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淡淡地说：“王梵客指挥官非常信任中尉，所以我们承担了搜查重任。”
黎芮的战术小队火力远胜对手，很快就压制住了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机器人。在核区边缘遇见机器人，怎么想都是很奇怪的事情，黎芮雄心勃勃准备将这群机器人一网打尽！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指挥官不仅没有派来支援，反而让战术小队缓缓后撤到A7地区，说是那里有高大的建筑物，适合坚守。
坚守？！明明局面大好，为何要坚守？
后来他们才知道，A4和A6地区也发现了机器人！为了避免各部陷入混战，也因为通信失灵，无法继续和远程指挥中心联系，指挥官决定收缩防线！
王聪愕然，“远程指挥中心？”
老魏冷哼，“废话，现在的天成市方圆一千公里都是核区，没有通信；当时可不一样，天成刚陷落是，卫星通讯系统还能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实时传送到军团的远程指挥中心。真以为我们跟没头苍蝇似的冲进来？”
战术小队后撤两条街之后再次停下，卫无忌发现能见度越来越低，明明是大白天，城里却起了雾。战术小队原地待命了两分钟左右，再次掉头向北前进。
后来卫无忌才听黎芮说，是因为当时A7地区起了大雾，无法作为阵地使用；而西侧的第四战术小队被一支机器人部队咬住了，黎芮被派过去支援。先是通信被毁，随后又遇到古怪的大雾，卫无忌觉得出发之前少烧了几炷香。可他只是个二等兵，除了老老实实跟着更有经验的战友身后，别无他法。
雾气越来越重，能见度慢慢降到了三百米。突然，空中的机甲猛烈开火！
浓雾尽头出现了几个机器人！
战术小队试图抓住对方，但那几个机器人非常奇怪，它们马上启动了电磁保护，主动脱离战场！黎芮马上意识到，敌人之中至少有一台中级人工智能！只有中高级人工智能才懂得主动释放电磁护盾！
她派了一名通信兵回去告诉指挥官，自己则率领战术小队紧紧咬住对手。对方多半是城内最高级别的一台人工智能，抓住它，就能清楚天成市内发生的一切。
去抓一台中高级人工智能？大家既兴奋又紧张。发现这伙敌人的地区是A5。很快，其他几支战术小队都集中到了A5地区，联手向北前进。雾气是由南往北蔓延的。见北面的雾气也越来越浓，指挥官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优先考虑从城北的A1地区撤出战场，将抓住高级人工智能降为第二目标。
抵达A2地区时，一直炮火不停的战场突然安静了，能见度降低到一百米。机器人不仅不再开火，反倒像是全都消失了似的。机甲竭尽全力，也没能从浓雾中找到任何痕迹。大伙儿都很困惑，难道敌人撤走了？
想到就这样错失了一台中高级人工智能，大家不免有些遗憾。卫无忌反而偷偷松了口气，他才不在乎能不能抓住机器人呢！在他想来，既然大家没什么损失，不如见好就收吧，别打了，赶紧逃出这鬼地方才是正事！
只是当时的他还年轻，他还不明白，所有的行为都有相信的代价。一支机动部队整装出发却又灰溜溜地逃走，一事无成，即便能安然撤回营地，等带他们的也只是羞辱和责罚。
“所以我们没有马上走，而是在那附近多探视了一会儿。”
说到这儿，魏忌的眼神突然有些闪烁，还有难以隐藏的惊恐，王聪知道，一定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后来，浓雾里钻出一个人。不，以为他是人，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误会。”
那个‘人’身高大约一米八五，看不清长相，因为他全身都罩在一件黑色的袍子里，活像个西方神秘教派的隐修士。军人们发现对方的热感反应和电磁反应都极低，搞不清他什么来历，不敢大意。他们命令这个浑身透着古怪的家伙高举双手，慢慢走近。
黑袍人顺从地举手，随后附近的士兵就飞了起来，在空中炸成碎片！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所有人都冲他开枪！
炮火瞬间将黑衣人所在的地方淹没！
卫无忌根本看不清那个家伙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不断有战友死去，死法千奇百怪！有的人被炸成碎片，有的人突然脑袋飞了，有的人只是默默倒下……那个黑影在硝烟和浓雾中时隐时现，每次都伴随着军人的死亡。
