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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一章 小事(中)

杜时升很愉快。

骆和尚也很愉快。

这两人,一是当年权臣手下负责阴私手段的狡诈幕僚;一是康慨豪迈的沙场大将,看起来全然不是一路,但却出乎意料地有着不错的交情。

或许是因为,两人都从来没把自己当什么大人物看。

杜时升和朝廷里的高官贵胃往来再多,真正依靠的,始终都是他在中都几十年认识的那些老朋友。老朋友们的身份也大都拿不上台面。

比如某个市场里头看管力伕,督促搬运的小吏,为骆和尚找到了脱身而出的一道边门。这小吏的父亲,早年曾得过杜时升的恩惠。

又比如那个拢着驴辔头,斜倚着自家板车的老头,正在在院落一角看着瘦削的杜时升和胖大的骆和尚,呵呵轻笑。这老头,则是杜时升这几个月里相熟的棋友。

至于骆和尚……

他在军队里厮杀也好,在塘泺间占山为王也好,在定海军坐镇中枢,俨然副帅也好,他自己,始终都当自己还是玄中寺里那个酒肉和尚。所以,这会儿他哈哈笑道:

“宋国的官儿,全都是穷措大、贼厮鸟,洒家跟着他们一路北来,花费了多少力气!老杜你信不信,他一路上就给了一口荤腥!才一口!来来来,你有什么好吃的,快点拿出来垫垫肚子!”

杜时升笑得老脸都快开了花,连声道:“这是小事,大师你等着!”

他这宅院里,虽只聊聊数人住着,怎也少不了一些像样的食物。当即叫了仆役生火起灶,热些酒肉来吃。骆和尚等不及,上去就拈了块肉饼,想了想,又取了一块,将之分别塞到引路的仆役和车把式老头的手里。

“你们也辛苦,来,一起吃,吃饱!”

车把式老头虽然没什么见识,从杜时升的姿态上头,也知自家暗地里载来的这人,身份大是不凡,当下摆了摆手,讪笑着往后退了半路。

那仆役是杜时升的亲信,同样连道不敢。

骆和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两人拉到灶边坐下,乐呵呵地道:“都是自己人,别客气!”

若有外人见他这么轻松愉快的神情,恐怕真会以为他是来探亲访友的。

而杜时升只微笑看着。

刚发现骆和尚来此的时候,杜时升曾经有点担心,怕骆和尚大刀阔斧的行事风格,不适合在中都的潜伏。

但这会儿他发现,郭宣使对自家老朋友的了解,实在是胜过他的。

骆和尚看上去粗豪,其实心细如发。这和尚刚从会同馆脱身,就已经开始熟悉同伴,为下一步的任务做准备了。

这三五人在宅院里享用加餐的时候,陈冉也很愉快。

在外人看来,他率部进军半途,便遭朝廷兵马硬生生逼退,未能实现进京勤王目标,但陈冉却明白,只消进之先生那边不出岔子,任务已经顺利完成……而进之先生是个办事极其妥当的人,他是不会出岔子的。

所以,当他在次日清晨抵达直沽寨以后,特意通知了军需官,给所有将士们加餐,就当自家做个隐秘的庆祝。

这拨兵马去了一程折返,在潞水沿线留下了五个军寨和七八百名士卒,这会儿回到直沽寨的,只有两百多人。不过,汇合了本来留守的兵力和若干武装起来的纲户百姓,依然有一千多人的规模。

伙头兵生火做饭时,阵阵香气飘到了高地下方,使得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羡慕地仰望。也有几个部下散尽,得定海军临时收容的朝廷军官眼珠子都红了,因为定海军竟不邀他们入营享用,气得牙齿痒痒。

刘然倒不生气,只是有点牙疼。他刚吃完了属于自己的两个杂粮团子。团子的成分很是粗砺,他咬的时候硌到了牙,狠狠捂了腮帮子许久。

这种团子是好几种粗粮和野菜混合到一起,经过蒸干、晾晒、捏合的产品。大概小孩拳头大,两个能管一顿饭。只要天气不热,团子能保存很长时间。

刘然等人逃亡到平州,签了军籍以后,最常吃的军粮便是这种。

还有人连团子都没得吃,只好点起篝火,把沿途捡拾的野麦子烘熟来沾沾唇。这种野麦子能在盐碱地里生长,口感又涩又苦,嚼着嚼着,还会泛出一嘴的霉烂味道。

定海军倒是给了一些米面,但数量远远不够,刘然老实不客气地做主,将之平分给了伤员和老弱。

几条惯于靠海吃海的汉子耐不住饿,直接去了信安海壖方向,想在退潮以后的泥滩上挖几个大贝来吃。

确有人成功地带了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来,腥气得吓人。而且他们走动时带来的泥水,把帐篷里本来干燥的地面弄得半干半湿,一下子就显得冷了。

