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也不再多言，就这样看着他。
虽然早就知道蔡卞与蔡京不和，但之前蔡卞在刑部的表现却让李乾多了几分顾虑，进而有了这次试探。
方才蔡卞的表现还算尚可，也让李乾大概明白了他究竟是为何而纠结，所以李乾才会告诉他后面这些。
“陛下，臣……”
蔡卞嘴唇轻颤，似乎从没想过这等罪大恶极的事会发生在他的身边，而且还是由他的亲哥哥蔡京一手做下的。
“罪臣愿辞官发往定颙关为一边军，前去抗击金虏……”
他面上痛苦无比，跪伏在地上，但语气中更多的是悲哀……和解脱。
这么多年以来的痛苦和纠结外人无从所知，一方面是从小学到大，深入心中的圣人之言，另一方面则是蔡京的累累恶行。
但无论曾经有多少纠结，都在这一刻被李乾口中的消息击破了。
叛国通敌，蔡京的结局几乎已经注定，即便他再怎么纠结也没用了。
对于这个结果，蔡卞不知该觉得大快人心，还是该为蔡京悲哀。
但无论如何，他这些年以来的绝望思量，无数个深夜中的痛苦徘回……尽数烟消云散。
此刻的蔡卞就像是夙愿终于达成一般，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就算现在被发配充军，战死沙场也无妨了。
权当稍稍洗清蔡京犯下的罪孽了。
李乾在上方望着他这副模样，也轻轻叹了口气。
按常理来说，像蔡京这种罪行即便判个满门抄斩也不奇怪。
而蔡卞这种直系亲属就算走了狗屎运逃过一劫，这官也肯定是做不下去了。
他能有这份赎罪的心总归是好的，但还是没抓到问题的关键。
不过这也不是大问题，只要他有态度，那后面的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蔡卞是这个计划中极其重要的一环，李乾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
“你先不用着急，蔡卿家，坐下说话。”
李乾又回到了上方坐下，凝视了蔡卞片刻：“其实自御极以来，朕就已经注意到你了。”
蔡卞身子微微一颤，但还是听了李乾的话，起身坐回了椅子上。
“起初知道你的时候，朕就非常好奇，你是堂堂尚书仆射的弟弟，又怎会屈尊在京兆府做一推官呢？”
“后来朕深入了解后，才明白你却是个忠诚之人，德操高尚。”
李乾盯着他，缓缓道：“所以，朕先将你提为刑部郎中，后来你又成了礼部侍郎。”
蔡卞这才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愕。
他知道自己能升任礼部侍郎肯定是有皇帝陛下的首肯，毕竟廷推出来的结果就是他决定的。
但蔡卞却第一次知道，连刑部郎中的都是他的授意。
不过想想似乎也正常，先帝在位时，他在京兆推官的位置上做了那么多年，而如今陛下登基不到一年，他就已经连升两次，回到了正三品的侍郎之位。
这其中要说没有皇帝的授意，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此期间，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李乾的语气沉重下来：“朕觉得，既然你身为蔡京的弟弟，那也应如他一般实干、有才能，但没想到朕却在蔡京身上看走眼了。”
“你的兄长是有才干之人，但他却将这份才干用在了别处。”
“臣愿替蔡京付出代价……”蔡卞既愧疚，又痛苦地低下了头。
愧疚的是辜负了皇帝陛下的期许，痛苦的是他知道就算他真的被发配充军，战死沙场，恐怕也无法弥补蔡京的犯下的万一罪行。
“朕说了，不用着急。”
李乾摆了摆手：“今日朕传你过来，也并非是为了谴责你。”
“蔡京是蔡京，你是你，而且方才你都说过了，你与蔡京已经许久没有来往了，朕不会将他做下的错事归到你头上。”
“在蔡京身上朕已经看走眼了一次，不希望在你身上出现第二次了。”
“陛下……”
蔡卞愕然抬起头来，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皇帝陛下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还要继续用他，但这……可能吗？
