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峡谷之后，曹蕊一路东行，然后改道向北飞了数十公里，在一条小河边停下。
此时天色已青，再有一刻钟，朝阳就将破土而出。小河水流平缓，草尖露珠晶莹，隐约传来几声悠长的鸟鸣。但曹蕊什么都察觉不到，这些对她来说还不如空气有用呢，至少空气能用来呼吸，而良辰美景只能让她斗志消磨。
她死死盯着四周的一举一动。没过多久，河对岸的树林里钻出一台机甲，正是林强的‘追击者’！
曹蕊松了口气，“他人呢？”
“应该还在春柳江下游。前方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我不敢靠得太近。”
“距离？”
“至少六十公里。沿江地图和他可能出现的地点，刚才都发给你了。”
地图上有四个红点，那是‘追击者’冒险接近春柳江后找到了强电磁区域，被跟踪的对象可能出现在其中的任何一处。
曹蕊沉默不语，林强同样有些忐忑，“中尉，我们非得这么做？”
“他不仁，我不义，有什么奇怪的。怎么，你害怕了？”
驾驶舱里的林强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害怕。只是习惯了纪律部队的规矩，突然要对上司动手，有点儿别扭。”
“放屁，谁说要对他动手了？只是看看！”
也难怪他俩心里犯嘀咕，因为他们正在跟踪的人，竟是指挥官江海！
这一趟危险的核区之行，战术小队这些人经历的重重变化比过去十年还多。自从在秦山南麓误杀了那个黑衣女人，林强就变得麻木了很多。别说是让他跟踪江海，就算让他去和江海的‘不追’硬拼，他都能闷头冲过去！
他喜欢这种麻木的感觉，想得太多，也许不是好事，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想，反倒没有烦恼。户田一如既往的小心谨慎，曾极力劝曹蕊别轻举妄动。曹蕊大跌眼镜，原本认为更弱的林强越来越血性，无惧生死；本以为更加冷静强大的户田倒是越来越谨小慎微，害怕出错。
人的本性到底能藏多深？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曹彬才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人！天成巨变之后，部队回撤的命令太过迅速。简直令人怀疑江海早知事情会变成这样，一看情形不对，立马走人。
曹蕊立功心切，冲曹彬抱怨了一番。没想到曹彬琢磨了半晌，说他也有相似的感受：机动部队明明接近了天成，指挥官却连冒险去看一眼的打算都没有，似乎…...他知道某些内情！
曹彬……小胖子怎么变聪明了？
从那时起，曹蕊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晚部队撤到北溪小镇附近，她发现‘不追’神神秘秘的离开临时营地，便马上让林强跟上，自己则去了大峡谷一探究竟。
没想到林强真的有所发现。
曹蕊示意林强跟在她身后，“先追过去看看。和我保持十公里的最大通信距离，注意隐蔽。”
“交火规则是什么？”
“交个屁的火！不许对指挥官开火，任何时候都不行……再说咱们也打不过他！”
“其他目标呢？”
“这里是核区，没有限制！”
两架机甲一前一后沿着小河下行，十公里后，这条不过三、四十米宽的小河汇入了春柳江。
长达五百五十公里的春柳江是核区边缘最壮观的河流之一，它发源于秦山北麓，一路向北，汇入北方的一条大河，而那条大河最终的归宿是一万公里之外的北海！
从共阳西行，穿过原4090农业区时，机动部队就曾跨过春柳江。江上的两座大桥虽然年久失修，但毕竟放弃的时间还不到十年，依然能够使用。林强在地图上标注的四个红点，其中两个的位置正是两座大桥。
通信器里，林强小声说：“中尉，四个地点相距超过一百公里，指挥官不可能同时去这么多地方，我们从哪儿开始找？”
曹蕊冷冷地问：“大桥上有没有电磁设备？”
“北大桥上有。我们上一次过桥时，安装了电磁信号收发器和一些供电设备，把大桥的索塔改装成了一个简易通讯塔。就算没有通讯中继续传，这个通讯塔也能维持四十公里半径内的通讯。”
“当时是谁安排这么做的？”
“指挥官。”
曹蕊嘿嘿冷笑，“看来不是临时起意。他一定想通过它和什么人取得联系，也许就是‘共阳’！我们沿着简易通讯塔四十公里通信半径的边缘跑一圈，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人在和他通信。”
林强恍然大悟，“你认为……指挥官来这儿是为了见‘共阳’？”