他就像地狱里的魔神，所有的炮火都无法伤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肆无忌惮地收割生命。短短十五秒钟里，机动部队至少损失了五十个人！
王聪隐隐猜到了这个黑袍人是谁，他呐呐地问：“机甲呢？机甲也挡不下他？”
“机甲好一点，至少，它们躲得远一些，能多坚持会儿。”老魏苦笑道，“指挥官命令我们撤退，把战场留给机甲，他留下来断后；中尉，就是黎芮带着大家先撤出城。但中尉拒绝了这个命令，她说，要走一起走，机动部队永远不会抛弃同胞。”
王聪心想，在场的军人恐怕都是绝望的吧？眼前的敌人强得离谱，二十四架机甲够吗？
老魏幽幽地说，“当时觉得够，机动部队怕过谁？而且我们有A机机甲呀！后来…肯定他妈不够，也许的整个军团一起上才行。”
王聪不由一怔，“难道是S级机器人？”
“我哪儿知道！”
“看它和A级机甲怎么打的不就知道吗？你不是看在眼里吗？！”
“我他妈根本没看！”
卫无忌根本没敢看，因为他逃跑了！
他只是个普通人，面对神一样的家伙，逃跑也很正常，对吧？
而且，错的不是我，错的是那些前辈混蛋军人！不是说他们已经击败了机器人吗？不是说核区边缘很安全吗？世界上怎么还会有S级机器人这样的怪物！
所以，即便黎芮要求不许撤退，卫无忌还是扔下了他的袍泽，独自向A1地区狂奔！
他当了逃兵！
卫无忌很小心，所以十分钟过去了，他却没能逃多远。前方出现了零星的几个机器人，卫无忌壮着胆子和对方噼噼啪啪胡打了一通，眼看要死在对方手里，一股更强大的火力赶走了机器人，竟然是黎芮！
中尉抽了他两耳光，整个机动部队只有一名逃兵，偏偏这名逃兵出自她的战术小队！卫无忌险些被当场枪毙。幸好此时王梵客跟上来了，拦住了冲动的黎芮。没有人提刚才那个恐怖的魔神，剩下的军人沉默地向A1前进。卫无忌知道肯定是打输了，他悄悄数了数，竟然只剩下五个人！
而且，他们失去了所有的机甲！
难道十分钟之内，所有二十四架机甲全被那个机器人摧毁了？
卫无忌怕得要死。一路上，零零星星的机器人层出不穷，但这些机器人对他们几个败兵没什么兴趣，总是主动撤退。于是众人认准方向往前，向前，不断向前！他们一定要逃出去，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军团！务必要集全军之力扫荡这儿！
能见度越来越低，只剩下三十米！突然间，又一次电磁风暴在城中爆发！
指挥官和黎芮反而松了口气，没有了机甲，此时最害怕电磁风暴的，已经不是他们，而是对面的机器人！
果然，机器人迅速消失了。
十五分钟后，大雾渐渐散去，黎芮清点人数，发现五个人均是毫发无损。
卫无忌居然还活着！
这家伙果然是个逃命的好手！想到当时的惨状，王聪叹了口气，没有再往老魏的伤口上撒盐。
“看见只剩我们这几个人，指挥官说了一句令我震惊的话，”老魏神色黯然，似乎又看见了那个英气勃勃的年轻指挥官，“他说，我们得回去再看一眼战场。”
王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很了不起。”
战术小队队长通常都佩戴有全息记录仪，把这些记录仪拿回军团，让技术专家全方位分析这个可能是S级机器人的家伙，价值将难以估量。何况，刚才的电磁风暴一定影响了所有的机器人，越是强大的机器人，越可能受风暴的影响。那个S级机器人一定很不好受。
机动部队虽然全军覆灭了，但人不能白死，剩下的几个人与其苟且逃生，不如回去搏一把。
没人提出异议，五个人偷偷摸摸回到了黑袍人出现的地方。
战场上全是尸体，人的尸体，机甲的尸体。原本在卫无忌心里，逃命大过一切，可看到这些尸体之后，他连逃跑的胆都没了，只知道躲在角落里发抖。
收集到的全息记录显示，黑袍机器人受了重创，离去的方向和那个神秘的中高级人工智能消失的方向一致。黎芮很困惑，“假设电磁风暴就是那台中高级人工智能控制的。第一次电磁风暴足够强大，已将我们的电子设备损伤殆尽，为什么还会有第二次电磁风暴？人工智能精于计算，它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见大家都很茫然，黎芮小心翼翼地说：“没必要做的事情，它却做了。我的意思是……第二次电磁风暴，会不会不是攻击我们的？”
的确蹊跷！
众人翻看现场的电磁感应记录，惊讶发现第二次电磁风暴的攻击中心就在这片战场！那个可能是S级机器人的黑袍家伙承受了最大强度的电磁风暴！第二次电磁风暴的攻击对象是他！
难怪他受了重创！
指挥官说，我们得去找电磁风暴的源头！找到那台很强的人工智能！多半是高级人工智能！
