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泥泞路面上颠簸跑了一阵子，气氛有些别扭，花杰猛地刹车！
“臭小子，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了！这儿没有其他人，难道你不应该先告诉我，当初你们去祁阳，到底发生了什么？寻宝队到底怎么就散伙了？老魏和你为什么上了通缉名单？你没死，他死了，到底他妈怎么回事？”
王聪顿时语塞，是呀，发生了很多事情。祁阳不重要，天成才重要；我和老魏不重要，黎芮和机动部队才重要；现在不重要，二十多年前的那次行动才重要；人类通通不重要，机器人才是事情的源头！
但这些纷繁复杂的事情怎么可能讲得明白呢？就算是作为亲历者的自己，在两年后的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呀！
所以他只能摇头苦笑，“老魏死了，死在机器人手里。我不知道杀死他的仇应该算在谁头上。AI事务局？有可能；‘真实的人类’？也有可能；联邦第二军团？也有可能。我知道的太少，事情却又太复杂，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真的，我是个白痴。”
花杰愕然，“放屁，好不容易见到，你就这么打发我？装疯卖傻？”
王聪苦笑，“不是装，我是真不明白。”
花杰气急败坏，“大辉呢？白耳呢？教官呢？”
王聪不由愕然，“在港务局见到你的时候，我还想问你呢！难道你之后再没见过他们？”
两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我去你大爷的！”花杰涨红了脸，“这都叫什么事儿！我他妈在东方市守着，什么信也没收到！什么人也没见到！进了AI事务局两年，才从内部信息里知道老魏死了。知道那上面怎么写的吗？‘2319年6月，魏忌死亡。’他死在哪儿，怎么死的，我一概不知道！你们至少还跟他一起去了汉城，去了祁阳，我呢？我就在东方市吃吃喝喝，跟头猪似的！”
“老魏死得很痛快，没什么痛苦。对他来说，死在那儿就像是……像是他计划好的事情，”王聪使劲儿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通，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安慰花杰，“如果他知道你照顾了茶茶这么久，一定很高兴。没准……没准他还会吟个诗什么的，真的。”
想起那个喜欢故作风流的老魏，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花杰不由笑出声。半晌，他终于颓然点头，“算是尽尽人事吧。老魏照顾了我这么久，他死的时候，我也没出上力。真要是什么都不做，以后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玉面小郎君……你活下来之后，一直躲在船上，再也没见过寻宝队的其他人？”
王聪微微点头，“你也一样？”
花杰点头，点着一支烟。烟雾在车内弥漫，然后慢慢从车窗飘出去，和窗外的白色雨幕融为一体。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另一人马上附和，“我也是。”
“你还要试着带走茶茶吗？”王聪显得有些犹豫，“看她的个性，强行带走恐怕不是好事……”
花杰郁闷地点头，“没错，昨晚和她见面时，我已经明白了。如果把她强行带走，她会永远记得自己是个黑名单人物的后代，生活中再也没有半点快乐；如果扔下她不管，她却认为自己是个尽职尽责的AI事务局特勤，最多是混得不太好而已。说到底，她从不认为自己是老魏的女儿，而我却强迫她接受。”
“这不是你的错。她是老魏的女儿，这谁也否认不了，这也是你留在她身边的原因。”
“血缘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人想要，有些人又拼命摆脱它。既然茶茶不认，而且习惯了不认的生活，那我强迫她接受也没什么意义了。”花杰摇了摇头，“是我太死脑筋了。茶茶说得没错，她有她的生活，她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和老魏无关，和我无关。”
王聪愣了愣，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黎芮，血缘，认同……但这种古怪的情绪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又消失在了记忆深处。
花杰似乎觉察到他的异常，“怎么了？”
王聪微微摇头，“没什么，就算你不管茶茶，接下来她也是安全的。”
“怎么说？”
“看看我现在这样就知道了。她的后台来了，一个超级变态的后台！有了这个后台，她想欺负谁就欺负谁！”王聪打了个响指，苦着脸，“开车吧，接下来你该担心的是我才对。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一看就知道非常的暴力血腥。喝口水清清嗓子，然后路上慢慢给我讲。”
“当我是故事阅读机呀！”
这辆老旧的三门汽车在泥泞的农业用道里喘着粗气跑了半个小时，拐进一条乡间直道，钻进了直道尽头那座小型农庄的后门。农庄不大，拢共一个小院落，前后两栋小楼。虽然来了不速之客，农庄里却无人上前打招呼，任由汽车缓缓前行。
花杰左看右看，“应该是这儿吧？”
王聪翻了个白眼，“你该不是在问我吧？”
花杰冷哼一声，“想想也是醉了。几天前我还是AI事务局派来监视莫先生的眼线，现在我不仅成了AI事务局的叛逃犯，还跟莫先生变成一伙儿的了。这是他安排的地方，除了地址，什么也没交代。”
“这里是哪儿？”
“1505一级农业区，710号位置。”
农业区通常对四散分布的小农庄进行数字标号，710意味着这个农庄在农业区的7点钟方向，附近的农庄不少于10个。王聪心想，如果自己对位置的感觉没有出错，这儿和昨晚AI事务局的装甲越野车被袭击的地点之间，直线距离不少于五十公里。
“昨晚在‘豹’，莫先生的人没有泄露身份。茶茶一时半会儿查不到他身上，也就查不到我们，”王聪有些困惑，“既然暂时是安全的，躲在这儿和躲在伯爵酒店，有什么区别？”
“你就那么想在酒店享受？别看不起农庄，这可是一级农业区，可以了！”
王聪知道花杰在调侃自己，“正经说话！”
