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刘盈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张良这么说出来，便是他惯于面无表情，也忍不住神色发白了一下。
他母后的名字本就特别，吕雉，吕雉，雉儿，这样的名字，本就不是常见的，他不过是从张良口中听了这么一句，便摸出了其中关系，他自己也甚是惊愕。
也许，这便是天意，难怪他从不与父皇亲近，父皇对他和皇姐也多有不喜，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那什么传家之宝，也许是他给母后的定情信物罢了，不然为何张不疑身上戴着，皇姐身上也戴着，独独他没有呢？想来是只有一对的。
刘盈心里情绪复杂，再抬眼看向张良时，心里已是变了味。
这个人，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难怪他这般喜欢敬仰他，又觉得他亲近非常，就连一向不喜与旁人亲近的皇姐，也对他异常亲昵。
他早听说张先生智计无双，又仙风道骨，不是争名逐利之辈，却独独投奔了他父皇，一心一意为他出谋划策，夺得天下。他确实是淡泊之极，又别有一番傲气，却甘为臣子助他父皇，想来是为了他——
“殿下？”张良见他神色变幻，以为他是失望之极，想来是异常喜欢那块玉佩了。
刘盈被张良的叫声唤醒，猛地抬起眼看着他，他如今神色苍白，就连声音都已然微弱，钟大夫方才还说他时日无多了——
刘盈又顿感伤心异常，浓密的睫毛狠狠地颤了颤，眸光竟忍不住涌出一丝泪花。
到底是小孩子，张良看他这个样子，微微一笑，哑声道：“殿下竟如此喜欢那玉佩，若是殿下真心喜欢，我让不疑给你就是了。”
不疑给了他，那不疑岂不是没有了吗？现今名正言顺能够姓张的人，可是不疑——那不是传家宝吗？他如今姓刘，无法再戴他张家的传家之宝了。
刘盈虽然冷静，可是话说出口却成了：“我如何能夺人所爱，只是先生，再没有多的了吗？”
张良摇了摇头，眸光有些伤感道：“再没有了，只有两块，有一块弄丢了。”
果然，刘盈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自己猜测没错，若是还有，定然他也会有一块的。
“既然没有，我又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况且那是先生的传家之宝，我如何有强要的道理？我再寻别的东西给皇姐的孩子便是了。”刘盈遮掩起自己的失落，扯起一丝笑容对张良道，“张良身子不适，先躺下吧。”
张良却摇了摇头，挣扎着起身了，声音低哑道：“我已然时日无多，死后自有长眠，如今何必多睡？我还有些事没有做完，若不做完，死后无颜面对先人。”
刘盈见他竟真的起来了，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替他从架子上取过了外袍，帮他披上了。
张良见他做这些动作都是出自真心，异常诚恳，并没有半分糊弄敷衍之意，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叹道：“我张子房能得太子殿下伺候，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
刘盈听了这话，只觉心中微微一荡，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欢喜来。
他笑得这般开怀，就连病态也遮掩不住其中风华，看来他心中，亦是在意自己的罢，不然不会为自己精心挑选了治国之策。
“先生客气了，先生于我有大恩，刘盈伺候先生，是应当的。”刘盈恭敬地回道。
“既如此，劳烦殿下将我搀到案桌边上。”张良吐了血，现今实在是腿脚乏力，仍有些头晕。
刘盈十分听话上前，将他搀扶到了案桌边，让他慢慢坐下，又给他拿了被子软垫。
张良又拿出了昨夜的书卷和刻刀，继续整理黄石公留下的书卷。
他认真刻字，刘盈在一边替他斟水，时不时给他拼凑残卷，整理镌刻好的竹卷，两人竟配合得异常的默契和合拍。
“爹——太子殿下——”张不疑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太子殿下正小心翼翼地帮着张良卷好他刻好地书卷，心里有些惶恐，硬生生压低了声音，“粥煮好了。”
刘盈将手中的书卷搁置在身后的架子上，上前几步，接过了张不疑的托盘，声音朗朗，语气温和：“本宫封皇后命好好照顾张先生，粥便给我吧。”
张不疑不敢推拒，赶紧将托盘递给了刘盈，刘盈对他微微一笑，转身回到案桌上，竟小心翼翼地吹凉了粥，喂到张良口中。
张良自是料不到他竟做到这般，受宠若惊，急忙道：“殿下厚爱，臣下愧不敢当，臣自己来便是了。”
“先生，我母后对我惯来严厉，若我做不好她吩咐的事情，定然要对我失望的，还望先生不要推辞。”刘盈却没有退让，仍执意要喂他。
他这话说得倒是过分了，吕雉虽然从小对他严格，可尚未到严厉的地步，即便他做错事，也从来没有苛责过，他这般说，只是想要张良勿要再推拒，张不疑呆在他身边，能够伺候他的机会有很多，可是他刘盈，恐怕此生只有这么一次了。
便当是，让他尽尽孝道吧。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良再推辞，就显得刻意为难他了，他不好再说话，只能顺着他。
刘盈从小孝顺，几个表弟他也经常照顾的，对于喂粥这样的事，他还是十分熟捻的，并没有半分太子殿下的架子。
张良却是被他弄得有些失神了——除了吕雉，还从来没有人这般照顾过他呢。
两人正各怀心思的时候，刚刚退出去的张不疑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子，太子殿下......”