卫无忌懵懵懂懂，电磁风暴既和机动部队为敌，也和那个超强的黑袍机器人为敌？
我们为什么要找那台高级人工智能？
因为它对我们似乎没有敌意！
王聪微微点头，“不错，那台高级人工智能一直避免和你们交手。它用电磁风暴摧毁了通信，大雾应该也是它制造的。它似乎只是想把机动部队赶走。”
老魏幽幽一叹，“你比我当时可聪明多了。”
王聪心想，我并不比你聪明，只是恰好知道的事情多一些而已。释放电磁风暴的，应该就是黑马原本的主人，天网系统的核心‘观察者’。而那个超级可怕的黑袍机器人，应该就是‘毁灭者’，或者是曾经那个强大的毁灭者！
难怪观察者说毁灭者是个低级的复制品，现在的毁灭者确实远没有当初那么厉害呀！
他小心翼翼地说：“释放电磁风暴的那台高级人工智能和黑袍机器人不是一伙儿的。没准……它们是敌人。”
老魏苦笑，“你猜得没错，不过，这些我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我们跟着指挥官去找风暴的源头，知道我们最后去了哪儿吗？”
王聪心中一动，“监狱？”
老魏一愣，“什么监狱？”
“我瞎猜的。”
老魏不以为意，“是一栋古怪的博物馆，可我们走进博物馆之后，一切就消失了。”
王聪微微一怔，“消失了？”
“它像是某种科技制造的幻影，它把我们引进来，然后就消失了。我们站在一片浓雾之中，甚至看不清彼此。然后，机器人就出现了。”
“机器人？后来呢？”
老魏沉默了好久，“我们开火了，再后来，我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装甲运输车里，正在离开天成。”
醒来的时候，卫无忌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在梦里，他们遇见了最强大的机器人，死伤无数，只有他勇敢地逃了出来。
醒来后，他急着把这个梦讲给少尉，讲给所有同伴，让他们知道自己这个文艺青年的梦是多么与众不同。可装甲车里只有疲惫的指挥官，受伤的黎芮；有破损的防弹装甲和武器。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做梦。
一切都是真的。那些在噩梦里死去的人，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
王聪勒紧缰绳，黑马缓缓停下。老魏跳下来，站在铁道线上，沉思不语，也不知道此刻的他还能不能念得出一首诗。铁道线一直通向远方的那座大城，那里埋葬了老魏的青春。那天过后，文艺青年卫无忌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中年早秃的寻宝人魏忌。
王聪小声问：“能量控制卡呢？”
“那是另一件事情，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王聪皱了皱眉，“我的确不明白……当年的行动虽然失败了，但你和黎芮都已经活下来了，你们没必要再回来冒险的。”
老魏嘿嘿一笑，只是笑得很苦，“冒险？嘿嘿，别人都可以不来，唯独我非来不可！”
王聪冷哼，“你来了能干嘛？难道你还想和机器人打一架吗？！”
“你当我傻呀？一个军团才能填死一个S级战斗机器人。我有一个军团吗？没有。”老魏指着铁路线的遥远之处，“我为他们来的。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老子得帮他们拿回来！”
王聪摇了摇头，不明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
“醒来之后，事情变得很奇怪。”老魏幽幽地说，“中尉告诉我们，这次行动惨败，监察处一定会对行动做反复的调查。但从S级机器人出现开始之后的事情，我们三个士兵都不许说，一切交给她和指挥官处理。虽然觉得奇怪，但我们都同意了，我们相信她和指挥官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卫无忌回到位于4090农业区的临时营地之后，很快被单独隔离带回了北海市。他按照黎芮的交代回答了监察处军官的无数次询问。
期间，他也想过为什么不能说出真相。王梵客和黎芮有S级机器人的全息录像，只要拿出来，他们就不是行动失败的罪人，而是该去领勋章了。但军人的荣誉感让他决定坚持不改口，他害怕一旦改口，会让五个人全都陷入不利的局面。
两个月后的一天，一个面色严峻的监察军官向他公布了令人目瞪口呆的结果：整次行动被定性为一次‘冒失的违规行为’，‘形同叛乱’。
