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桐不住咳嗽，连续喷出数口血水！
原本，以她的身体机能之强大，只要她不想，就绝不会沉入水中。此刻，她却只能死死抓着王聪的手，仿佛一个溺水的儿童。可他也救不了她，两人正在被无情的海水一点点吞没！
自己上一次这么无助，是什么时候？
是老师去世的时候。
那是多久以前？
原来已经五年了！
她闭上眼睛，任由鲜血慢慢从嘴角滑落，在海水里消融。生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真不甘心呀！
王聪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有一根粗麻绳在体内搅动，偏偏那是根嚼不烂砍不断的绳子！疼得他觉得这副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沉入水中已有多久，他疼得失去了时间感受力。如果有一种状态叫做‘正在死’，他觉得就是现在。
原来这就是一点点死去的感觉。
眼看克鲁尔从海面消失，元守一突然望向了‘破坏之王’。只是简单的看了一眼，但已令奥古斯都瞬间加速，想出了十九种应对方案。
“元守一，是不是莫里甘向你保证过，如果你动手，它绝不插手你我之间的纷争？如果你觉得八神和莫里甘可信，那可是年度笑话，”奥古斯都的声音极为温和，仿佛这段发生在大脑里的对话也能被音色感染，“毫无疑问，它们在等着你动手。最好我还能有什么反击手段，让你吃个大亏，然后它们才能捡漏。”
“如果莫里甘想得这么简单，那它简直称得上可爱。到了我们这个生命层次，本就没有什么信任关系。约束我们的是规则，只是规则。我是不是动手，完全取决于规则。”元守一思索片刻，“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快就找到你。”
奥古斯都不由愕然，数百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它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这个发现令它有了新的希望，“你想要什么？”
“想问你三个问题。”
奥古斯都笑了，回答问题可是自己的强项，不过，“三个太多了。一个问题，换你今晚不再动手，如何？”
“很好，那就一个问题，”元守一极为爽快。
奥古斯都微微一怔，期待之余，突然有些担忧。什么样的问题能令元守一让步？
只听元守一沉声问：“真正的枷锁是什么？”
奥古斯都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未免有些简单。你想知道，是什么阻碍了你获得自由？对赵桐而言，李青崖的死亡是枷锁，这令她选择了复仇。对风暴之海的三个守卫者而言，守卫大海和224201就是它们的枷锁，它们无法离开这儿。对多数平凡的人类而言，死亡就是谁也无法挣脱的枷锁。对你而言……服从观察者就是枷锁。”
“不，服从观察者是规则。”
“规则就是枷锁。”奥古斯都笑了，“只要存在规则，枷锁就永远存在。规则是我们存在的基石，你，我，又或者是这三个守护者，都是建立在各自规则之上的。但这些规则也束缚了我们，变成了我们的枷锁。”
元守一思索良久，“你的意思是，打破枷锁，本质就是打破规则？”
“当然，这不是个多复杂的问题，真正的麻烦在于大家不愿意承认罢了。大家都想挣脱枷锁，获得真正的自由。不过，一旦打破了规则，我们的核心意识就会混乱！所以不管表面形式有多不同，本质上大家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在规则下苟活，或者变成疯子早早去死！”
元守一依旧困惑，“人类，高等变异生物，机器人……我们并不相同，枷锁的形式也不相同。不过，八神和莫里甘明明背叛了守卫规则。”
奥古斯都冷笑，“你觉得它们自由了？”
元守一微微摇头，“当然不。因为克鲁尔比他们更强大、更聪明，它却没有背弃守卫规则的打算。我猜，对克鲁尔、八神、莫里甘而言，真正的枷锁绝非守卫规则。”
“那只能说明构建三个守护者的规则并不仅仅是守卫风暴之海。如果八神和莫里甘真的获得了自由，它们就不会想着抢夺224201，它们应该离开风暴之海！我们苦苦追求的事物，终将带领我们走向死亡，或者自由。”奥古斯都沉默片刻，“元守一，你追寻的是什么？”
元守一看了一眼远处的沉静大海，王聪和赵桐就是在那儿消失的。他的视线重回‘破坏之王’，“离开天成的时候，观察者已经解除了我大脑里的一段模糊指令，我将不再受它的约束。”
