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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兄弟1:结义_第九章 雨夜凶讯

闫森周年忌日,墓地已重修一新,千余洪门徒众,赴万国公墓大行祭祀。

祭礼搞得很隆重,整整进行了大半天。闫夫人和大小姐闫意筋疲力尽回到闫家花园,已是午后。刚刚落座,就有人报常啸天到府。

尽管闫森临终要置常啸天于死地,但他复出之后,对这位前老大的家眷,可以说是凡事周到,无微不至,母女俩对他甚为感激,赶紧起身相迎。

常啸天风尘仆仆走进来。

闫意刚刚哭过父亲,眼睛还红红的,以一贯的样子,半抬眼帘羞羞答答地看着常啸天。她一直称他常大哥。她想起了早上母亲对她说的一番话:阿意,娘一向很疼你,当初你爹要把你许配给常啸天,我看出你不愿意,一直帮你拖延这件事。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如果早早招了啸天进门做婿,钱朗就不会乘虚而入,害了你爹的性命。现在,娘越来越觉得,你爹真的很有眼光,啸天不光接替了你爹的职位,而且还是我们的大恩人!娘问你,如果现在重提这件婚事,你意下如何?

闫意当时目光呆滞,她很清楚,闫家只有她这样一个女儿,常啸天从钱朗手中将她们母女救出,又以礼相待,要报答这种大恩大德,以身相许是唯一的办法。自己青梅竹马的恋情,注定要随家中的巨大变故,无疾而终。闫意沉默良久点头作答,她分明听到母亲舒了一口气,自己却怎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此刻,坐在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人面前,闫意心如鹿撞,常啸天高声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感觉他要走,下意识地又起身送行。站起身来,她才发现常啸天还带来了一个人,一个自己此刻最不想见的人,阿三!

阿三今天衣着显得格外整齐,手腕上的护套被一件皮衣盖得严严实实,领口居然扎了一条围巾,一副着意打扮的样子。闫意知道这其中含意,不由心中大痛,勉强点了一下头,走了出去。

阿三被常啸天调去北平已经三个多月,赶在闫森的忌日回来,刚才在墓地人太多,也没顾上和闫意相见。现在一看见心上人离开,急不可耐地追了上去:阿意!

冬天的花园光秃秃的,和阿三再次相对,闫意心比天寒。她知道,自己是要和他说个清楚了:三哥,我想好了,我要嫁常大哥。

为什么?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是我不好,你可以骂我,也可以恨我!忘了我,再去找个比我更好的女子。

可是……

你什么时候走?北平很冷吧?多穿些衣服!一切小心!

闫意快速说完,像只受了惊的小兔,急忙溜走了。只剩阿三傻傻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可是,阿意,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转眼到了春节。

大年初一,常啸天率一干手下来闫府拜年。闫夫人设宴招待。她很想趁了今天,和常啸天提出婚事。常啸天与富家小姐的一段情史,她也略有耳闻,派人打听到那小姐家并不同意,而且在常啸天出事之后,已经将女孩送往国外。闫夫人觉得时机已到,自信以闫家的家世和女儿的样貌,常啸天一定会欣然同意。她叫人把常啸天请到书房。

常啸天进门,后面又跟进阿三。闫夫人见了嗔道:阿三,你先出去,我有话想和啸天单独说。

常啸天抬手制止:闫夫人别急,先听我说个好消息,我在淮海路上弄下一块地皮,准备辟成全上海最大的游乐场。

闫夫人点头赞道:你们年轻人,新鲜点子多,做起事来有冲劲,洪门这些个生意,早就该交到你们手上了。

常啸天拉过阿三:我准备把这个游乐场,交给阿三打理。

闫夫人有些惊讶:阿三从小没读过书,只会打打杀杀。前几个月,你叫他去北平办事,我都有些担心,现在,你又叫他来料理这么大的一处生意,能行吗?