军事局不承认这次行动的合理性，第二军团的军团长和参谋长被撤职，机动部队指挥官承担直接责任！指挥官王梵客已于一天之前被枪决；剩下的四个人被告知要遵守保密条款，然后强制退役！
“一百九十六条人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蒸发在了这个鬼地方。死于一次叛乱行动？嘿嘿！叛乱？叛向谁？叛去投靠机器人吗？！”老魏愤怒地大喊，“所有人都翻不了身。他们的家人不仅没有抚恤金，还被人指指点点！你觉得冤不冤？”
“二十二年来，他们一直背着这个污名，冤不冤！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是他们的命换来了我的命！我他妈能不搞个明白吗？”
王聪目瞪口呆，没错，事情这样发展，完全说不通呀！
“行动不是第二军团批准的吗？你们最多不就是作战失利吗？怎么会和叛乱扯上关系？”
“我他妈怎么知道？所以我才要给那些死去的人找一个公道！”
王聪心中一动，“所以你和黎芮一直在为现在做准备？你们一直想帮大家洗清冤屈？”
老魏冷冷地说：“恰恰相反，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
王聪不由愕然，“怀疑她？”
魏忌大怒道：“我当然怀疑她！我们明明是英雄，我们牺牲了一百九十五个人和二十四架机甲，拿到了战后几十年来最惊人的机器人情报，但我们居然没得到嘉奖，反而全完蛋了！指挥官竟然还被处决了！这他妈说得通吗？谁出卖了我们？我想，我们几个当中，谁升官发了财，肯定就是谁干的！”
王聪睁大了眼睛，“你找到了那个人？是谁？”
老魏叹了口气，“没有，这才是最奇怪的，我们之中，没有人升官发财，所有人都被赶出了军队。中尉是以军官身份退役的，她退役后的身份受保护，我一时找不到她。”
“我那时被监察处盯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东方市找不到事情做，只得去了南方改名换姓讨生活。糊口你懂吗？就像你得在‘垃圾场’混饭吃，老子一名不文，只能四处骗吃骗喝。后来……后来凑巧遇到了一个能打的，慢慢攒了点家底。”
王聪心中一动，“难道是……教官？”
“可不，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反正后来老子算是沾了他的光，顺风顺水，大吉大利。在光州有了一点点名气。”老魏沉吟片刻，“但我忘不了天成的一切。后来每每想起，我都觉得，最后那次和机器人交手之后，在我晕倒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件很关键的事情，正是那件事情改变了一切。”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我他妈当然不知道！活下来的这几个人，我一个都找不到，我知道个屁呀！”老魏幽幽一叹，“直到四年前的一天，中尉突然出现了！”
改名叫魏忌的卫无忌在光州混出了一点名头，在2315年的春天带着寻宝队来到了东方市，准备和另外几支寻宝队合作去一趟北方。此时的魏忌已经是一个油腻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精于钻营，任谁也看不出他曾是机动部队的一员。
在东方市，他整日里忙着四处拜码头，结交交易所和寻宝队的各色人等，去不夜城的隐蔽酒吧喝私酒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这天夜里，他喝的有点多，从后门钻出来透透气。冬天刚过，春风阴寒，他难受得很，在后巷吐了一地。
不知何时，后巷里多了个风衣女人，她点着一支烟，递给魏忌。魏忌挺烦这些站街女，呕吐的时候，他更是不喜欢被任何人打扰。于是让那女人赶紧滚蛋，女人慢吞吞地说：“卫无忌，这么多年，你变得连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十八年来，魏忌常常想象，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和中尉再见。
是茫茫人海的两端？还是错身而过的街道？是钟声悠扬的清晨？还是落英缤纷的秋日？
在所有的设想之中，他唯独漏掉了醉醺醺躲在后巷呕吐的这个寒冷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