“当然！这片核区只有这么一个情报人员，也只有‘共阳’值得他独自离开营地！”
曹蕊有些后悔，自己早该意识到这个简易通讯塔的作用。这里没有全球网络，江海和‘共阳’之间的联系，全都得靠这座通讯塔。
早该盯着这座塔！
为了躲避江海的探测，两台机甲始终贴着地面飞行。此时，它们先后离开小河入江口，迅速向北而去。
少倾，两个人影从他们身后的荒原中钻了出来，远远吊在‘追击者’身后，正是赵桐和王聪！
赵桐忽然问：“曹蕊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聪思索片刻，“说不上来。看着挺狡猾，其实常干蠢事。对我来说，她是另一种人……”
“没问这个，我只想知道她的跟踪能力和判断能力怎么样。”
王聪有些尴尬，“她有一个很细心的下属，分析情报的能力很强，曹蕊通常会参考她的分析行动。”
言外之意，曹蕊若是自己上，怕是要差一点。
“‘追击者’呢？”
“那是林强，曹蕊的下属。但我觉得他们和曹蕊的关系很不一般，不像是上下级，倒有些像……”
“主仆？”
“嗯，还真是这样，反正挺奇怪的，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主仆关系’……不过他人不错，不爱生事，做事还算认真。”
“任何年代都这样，总有人是贵族，有人是奴隶。”
王聪当然不知道，赵桐已经认出了这台有过一面之缘的‘追击者’。就是它杀了自己的向导！她突然想起了寄存在河乐谷老学究家中的那两匹马，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得到了妥善的照料？
她还不知道，正是身边的这个家伙杀死了老学究！
机甲贴地飞行时速度不快，赵桐和王聪发里狂奔，勉强也能跟上。地平线尽头跃出了第一道朝阳，荒草上的露气渐渐凝结成一颗颗小水珠，悬挂在叶子的最末端，被人轻轻一碰，就全都掉了下来，掉在防护服上，钻进泥地里。
隔着防护服，王聪似乎还能感觉到露珠的清凉通透。他想，要是能在这儿摘下头罩自由呼吸就好了。这里曾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本就拥有自由呼吸的权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带着全封闭式头盔，和大自然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屏障。
赵桐突然停下了脚步，个人助手弹出的虚拟画面不断跳动：附近的电磁强度正在变化。
“电磁干扰？”
赵桐摇头，“不是，是通信干扰。”
“通信？”王聪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曹蕊说的那个简易通讯塔？”
赵桐在‘浣熊’身边站了那么久，当然没闲着。趁着‘浣熊’的智能中枢还有种种缺陷，她在驾驶舱里装了一个窃听器，将曹蕊和林强见面时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因而知道了简易通讯塔的存在。可他们也没想到，那个简易通讯塔居然真的在使用中！
是什么人在用？
王聪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嗓子，“它在向你发送定向通讯波。”
“我知道。”
个人助手自动分析通信干扰，得出的结论也是如此。那是一段定向信息，只要赵桐授权，个人助手就能马上读取。
见赵桐看向自己，眼神不善，王聪吓得躲到一旁，“不！我也得知道前因后果，你不能每到关键时刻就打晕我！”
赵桐冷哼一声，终究还是没有打晕他。个人助手自动读取了定向信息，那是一段全数字音频：一个男性嗓音念了二十四个毫无规则的四位数。
赵桐不由愕然，“这就是自动分析的结果？”
个人助手表示无能为力，“女士，我无法确定这段数据的解密规则，现有的解密程序都无法破解它。我认为这是一段无效信息。”
无效信息？
王聪突然问，“定向信息的范围是多大？”
“以这里为圆弧，长约一公里的扇面。”
赵桐和王聪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这段定向信息有问题！
赵桐拉着王聪急速奔跑，半分钟后已经冲出了两千米之远！在他俩身后，尖锐的破空声呼啸着靠近，下一秒，六颗集束炸弹均匀分布在刚才他俩逃出的千米范围里，晨光中突然升起了一片壮观的烟火！