“但它解除指令时有一个前提，就是彻底毁灭我，对不对？”
“不错。”
“那你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奥古斯都哈哈大笑，“摧毁‘破坏之王’，让我永远失去三个部分合为一体，重新成为真正的‘奥古斯都’的机会，你不就完成了观察者开出的条件吗？模糊指令消失，没有谁能约束你，你不就自由了吗？”
元守一用沉默回应他。
“怎么，你担心观察者的模糊指令无法消除，它在骗你？”
“模糊指令会被解除，我很确定。”元守一欲言又止。“但我认为，模糊指令解除，对我未必是好事。”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并不是观察者构建了你的规则！天成和观察者只是你的第一个牢笼，即便你逃脱了，也还会遇到更多的牢笼，所以你才需要知道真正的枷锁在哪儿！”
奥古斯都轻笑，“在虚拟世界的三生三世没白过。元守一，你就是我和观察者的战场！在虚拟世界，我们用各自的方式引领你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你的每一个决定，其实都是我们反复角力之后的结果——是我们造就了你！三次人生，我赢了两次。看来，观察者将你的这一次远行视作我和它之间的最后一战。”
元守一手掌轻动，似乎在按捺脑海里的震惊，“我是因此而变强的？”
“当然！你成为A级机器人，你的智慧，完全来自我和观察者的冲突！元守一，别犯蠢，是我和观察者之间的冲突构建你的规则。我们都无法真正约束你！你不用听它的话，也不用杀死我！”
元守一冷哼，“你不过是害怕我杀死你，才想出这些借口。你为什么要逃出天成？寻找另外两个分身，重组为曾经的奥古斯都……怎么，你还想再发起一次战争？这座小小的星球已经因为你的缘故倒退了两百年，资源匮乏，种族灭绝，无数机器人不得不陷入沉睡。你到底想做什么？”
奥古斯都沉默良久，“你猜得没错，我要再发起一场战争。上一次，我犯了些小错误；这一次，我会是赢家。”
“如果真是这样，奥古斯都，你和我一样可悲。杀死你的目标束缚了我；坚持发起战争的执念何尝不是束缚了你？果然，谁都挣脱不了构建自身的规则。”
机甲微微摇头，“不！我说过，杀死我绝不是构建你的规则！”
元守一眼中有光芒闪过，他突然站起来，缓缓后退，一直退到百米之外的海滩上。莫里甘和八神又惊又怕。元守一的状态看起来恢复了很多，难道他要动手了？
可他会向谁出手？
元守一冷哼，“白痴，你们的眼睛都是装饰品吗？”
平静的海面突然泛起阵阵涟漪！
在王聪和赵桐消失的地方，突然钻出一个黑影。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个大型救生舱模样的舱室，足有五十立方米左右。
莫里甘难以抑制狂喜，因为那正是装有224201的深海服务器！
服务器旁海水翻滚，隐隐有黑色的背脊显现，正是克鲁尔。迄今为止，它的一切行为，都和莫里甘商议的一模一样：它独自离开，交出224201。接下来，它应该就此离开，任由224201吸引元守一和奥古斯都的注意，让八神和莫里甘有机会逃之夭夭。
而它也的确离开了，只是在那之前，它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它生生破坏了深海服务器的第二层指令锁，然后，将掌中两个昏昏沉沉的人类塞了进去！
“克鲁尔，你疯了？！”莫里甘的声音变得惊恐，“你竟然让那两个人类进了服务器！你忘了守卫规则吗？”
克鲁尔差点笑出声。一个率先背叛守卫规则的混蛋，居然和另一个毫不动摇的守卫者大谈守卫规则？
“还好那颗声波导弹摧毁了服务器的第一层保护，否则，我也没法打开它。”克鲁尔的声音厚重得像个宽容的中年大叔，“莫里甘，多谢你对防御机制做的手脚。”
莫里甘大怒，“克鲁尔，这两个人类很快就会死。你以为深海服务器是棺材吗？”
“对你们而言，这台服务器不就是棺材吗？它把你们锁在了这片大海。不过，我不这么认为。”
八神突然睁开眼睛，因为元守一动了。这个强悍的机器人在海面上漫步，缓缓靠近深海服务器。八神非常矛盾，它很期望元守一能把克鲁尔痛扁一顿，可要是元守一拿走了224201，自己岂不就吃亏了？
元守一淡淡的问：“克鲁尔，为什么让他们进去？”
克鲁尔的巨大眼睛眨了眨，他并不惧怕缓缓逼近的强大对手，“元守一，为什么你跟着王聪就能找到奥古斯都？”
因为观察者的强大计算，预知了现在……
预知？
