我想在河乐谷做一只好猴子，所以老虎不能来。可它要是来了，我又不能等死。猴子也得活下去，对吗？”
老七叹了口气，起身告辞，“懂了。”
老七离开的时候，朱老二慢吞吞地说：“明天上午十点……不对，现在已经过了零点，所以，是今天上午十点，我会在谷口南面的入口把魏忌交给AI事务局的人。”
老七笑了笑，朱老二不愿意乖乖把人交出去，那有损他河乐谷霸主的脸面；但他又不想直接撕破脸，因为他担心打不过。所以，他在逼着自己对AI事务局动手，驱虎吞狼。
想要魏忌？你们谁能打赢谁就带走！
朱老二这是在拿机动部队当枪使呀！
老七没什么不高兴的，反而心生佩服，这才是河乐谷之主朱老二该有的气度！
他笑着说：“我猜他们肯定没法带走魏忌。”
朱老二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每个人似乎都对自己有无限的信心！
五月二十四号清晨六点，身着黑袍的赵桐出现在小巷的尽头。自从到了河乐谷，她差不多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出门，沿着附近的小巷不慌不忙地走上一遍，就像丈量土地一般仔细。
她不知道机器人是否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位置，但她要做好这样的准备：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是下一次交手的战场。所以，她的每一次散步，都是对战场的了解，对可能发生的战斗的准备。
对于生死之间的准备工作，她有足够的耐心。
而且，今天多半是最后一次做准备了。
再有几个小时，那对西装革履的吃货型精英特工玩浪组合就到了；蓝白旗帜的人终于给了句准话，魏忌在朱老二手里；双方已经协调清楚，特勤一到，马上进行交接；作为条件，特勤尊重河乐谷的自由地位，不进入谷内。
但赵桐并不希望这么快就进行交接。
机器人对魏忌没有兴趣，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交接，所以交接本身不是问题。但特勤的到来一定会惊动机器人，交接之后，它绝对不会轻易露面了。
这意味着要想抓到对方，几乎又得从头来过！
今天凌晨，她本想阻止这次交接，但处长接过了指挥权，她只想尽快把魏忌带回去。
人在三千公里之外，却遥控指挥这里的事情......愚蠢的女人！
赵桐不能接受这个决定，抓住那个古怪的战斗机器人，搞清楚它的意图，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现在谁还顾得上魏忌呀！就连王聪都可以先放放！
脚下这条小巷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上坡路，走到中途，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身后三十米处，道路下方，有个人正急急地追上来。
赵桐感觉，来人要找的是自己。
果然，那人凑到她背后，伸手去拍她的肩膀。赵桐侧身躲过，正想一脚将人踹飞，那人却大声说话，喜不自禁，“英雄，总算找到你了！”
不用回头，赵桐就能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
要是王聪在这儿，当然能认出这个急得火烧火燎的中年汉子，正是无良奸商岳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