他可是蔡京的亲弟弟，怎么可能不受蔡京的牵连？
李乾并未在意蔡卞的心理活动，继续道：“如今蔡京已经丧心病狂，据朕收到的情报，他还打算进一步影响冀州，干扰秦相抵御金虏。”
“若真让他做成此事，恐怕大乾将再无可战之兵，只能坐视金兵长驱直入，祸乱中原百姓。”
“蔡京……”
蔡卞除了震惊之外，已经再想不出任何词语了：“他竟如此丧心病狂……”
他身为蔡京的亲弟弟，本以为已经足够了解蔡京了，但这一刻还是对他产生了一种浓重的陌生和厌恶。
若让他的阴谋再次得逞，大乾又会有多少兵将白白身死？
没了这些镇守边疆的边军，让异族长驱直入，那又会有多少郡县遭受涂炭？又会有多少黎民惨遭蹂躏？
蔡卞心中万般情绪翻涌，视线都微微模湖了几分，似乎隐隐看到了那些惨死之人的痛苦挣扎。
过了好半天，他才渐渐缓过神来。
此时的蔡卞终于明白，皇帝陛下还让他留在朝中，肯定是要利用他们两人的兄弟关系，将蔡京铲除。
不过蔡卞也没觉得这有什么。
他曾跟着京兆尹王缙学佛，佛经里讲消业，要一遍遍地诵读佛经，方可消除此身犯下的罪孽和业力。
但这和蔡卞的理念却有所出入。
他一直觉得佛陀是佛陀，人是人，人犯下了错误，若只是念诵几句佛陀就能消解罪恶，减去心中的愧疚感，那也太便宜了。
正如圣人所说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犯下了什么错，就要以什么样的方式赎罪。
就如他之前想着要以身充军，战死边疆，试图以此来抵消蔡京犯下的罪孽。
但蔡卞也明白，他一人的性命相较于被蔡京坑害而死的十几万将士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只是方才他一直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罢官夺职，所以才说了那些话，但既然李乾给了他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那就必须要抓住。
除掉蔡京，保住在冀州奋战的十几万将士，终究会让心中的负罪感减轻些……
“陛下，臣愿在暗中监视蔡京，打探蔡党内部的消息，帮陛下将这些贼人除去，以告慰数十万边军将士的在天之灵。”
蔡卞面上带着愤怒与憎恨，似乎只要一想起那些人，就压抑不住心中怒火：“此事定然不会是蔡京自己谋划的，蔡党的其他人也都是帮凶。”
“还请陛下莫要放过一个有罪之人！”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也暗澹了几分：“陛下，臣也是有罪之人，臣知道蔡京之前多行不法，只因他是臣的兄长，所以臣一直纵容，没有揭发他。”
“如今令其酿成如此大错，臣也有责任。”
如今快要解脱的他现在别无所求，只有两个执念，一是让蔡京和蔡党的那些人到应有的报应。
二就是报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至少在这种紧要的时候，皇帝陛下还愿意信任他。
李乾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方才他铺垫了这么多，目的之一就是从蔡卞这里获知蔡京的痛点、弱点。
“你是不是有罪，朕心中有数，蔡党的其他人也会有他们的清算。“
李乾却摇了摇头：“朕不需要你去监视蔡京，打探消息，你之前与他们那么疏离，几乎毫无来往，如今却在这紧要关头凑过去，难免不会遭他们怀疑。”
“是，陛下。”
“你回去之后一切如常，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
李乾叮嘱道：“此外还要将蔡京做下的不法之事写下来，朕会派人去取，过几日还会再见你一面，到那时再商议后续之事。”
“今天商议的时间不宜太长，免得被蔡京生疑。”
蔡卞顿了片刻，重重点了点头：“是，陛下，臣定不负陛下之命。”
李乾闻言也点了点头，不过只是这样这还不够。
他将这件事告诉蔡卞，无疑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所以不能单单指望蔡卞的良知，必须还要加上一层保险。