他话说得急，将刘盈的注意力引了过去，可是他接下来的话还没有说出去，刘邦便带着几个宫人进来了。
刘盈仍保持着喂张良吃粥的动作，看得刘邦都是一愣。
“父皇？”刘盈并没有半分惊慌，放下了手里的碗勺，对他行礼。
“拜见陛下。”张良也恭敬地朝着刘邦行礼，声音暗哑而微弱。
“张先生不需多礼。”刘邦随意道，目光却顿在刘盈的脸上，“盈儿怎么来了这里？”
刘盈垂下眉目，声音淡静而恭敬道：“盈儿奉母后之命，特地在此照顾张先生，已感谢张先生救命和赠书之恩。”
“赠书？”救命刘邦倒是知道的，怎的又有赠书之恩了？刘邦很是不解。
“殿下言重了，不过是些失传的书卷送与殿下，只是举手之劳。”张良低声解释道，“皇后娘娘青眼，有意让臣下做太子太傅，只是臣下这身子破败，恐怕难当重任，只好赠些书卷给予殿下，殿下聪慧，自学亦能成才。”
“原是如此。”刘邦点了点头，对着刘盈道，“读书好，多读书好，你父皇就是吃了没有读书的亏，张先生学富五车，能抵千军万马，你要多向张先生学学习。”
“谨遵父皇教诲。”刘盈恭顺异常，点头应道。
刘邦复又将目光投到了张良的脸上，哈哈大笑道：“张先生你可真是好福气，朕这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有这般伺候过我呢。”
张良神色微变，情急之下，急得咳咳了几声，声音沙哑道：“陛下殿下厚爱，臣下惶恐。”
“惶恐什么？太子能伺候你，是应该的，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又帮了朕的大忙，朕对你甚是感激。”刘邦招了招手，身后的宫人赶紧递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诏书。
刘邦摊开了诏书，道：“这是我的册封诏书，陈平先生代笔的，你看看是否有不妥。”
张良目光淡静地落在了诏书上，慢慢看了下去。
是刘邦册封功臣的诏书，萧何功居第一，封为鄼文候，其次是曹参，封为平阳侯，再接着是张熬，封为宣平侯，张熬军功不多，能够位列第三，一来是他父亲张耳封为赵王，他又为驸马，这个候位亦算妥当。
再接着就是周勃，封为绎候，樊哙封为舞阳候，舟曲候郦商等等——
吕泽被封周吕候，吕释之为建成候——而沈食其，也被封候了，只是这名字有些不好听，辟阳候。
而张良他自己的名字后面，却是空白一片。
“先生看这个名单，可有不妥之处吗？”刘邦见他神色平静，刻意开口问道。
“陛下这个诏书上名单并没有不妥之处，可见陛下思虑周到。”张良点头答道。
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早知道张良是淡泊名利的人，不会计较这些虚名厚利，他故意空着张良的封赏，就是要试探他是否会开口讨要奖赏，看来他是赌对了。
张良居功至伟，自然不能不赏的，可是怎么赏，他倒是要再思虑。
“朕明日便颁布诏书，告知天下。”刘邦心里满意，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摸了摸刘盈的头，道，“好好照顾张先生，回头父皇赏你。”
“好，多谢父皇。”刘盈也扫了一眼诏书，看到两个舅舅和姨夫都榜上有名，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有疑虑，也不敢与刘邦提，只好恭送他离开。
“张先生，那诏书上似乎没有你的封赏？”刘邦走后，刘盈终于按耐不住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