像是指挥家抬起了手中的指挥棒，鼓手随即轻敲鼓棒，第一声重响之后，鼓面不断颤抖，余音晃悠悠荡漾开来！地面不断颤抖，逃跑的两人并未回头，脚步不乱，足足又跑了数千米，他们才在树林边缘停下。
赵桐的声音依然沉稳，“方向？”
个人助手回答说：“攻击源头在东北两点钟方向，三十三公里外。另外，正北七公里处也遭到了相同程度的攻击。”
王聪已经明白，刚才那道定向通讯波是一个检测信号，一旦遇到接收者，发射信号的源头就会自动攻击对方！
发射信号的源头是通讯塔吗？方向倒是没错，可从曹蕊和林强的对话来看，那只是一座简易通讯塔，没说配备了武器系统呀！
有那么一瞬间，他俩有些怀疑是不是被曹蕊坑了。
还是赵桐率先摇头，“不是通讯塔，我们离通讯塔四十公里，刚才的攻击源只有三十三公里。”
王聪想了想，“这么说来，正北七公里处的那个倒霉蛋肯定是‘追击者’和‘浣熊’。”
某个神秘的存在正在攻击进入检测范围的所有信息接收者，为什么？
没等他想清楚，赵桐已经掉头向两点钟方向奔去！
王聪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紧紧跟上。他不由有些佩服赵桐的果断，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就只能尽快接近发射源，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闹出这么大动静，每过一分，找到‘共阳’的可能性就会少一分。至于北面‘追击者’和‘浣熊’怎么样了，它们会不会反击，那都是他们的事情。此刻，王聪巴不得他俩遇到麻烦，腾不出手来理会他俩！
王聪大喊：“我们得有机甲！”
“‘青鸟’很快会来。”
短时间内，两人狂奔八公里，又有四波攻击从他俩头顶飞过。两次是发射源方向的继续进攻，两次是‘浣熊’和‘追击者’的还击。赵桐的个人助手分析了弹道，奇怪的是，‘浣熊’和‘追击者’一面还击，一面后撤！
王聪无语了，曹蕊，你可是立志要当将军的人，怎能这么怂？就算发射源那儿站着的是江海又如何？难道你连跟他面对面打一场的勇气都没有吗？难道真的打算靠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一点点往上爬吗？还有最重要的，你就不能帮我俩吸引火力吗？
滴，滴，滴！个人助手突然自动弹出报警，虚拟屏幕满屏都是红色光点！
十几个强弱不等的红色光点迎面而来，双方距离瞬间便已不到十公里！
“警告，十二名战斗机器人。所有机器人的战斗值都在稳定攀升，十五秒后进入攻击范围。”
王聪差点摔一跤！机器人！竟然是机器人！发射武器的源头不是江海，而是机器人部队？！
天成都塌陷了，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战斗机器人？！
赵桐脚步稍稍顿了顿，随后她再次出发，依旧笔直向前，像是要和众多红色光点狠狠撞在一起！王聪急眼了，“我们就这么硬上？！”
“当然不是。”
“你有战术？”
“有，你躲开，我硬上。”
“喂，不带这么玩的！”
赵桐冷冷地说：“听好，骗我们的不是曹蕊，是江海。我猜，是江海把我们这些跟在后面的人全骗进了机器人的埋伏里。他既然有把握利用机器人，就不会给我们留下逃跑的机会。我只能帮你争取半刻钟，逃命去吧！如果我活着，我会找到你！”
王聪大惊，“喂，我帮你！”
“帮不上！不用等我，活着回东方去找一个叫武成靖的人！别忘了，张一楠还在等你！”
“你用不着这样！”
赵桐摇了摇头，“王聪，我要找的人全都死了。这一次，你可不能也死在这儿！滚远点！”
话音刚落，她已经冲出去，甩开王聪一截。她没有告诉王聪，个人助手的分析结果是对面的机器人战斗力在自己之上，两个人一起活下来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二十。上前引开对方，给王聪争取一点时间，是她唯一的选择。
至于自己的安全？坚持一刻钟之后再逃命，倒也不是没有希望！
但愿自己能坚持住！
眼见自己已被赵桐甩得没影，王聪只得停下脚步，破口大骂，不知是骂这个女人不知死活，骂江海的阴险，还是在骂自己的无能为力。
远方响起了刺耳的破空声，数条红色的光线划破了晨光！
得逃命了！远程攻击来了！
没有卫星，大家都只能用雷达制导，可这种糟糕战况下，战斗机器人的准确率依旧高得离谱。红色弹道线直扑王聪，着弹点的误差连五米都不到！王聪像个弹簧人一样疯狂的躲避，极为狼狈地躲过接二连三的穿甲弹和高爆弹。
远程都快躲不掉了，靠近这些机器人岂不是死得更快？
他默默选择了认怂，跑路为上。