“朕今日找你除了要应对蔡京，还有另外一事。”
李乾顿了片刻，又道：“蔡侍郎，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的岳丈应当是前任仆射半山公？”
蔡卞一愣，似乎没想到以前会突然问到这个。
“如今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康健？”
“身体康健。”
蔡卞下意识就回道：“年节时臣还收到泰山大人的回信，言及一切都好。”
李乾沉默了片刻，这才点点头：“如今朝局疲敝，朕才觉出这些老大人们多么重要。”
“陛下……”
蔡卞好似察觉出了什么，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颤抖。
但李乾却没同他继续多说，也没做出任何许诺。
“今日只是有感而发，突然想问问。”
李乾靠坐在椅子上，说了这么多，他脸上也带了了几分疲色：“朕有些累了，蔡卿家去侧间找大宗伯吧，等他说完你能自行离去便可。”
蔡卞没得到想要的答桉，脸上闪过一分失落，但还是拱手道：“是，陛下。”
说着就起身向侧间走去。
来到这边，迎来的是司马光有些复杂的眼神。
“蔡侍郎同陛下说完了？”
王莽笑望着他：“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蔡卞深吸了一口气，拱手行礼道：“是，大宗伯。”
~~
接下来的几天里，蔡卞用行为证明了他确实是真心想要扳倒蔡京。
李乾已经从他那里收到过好几次有关蔡京的罪证了，每一份几乎都写的密密麻麻，其中或者很可恨、或者很可笑，每次看完都让李乾觉得异常复杂。
其中还有许多阴私事……许多外人绝对无法得知的阴私事。
这不禁让他感慨，只有最亲近的身边人背叛起来威力才是最大的。
不过眼下虽然有了这么多蔡京的罪证，但李乾并不会自己将其拿出来。
他说出来，别人可能不会相信，还会怀疑消息情报的来源。
蔡京在各个郡县的党羽、门生也会非常抵触，会觉得他们蔡党遭遇了攻击，下意识就想反击。蔡京在诸侯国的那些好友、人脉可能也会顺势帮他一把。
但要是由蔡京的胞弟蔡卞拿出来，那效果就绝对不一样了！
若更近一步，由蔡京寄予厚望的长子蔡攸拿出来……那更会达到难以想象的成效。
如果有人想去推倒一座华美宫殿，住在其中、附近的人还回去阻止他，但如果这座宫殿本身就已被虫蛀的千疮百孔，自行垮塌，又有谁还愿意去扶起宫殿？谁还能扶起来？
~~
李乾的另一个后手就是蔡攸，只不过他的不确定性比蔡卞还要大。
在李乾的前世，蔡攸之所以能和他亲爹闹翻，就是因为他翅膀硬了，不需要蔡京也能混的很好。
那时候的蔡攸被宋徽宗赐进士出身，入直龙图阁，担任大学士，编修各种典籍，身份已经不逊色于蔡京太多，再加上宋徽宗等人的有意挑拨，才有那时的局面。
但眼下却不一样，蔡攸根本没这份底气，如今的他不过是兵部司务厅的一个小小司务……从九品，比不入流稍稍好一些。
这还是前阵子蔡京通过某些渠道将他送上去的。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他敢背刺蔡京的可能性并不大。
只不过李乾既然想到了他这条线，自然也是有几分信心的。
大乾不是宋朝，无论是眼下的局势，还是李乾先前做的准备工作掌握的信息也都不同，再加上蔡卞的动作……
要让蔡攸成功“投诚”，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事。
根据诸葛亮的建议，“说服”蔡攸的过程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半是恩……在李乾看来差不多就是画饼，而且还是那种比较粗暴，直接喂给蔡公子的饼。
另一半就是威，在让蔡卞得知某些真相的时候，也让他感受到一些威胁……当然，主要手段还是后半部分。
“孔明先生，一会儿可莫要坠了气场，不要被他瞧出端倪！”
马车中，吕布理着自己的衣服，闷声做着最后的叮嘱。
按照陛下的计划，只要接下来搞定了蔡攸这一环，那蔡京就死期将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