阿三在闫家长大,所以闫夫人当他是儿子一样看待,所以说起自己的担忧来也无须遮掩。

常啸天笑笑:您可别小看了阿三,他做事情肯动脑筋,很会管理生意。闫爷他们打江山,多年来领着兄弟们在道上混,给我留了好班底子。可是现在形势有些不同,政府禁毒力度大,烟土生意全被三鑫公司垄断,我们还没有能力和他们拼抢,这一行眼瞅着插不下手,越来越难做。现在的赌场、妓院改叫娱乐事业,既公开又合法。我想趁这个机会,慢慢改头换面,做正当生意。这样,一来兄弟就不用总是在刀枪口上混饭吃了,二来政府和社会也会改变对我们的看法,一举两得。所以,我鼓励兄弟们多向阿三学习,黑白两道都要转得开。

闫夫人心里明白,闫森年代的基业,现如今已四分五裂,常啸天这样说,是为了不伤她的自尊心。她矜持地点头道:啸天,我知道你会做得比闫爷好。既然你这样信任阿三,是他的幸运。阿三,还不谢谢你大哥的抬举。

阿三笑着向常啸天拱手道:谢天哥!你和夫人有事,我先出去了。

常啸天等他走出去,坐下来问道: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闫夫人道:老爷生前曾有过一桩大心愿,一直没了。我趁了今天过节,和你说出来。

常啸天略一思索,直截了当地问:是大小姐的婚事吧?

闫夫人吓了一跳,盯了他:怎么,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常啸天自信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闫小姐是你们唯一的爱女,闫爷肯定最不放心她,我当然一猜便中。

闫夫人被他先入为主,倒不知如何继续了。常啸天话锋一转:闫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应允。

你说。

常啸天面色郑重:我常啸天无父无母,一直孤身一人。闫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是情若父子。若蒙夫人不弃,今天我就认您当干娘如何?以后,我在上海就有自己的家了!

闫夫人又惊又喜,不由站了起来,连声道:好,好,那当然好!

常啸天又道:这样一来,我会把阿意当作亲生妹妹一样看待。她的事,我一定会为她做主

,您大可放心。

闫夫人一下子被他说得云山雾罩:妹妹?做主?

常啸天索性挑明:实际上,阿意和阿三青梅竹马,早已两情相悦,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和你老人家谈起。我想我们应该玉成他们的好事,只要您同意,我就以兄长的名义,立刻为他们操办婚事。

闫夫人呆坐半晌,看见常啸天还在探询地望着她,清了一下嗓:嗯,原来,你是为阿三做媒,这个……我再想想,再想想。

常啸天跟进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过时了。我不敢枉称红媒,不过借了干哥哥的名义,把他们的想法转达一下而已。您也顺应潮流,做个开通的母亲吧。阿三不错的,一定会有出息!看,一天之内,儿子、女婿您全认下了,闫爷在天有灵,也一定会高兴!

闫夫人被他说得懵懵懂懂,不由自主点了头。

晚宴之上,闫意和阿三成了中心人物,被大家当话题说个不停,笑个不行。阿三在闫家地位骤变,第一次坐到主人桌上,兴奋之意溢于言表,闫意一直羞涩地低着头,丰盛的年饭都没动几箸,却不忘当着众人举酒走到常啸天身边,亲手斟了满满一杯,自己也举起一杯,衷心道:我敬你,常大哥,谢谢你!

常啸天做媒成功,心情甚佳,一饮而尽:以后这个“常”字可以免了,阿意!

闫意也敬重地看着他:是!大哥!

主位上的闫夫人突然发话:阿三,阿意和你只是定亲。道理上,她是独生女儿,应该为父亲守孝三年的。所以,两年后我才准许你们完婚。

常啸天一听,知道闫夫人对女儿的自由恋爱,虽然口中应允,内心还一下子难以接受,故而有此一说。他正要说话,不料阿三站起来:夫人,闫爷生前对我和阿堂视同己出,我早把你们当成亲生父母。您就是不发话,我也不会在孝期之内成亲。再说,我刚刚接手生意,也想多和天哥学些东西。男子汉理应先立业后成家,这样,才更有资格娶阿意!

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大家连连点头,连闫夫人都觉得十分入耳。

贝当路英式豪宅。

这座房子原属于汪铭九,后来一直在风雷堂的名下,它也曾被林健抵押给了银行。常啸天一直念念不忘,现在已经收回在自己名下。他走进来,见大厅之中豪华依旧,只是当初自己想与之同住的一男一女,都去国离乡。

常啸天十分感慨地自言自语:阿健,你当初担心这房子太过奢侈,怕引起老大猜忌。现在大哥真的当成了老大,你却不在我身边。

邵晓星安慰道:健哥手中有那么多钱,想买多少套洋房不成。

常啸天扬手:晓星,阿水,收拾行李,明天搬进来。

阿水正一路小心翼翼踩了地板,瞪圆眼睛用指肚触那玉色的楼梯扶手,听到这样的安排,惊得半天嘴合不拢:天哥,你是说,我可以住到这里来?