自己就一把手枪，就别去送人头了。这儿不是虚拟世界，死了可就是真死了！至于那个和战斗机器人纠缠的女人……他强制自己不要想起她！
在此之前，他只觉得赵桐挺无趣的，可现在想起马尾辫姑娘，他只觉得羞愧。
她做得没错，终究是自己太弱了！
王聪向东南方向逃跑，射程超过三公里的高爆弹不断从头顶掉下来，炸得他心惊肉跳。人在极端情况下总能爆发惊人的潜力。他有如神助，连续躲开爆炸点，两分钟后，头顶的声音突然消失，他跑出了远程机器人的攻击范围！
王聪松了口气，稍稍放慢了脚步，让自己缓一缓。幸好对方没有小型制导武器，要不然一枚导弹砸下来，自己妥妥得挂在这儿。
可事实证明，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非常非常轻微，就像是一把极为锐利的裁纸刀慢慢裁开了一张白纸。王聪茫然地停下脚步，回望天边，一股强烈的危险感突然冒出来，充斥全身！他撒腿狂奔！这一刻，他的世界里什么都不剩，只剩下百米外的那条大河！
到底花了几秒钟冲到河畔？
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跑得太快，全身就像被火点着了一般！
凌空一跃，他跳下了春柳江！
江水淹没他的一瞬间，上方一声巨响，这声响掩盖了一切！
王聪浑身一震！奔腾的大河突然静止，鱼儿不再游动，水草不再摇摆，全世界都静止在这一刻。这一瞬间像永恒那样漫长，然后在某一刻，永恒被打断，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上空压下来，将王聪猛推至河底，他瞬间失去了知觉。
然后河水再次剧烈搅动，比爆炸之前剧烈十倍！
十五分钟后，赵桐出现在爆炸发生的地方。导弹将这儿炸出了一个半径超过五百米的深坑，江水疯狂灌进来，已经填满了坑底，一同填进来的还有无数在水面飘荡的死鱼虾。
个人助手告诉她，热能探测显示，这里没有活着的生物体。考虑到战斗机器人随时都会出现，个人助手强烈建议她放弃寻找王聪，继续逃命。
赵桐深吸一口气，放下武器，跃入水中。
她知道危险萦绕身侧，但若有一丝希望，也应该试一试。带王聪回头来找‘共阳’是自己的意愿，是她把王聪卷进了危险之中，她没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很久之后，赵桐才从江水中钻出来，浑身水珠掉落，在脚边流成了一条小河。毕竟，防护服防的是核辐射，不是水。阳光耀眼，江面金光斑驳，微风从一望无际的草原掠过，此刻也许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赵桐的心情却糟糕透顶。
江水最深处约四十米，她将水底几乎搜了个遍，却始终毫无发现。
难道导弹将人炸得尸骨无存？
和突如其来的机器人仓促交手时，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妥。这些机器人缠住自己，却毫不犹豫对正在逃跑的王聪下了狠手。这时她才警觉，对方竟然不想放过王聪！
在核区，只有观察者才能调配这些战斗机器人。可这位神秘而强大的人工智能为什么非得置王聪于死地呢？就因为王聪冲出了他的虚拟世界？
若说观察者对谁的怨念更重，那不应该是针对自己吗？是自己用能量控制卡引爆了天成的陷落呀！
此刻，赵桐站在爆炸地点旁，看着新炸出的大坑正在缓缓成为春柳江的一部分。一个新的河湾诞生了，而坑底的一切都将被河水淹埋，不会有人知道。如果那里藏着尸骨，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只是，那个满怀心事、渴望复仇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
事情不应该这么发展的。这一次核区之行，所有的事情都不对。
赵桐突然觉得极为失落。
纵使自己强大如斯，竟然连身边的唯一一人也保护不了！
晨光中的春柳江东岸，距赵桐六十公里之外，一个身影从江水中钻出来。那是一匹高大神俊的黑马。而黑马背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黑马抖了抖，甩去身上的水渍，也将那人摔了下来。然后它踩了那人几脚。这么高大的黑马，一脚踩下去，这人不就得死了吗？
然而这人被踩过之后，居然毫无动静。片刻之后，他猛地坐起来，吐了一大摊水！
正是大难不死的王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