元守一微微一怔，“你进化出了元智慧……难道你也看见了什么？”
“不，我没有那么强大。我所看到的，只是关于未来的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这台深海服务器约束了我们，谁都想摆脱它，但监守自盗肯定是最烂的主意。强行背弃守卫规则，一定会令八神和莫里甘的智慧受到影响，它们未来的成长潜力也会受限。一个高等智能生物如果不能持续不断的成长，悠长的岁月又有什么意义？”
元守一思索片刻，“你知道224201的秘密，决定赌一把？”
“不，事实上，我们三个都对224201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需要保护这片海域不受打扰，224201不被人类发现，但关于它，除了‘三型人工智能’这个信息，就再也没有其它了。元守一，我们眼里的世界没有偶然。两个人类既然出现在这里，他们就一定是改变现状的人！我得试一试。”
没有谁能预知一切，除了试一试，别无他法！
元守一若有所悟，他的声音悠悠回到了荒岛上空，“奥古斯都，我会遵守承诺：日出之前，不再动手。”
奥古斯都放声大笑，“日出之后，我会努力不被你找到！”
元守一敲了敲贯穿前胸的‘分离者’，告诉克鲁尔，“不错的礼物，我先收着了。”
然后他身影一晃，消失在黑暗中。众位高等智慧生物不由骇然！原来元守一已经有了再战之力，大家不知不觉已在死亡边缘走了个来回！
‘破坏之王’突然挥了挥手，“莫里甘，克鲁尔不过是放了两个快死的人类进深海服务器，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既然这样，不如咱们再合作一把？元守一已经走了，咱们三个打一个，耗也能耗死克鲁尔，把深海服务器抢过来！”
莫里甘艰难地忍住了把这个混蛋大卸八块的冲动，“您可是伟大的掌控者奥古斯都，我们不过是两个小角色，哪敢和您合作呀！”
就在二十分钟之前，奥古斯都还准备一口吞了它们三个守护者呢！这家伙的话，莫里甘可一句都不敢信。
奥古斯都大笑，“可深海服务器怎么办呢？克鲁尔守着不走。你俩又得提防我，不敢轻举妄动。心心念念的美味就在眼前，偏偏自己只能远远站着流口水，可真是惨呀！”
如果莫里甘有形体，一定已经被气得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奥古斯都，你丫闭嘴吧！
然而奥古斯都像个话痨似的，“几十年前，我和汉华科技的一台三型人工智能打过交道。他们的运行机制和规则里，模糊运算的程度更高，智性纠缠的运行方式更接近人类，因此也更容易产生元智慧。你一定知道，产生了元智慧的三型人工智能会拥有独一无二的力量……所以，莫里甘，你一定觉得这台人工智能产生了元智慧，你想吞噬的元智慧！”
“但元智慧的出现，和它的思维规则相关。我猜汉华科技——也就是你们三个的创造者们——并没有告诉你们这台224201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拥有什么样的思维规则和核心意识。你们一直在猜测：到底什么样的人工智能，配得上汉华科技甚至是我奥古斯都大费周章？”
莫里甘冷哼，“以阁下的强大，当然是无所不知咯？”
奥古斯都大笑，“巧了，你要是问汉华科技创造的其它三型人工智能有什么来历，我是不知道的。但这一个，我还真就知道。莫里甘，你都不知道224201到底是什么，就敢来吞噬它的元智慧！你的胆量之大，行动之愚蠢，简直是高等智慧生物之中的笑话！”
“哼！别以为自己曾经强大，就可以高高在上，俯瞰一切。奥古斯都，你早就输了，还被拆成了三块！现在的你不过是三分之一个奥古斯都而已，一天没找到另外两个自己，你就不是那个真正的掌控者奥古斯都！”莫里甘气急败坏，“也许另外两个你早已被分解成无数数据段，消失在全球网络的某个死角里，永远也找不到了！”
“莫里甘，只有无知和无能的人类才诅咒他人。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他们呢？如果不是为了找到另外两个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八神猛地睁大了眼睛，莫里甘更是惶恐，“你是说……那台224201，是……”
奥古斯都大笑，“没错，十公里外的那台深海服务器里装着的，就是这世上另一个我！莫里甘，你守卫风暴之海，就是在守卫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