常啸天肯定地点头。阿水嘴一咧,脚一软瘫坐在楼梯口,竟用力向腿上掐去。

邵晓星笑着过来踢他一脚:你小子,又出什么洋相?

再一看他眼泪已经流了出来,抽着鼻子道:天哥,你对我们太好了,我烂梨陈住过大饭店已经知足了。这下子又要住上这样的花园洋房,真像做梦一样!

常啸天道:在杭州乡下那段日子,我就说过,今后,我有什么,你们就有什么。我们是患难兄弟!我从小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就是盼着有大把的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过生活!

他走向那架白色的钢琴,抚摸着琴身:阿健至今没和我联系,我这里本来是要和他一起享受的。你们给我记住,以后真的有一天要离开我,千万不要学阿健不辞而别!

阿水擦了眼泪,像哭又像笑: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待我们这么好,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常啸天眨眨眼:将来不娶媳妇了?跟我一辈子?哈哈哈!

邵晓星一直静静地听着,这会儿道:天哥,只要你一天不结婚,我们一定在这里陪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常啸天知道他真动了情,心中感动,向他重重地点头。

常啸天到处走了一遍,吩咐邵晓星记下他的想法,请工人来重新布置装修。三人走出去,见老魏正在和一个中年女子交涉,旁边还有两个男工人。常啸天听得那女子竟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便停下脚步,一问才知这是汪家原来的用人,从汪铭九出事到房子抵押给银行,空房子一直交由他们看管打扫。现在正在结算工钱,准备遣散。

女工人一身青布棉袍,头挽在脑后,手上的包袱都很破旧,但缝补得干干净净。常啸天顺便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称呼?

杭州乡下,大家都叫我吴妈。女佣拘谨地答道。

常啸天一听杭州乡下,格外亲切,便多问了几句,最后道:这房子你看管得不错,老魏,多给她加些工钱!说完出门上了汽车。

吴妈隐约看出他的身份,问老魏:这位先生是?

老魏又给她加了一叠钱:你好运了,碰上我们常先生。他现在是这房子的主人!

吴妈突然推开钱,挟着大大小小的包追过去:先生,先生,请等一等!

邵晓星从车中探出头来:什么事?

吴妈急切道:我在这个洋房里,已经做了五年,我很能干的,想问先生能不能留下我?

车内,常啸天沉吟了一下,邵晓星低声提醒:她可是给汪家做过事的。

常啸天点点头,邵晓星向吴妈道:对不起,常先生请你另找地方。

车开了出去,吴妈呆呆站着,手上一松,包掉在水门汀路面上。介绍她到上海来做事的远房亲戚,已经在去年“四·一二”中被杀身死,在这个大地方,她根本没有什么门路另找工作,只能回乡下去。家中养着年迈的公婆和瘫痪在床的大伯一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一共十几张口,如果失去她这份工,光靠丈夫给人家做佃户,怕是又要挨不下去了。

她在寒风中蹲下身去,擦着泪,正一只只拾那些包裹

,突然有车轮无声地停在她眼前,抬头一看,刚才那辆车又倒回来,车窗打开,那个高大英俊的常先生对她大声道:你可以留下来!

吴妈站了起来,喜出望外倒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连连点头。

常啸天向跑过来的老魏道:你安排一下吧,就留她一个人!

车又重新向前驶去,邵晓星疑惑地问:天哥,怎么改变主意了?

常啸天道:我看她很面善,把房子看管得那么好,就知道她一定很勤快。生手不如熟手,反正这里也需要人。再说,我在杭州待了这大半年,不知为什么,愿意听那儿的人说话。

第二天,常啸天带了邵晓星、阿水一同住了进来。老魏在乡下有老婆孩子,常啸天让他接了来,搬进他和林健住过的房子里。从此,这座花园洋房改叫常公馆。常啸天乐于交际,对象尤以外商和文化界人士居多,常公馆经常是高朋满座。

清明节后,一天傍晚,常啸天约了沈主编等一些报界人士家中小聚,突然用人报称有人求见。常啸天谈兴正浓,叫阿水出去看一下。阿水转回来,伏在常啸天耳边道:天哥,是个女的,指名道姓一定要见你,我不认得。

邵晓星也在席上陪客,看到常啸天向他看了一眼,会意地出去,又很快回来向常啸天摇摇头坐下。常啸天知道邵晓星见过蒋清,一看他的样子,就知外面不是想见的人,稍感失望,但很快把这件小事丢在脑后,又与沈主编高谈阔论起来。

夜里九点,常啸天亲自送客出门,外面飘着蒙蒙细雨,把沈主编送上车,一行人正待走回去,却见一头缠白纱的女子,撑一柄油骨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大门旁。

邵晓星急忙上前:哎,怎么你还不走,不是说了天哥今晚没空,让你改天再来吗?