“光州周边有三个农业区，上千个小农庄，而伯爵酒店只有一个，哪儿好找？我要是猜得没错，咱们得在这个农场里待挺长一段时间，至少，得躲过那个强得离谱的AI事务局高层。我在局里的级别太低，没听说过这样的厉害人物。”花杰发现后面那栋小楼的一楼是个车库，赶紧把车停进去，“说真的，我并不相信老莫。待在伯爵，他要是出卖咱俩，咱们连跑的机会都没有。待会儿我先下去，你别动。但愿老莫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王聪看了一眼车库门口钻出来的那个人影，微微点头。
那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穿着黑色的连帽雨衣和靴子，青黑色的脸上皱纹深陷，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农。躺在后座，透过车窗，王聪隐约看见花杰和对方比划了好一阵子。老农始终是一副认真死板的面孔，花杰的脸上则有些古怪，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没多久，花杰回来拉开车门，一脸的沮丧，“老头正常得不能更正常了，彻头彻尾的农民大伯，开口闭口都是粮食和春耕。走吧，先来一顿农家的早饭，多吃点儿，待会儿用得上。”
“什么叫‘用得上’？”
花杰扯扯嘴，脸色古怪，“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新鲜蔬菜，米粥，高能压缩面包，鸡蛋，培根……毫无疑问，这是‘大鱼号’进港之后王聪吃得最丰盛的一顿早饭。经历了昨晚接二连三的惊心动魄之后，他的确需要大吃一顿压压惊。他知道自己吃相难看，就算把一只熊放上餐桌，估计也就和现在的他一个模样。没想到一旁的花杰狼吞虎咽，比他更凶残！
王聪懵了，“我怎么觉得，你昨晚受的罪比我还多？”
“不，我是觉得待会儿会比你多受点儿罪。”
王聪困惑不已，却见那个老农走了进来，闷着嗓子，“该出发了。”
花杰猛地站起来，不顾嘴里还咬着的半片面包，“好嘞！”
然后他把王聪也拉起来，“走了走了！”
“干嘛？”
“还能干什么？到了农场，当然是下地干活儿呀！劳动是人类最大的光荣。恭喜你，你赶上了1505农业区的春耕！”
爬上农业运输车的时候，王聪还以为只是个玩笑，莫先生知道自己折腾了整晚，没理由不安排休息的；等到他被老农赶上自动式双耕整地机的时候，他觉得一定是幻觉，难道真要照着操作指令干农活儿？等到自己花了一上午时间不知不觉整理了五十亩水田，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敢情莫先生安排他俩来这儿，是来当农民的？
花杰哈哈大笑，“老莫真他妈是个天才！台风过后正是农业区每年第一次农忙的时候，所有的农场都在招募短工。这时候安排两个农民进农场，谁会怀疑他们是逃犯？而且我俩干得不错呀！我已经熟练掌握了水渠引导和灌溉技术，没准以后做个农民也不错。一望无际的农场，奶牛，还有和奶牛一样大胸的美人……要不要和我合伙一起干？”
这天晚上，通过秘密网络线路，经过多次跳转，终于见着莫先生的时候，花杰非常诚恳的重复了他的表扬，还谈起了自己的开农场大计。莫先生说你要开农场就赶紧去，要去哪儿我送你，但别拉上王聪。花杰笑了笑，那可不行，一个人可撑不起一个大农场，要不莫先生你也入个股？
等花杰走了，王聪才坐下来，戴上无线耳机。率先开口的是莫先生，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王聪好一阵子，这才露出笑容，“本以为你遇到了不测，看来还好。我越来越觉得，选择跟你合作是一件很正确的事情。”
“莫先生，拜托你笑的时候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透露你的得意，”王聪苦着脸，“如果你知道我昨晚的经历，保管你再也笑不出来。”
虚拟画面内的灰发中年人变得有些凝重，“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原本在科技遗址公园和特里罗卡交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1505农业区的海岸线上？”
王聪心中一惊，“城里一点风声也没有？”
莫先生无奈摇头，看起来不像作伪。王聪心想，AI事务局好厉害。无论是‘海员之家’酒店的交手，还是装甲越野车的被袭，都被他们迅速而妥善地掩盖了。连莫先生这个在光州城神通广大的大人物都发现不了丝毫的异常。
他思索片刻，马上有了决断：和机器人玩偶有关的事情不能说，那把战枪也不能说。
“简单的说，那个AI事务局派来的追捕者没去‘豹’，而是找到了我。我们在‘海员之家’打了一架，当然，我输了。他们准备将我送到城外的某个地方，很不妙的是，押送我的装甲车撞上了那个打遍光州无敌手的机器人。然后我逃到了海边，侥幸保住了这条小命。”
莫先生起初还算镇定自若，等到听说机器人出现，他便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了。
“你要说是无刃出现救了你，我还愿意信。可机器人……”
“我早说过，无刃不在光州。如果你属意于他，那趁早另做打算。”
莫先生不由皱眉，“机器人没杀你？”
王聪摇头，“上次没杀，这次就更不会杀了。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它现在在哪儿？”
要不要将女机器人的结局告诉莫先生呢？王聪犹豫了片刻。
“它不会再出现了。它的觉醒失败，自毁了，”王聪看出莫先生脸色微变，不由叹了口气，“抱歉，这是你和库图佐夫最不想听见的消息。”
莫先生和库图佐夫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获得新晶，那是拯救安娜的最后希望。机器人获得了新晶，却不得不自毁，几乎意味着这个希望的破灭。
莫先生颓然坐下，捂脸沉思，半晌，他才小声说：“多谢你告诉我这个结果。”
王聪咬了咬牙。希望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努力。然而，大多时候，希望却始终只是希望而已。我们努力了，接近了，却依旧会失去它。
多希望女机器人没有自毁，多希望我不是那个亲手戳破希望的人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