那女子也不理他,在一群人中用眼神单单认定了常啸天,语气直率:你就是常啸天?

常啸天微微有些醉意,朦胧夜色中,见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紧盯了他,觉得不甚舒服,停下来简短地问:什么事?

那女子慢慢收伞,邵晓星见状上前一步,有意地挡在常啸天身前,生怕她会对天哥有什么不利,可这个女子只是收了笨重的伞,弱不禁风显然没有什么攻击性。接下来,大家猜测此女定要哭哭啼啼,甚至会跪下来求天哥为她做主。这类弱女子深更半夜,独身一个找到这里,无非要报仇、申冤,或是为道上的家人求情,对常啸天来讲,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可这个女子却很特别,她神情镇定,态度坚决:我要进去谈!

常啸天与她对视一霎,说了声:让她进来!先大步跨进门去。

马上有女佣出来,上下前后搜了身,确定她没带武器,才放进门。

那女子跟在邵晓星身后走进大厅,越过一干男人,径直走到常啸天对面坐下,那份从容的气度令众人惊讶不已。常啸天打着哈欠,从阿水手中接过一支雪茄,他在杭州学会了吸烟,而且非烈性烟不抽,点燃后挥挥手:有事快说!

这女子语气平静:我知道天是很晚了,我已经买好了明早的火车票,却不知见你一面这样难。

常啸天愣了一下,这女子明明一口地道的上海话,怎么不是本地人呢?才略略盯她一眼,便听到石破天惊的一句:是林健叫我来找你的!

此言一出,满屋皆动。

常啸天猛地晃头,醉意尽消,忽地一下站起来,阿水、邵晓星本来是远远站立,此刻都围过来,四五双眼睛一起聚焦那女子。

静寂中,常啸天的声音已微微见抖:你到底是谁?怎么会认识阿健?

此女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是林健的妻子!

常啸天手中的雪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落到地毯上,他几步走到她身边:阿健他人呢,他现在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

那女子双目含泪,仰头直视他:看来你还记得他。他死了,死了整整一年了!

常啸天目眦欲裂,神经质地挥手大吼:胡说!阿健在法国,他没死!

那女子闻言站起,带泪倔强地笑了一下:你可以不信!说罢,转身便走。

常啸天哽咽着已不能自已,站在那里摇摇晃晃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邵晓星和阿水连忙追上去拦她。

那女子去路受阻,凝身不动:若非林健生前一再叮嘱,要我无论如何找到常啸天,我根本不会再踏入上海半步。我只是完成亡夫生前的心愿,对你们这些黑帮阵势,我没兴趣,也不害怕!

她伸手除下纱巾,撩开长发,一展头脸,小邵、阿水双双止步,不敢再拦,只是连声叫:天哥,她,她……

常啸天已经回过神来,抢步上前,将那女子伸手拉住,定睛一看,也不由大惊,原来,她左侧大半个脸颊已经毁容,连耳朵也没有了,而右脸和额头,又是格外白晰,冷眼看上去,真如双面女鬼。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她轻蔑地笑:让开吧!

常啸天不敢用强,又不能让她走掉,情急之下,退后几步,反手合上客厅大门:弟……弟妹,不要走!我……我这几个月,费了多少力气打听阿健的下落,就是盼着和他能再见面。你知道,我欠阿健的太多了!有人说他去了法国,我将信将疑,我宁愿他去任何地方,宁愿永远见不到他,就怕听到他不幸的消息,你明白吗?我是不愿意听到阿健死啊!

一番话声泪俱下,众人都红了眼圈,那女子凝立一刻,瘦削的肩膀也开始轻轻抽动,继而,她将一头长发重新拨至脸前,复戴上纱巾。

常啸天以手相扶,将她送至沙发重新坐下。他发现,这个女子年纪极轻,绝不超过二十岁,脸上殊无血色,身体极为纤弱,似乎一阵风儿就能吹走一般,棉布旗袍的下摆和布鞋袜都已经被雨淋得透湿,抬头见兄弟们也都是同情的目光,不由问道:阿健几时娶的你?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两行清泪打湿了面纱,那女子眼睛迷蒙起来,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常啸天惊讶地发现,她眉宇间那倔强、漠然的神情,竟像极了兄弟林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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