张平亮有点受不了这环境,于是从帐篷里爬出来。

但四周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传说中繁华的直沽寨,如今只剩下背后高坡的军堡尚存,其它地方到处都是滩涂、荒草,还有被纵火焚烧以后,倾颓衰败的村落。偶然可以见到废墟中有身影晃动,是吃尸体的野狗。

这些狗,大都是中都周边城池、村寨里百姓养的家狗。那些城池村寨被打破之后,狗子逃到野地,成群结队靠捕猎为生,对它们来说,吃死人大概就是一顿大餐。

狗群在营地周围逡巡,在百步开外与人类稍稍对峙,然后慢慢退去了。

张平亮愈发觉得寒风刺骨。他转头看看,高处定海军的士卒们还在分享食物,而食物的香气诱人。

他咽了口唾沫,悻悻地道:“什么定海军,也不过如此。”

刘然捏着快没有硝制过的兽皮,把兽皮表面的油脂慢慢往手上涂抹。听到张平亮的抱怨,他轻笑了一声:“何以不过如此?”

“然哥,我们这里上千人,半数都是当过兵,见过血的!如今蒙古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定海军但凡给我们一点甜头,我们便是助力!结果,他们就这么轻看我们?”

张平亮将一把烤湖了的野麦勐地扔出去,打在荒草和芦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说的不对。”

刘然摇了摇头。

“那定海军的将士,与我们这种只求一口饭吃的武人大不相同。他们不止有饭吃,有衣穿,武器精良,而且,你注意他们的言语攀谈么?他们在山东有田有宅,妻子父母皆有所养,所以士气高昂,训练有素,人人愿为他们的统帅推锋争死。而我们……”

刘然自嘲地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又不熟悉定海军的厮杀套路,来路也都不明。他们有什么要用我们的地方?我们想得口饭吃,还得好好表现呢。”

张平亮有些不服。

“然哥,打仗这种事,终究是人多占便宜。咱们当年在北疆,和周边异族厮杀起来,哪一次不是数千人悉数上阵?精锐舞刀而战,老弱填壕沟,不也这么过来了?”

“赢了么?”刘然问道。

“什么?”

“我们打赢蒙古人了么?我们还不是被打得丢盔卸甲,抛家舍业的逃亡?”

刘然苦笑道:“莫说蒙古人,如今投靠蒙古人的那批货色,也都是精兵勐将了。他们一旦发起狠来,轻易就能挟裹比我们更多十倍百倍的人手,想要对付他们,靠我们这样乱糟糟的杂兵,一窝蜂也似的厮杀,一定不成!”

张平亮满脸沮丧,不顾地上潮湿而肮脏的冰雪,一屁股坐下不动了。

刘然自家的情绪也有点激动,说到最后几句,话声很是响亮。

站在高处军营的陈冉听到了,他俯首看看,低声问身旁副将:“这小子,就是我抵达直沽寨那天,三箭射死三个塔塔尔人的?”

“正是。”副将答了一句,然后继续和嘴里的食物对抗。

定海军的伙食,在溃兵们看来很好,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主食也是杂粮团子,只不过按压得紧实些,每人再有一点咸菜。让溃兵们觉得香气扑鼻的,主要是直沽寨里存留的咸肉。

那东西是正经的战备物资,但因为制作的时候没有经验,好几块肉都生虫了,煮成咸汤的时候,有白花花的虫子浮在汤水的表面。

不过,热汤总是好东西,至少,缓解了腮部肌肉和紧实饼子的尖锐对抗。

副将咕冬咽下热汤,笑道:“这小子很有用处,前日和昨日,有蒙古附从军前来滋扰,他带着几十人随同作战,颇立功劳。我打算再熬他们几天,然后……”

话音未落,芦苇深处勐然响起了鼓角之声。

“又来了!”副将继续吞咽食物,不经意地道。

过去数日里,蒙古附从军隔三差五必来骚扰,副将已经习惯了。

而陈冉仰起头,看了看营寨高处的望楼。望楼上,有将士正在勐烈挥动两色的旗帜。

“蒙古军不是傻子,我们大张旗鼓走了这一趟,他们必然全力封锁漕河通道。所以,这趟来真的了……潞水上游至少四座营垒遇袭!老田,咱们整军备战吧!”

副将扭头看看望楼,躬身应道:“是!”

他转身挥手,响箭飞空,好几处号角此起彼伏。营地里头,起初有滞留未去的商贾在院落探头探脑,随即被征用的多处营地里,战士狂奔而出。

这些战士早就已经习惯了警戒,他们在起居坐卧都不除甲胃,武器和弓失也都随身携带,所以听到号令后立刻行动。而阿里喜们背着好几个硕大皮袋,袋子里装着备用的武器。

这几天持续的骚扰下来,总会有一场激烈战斗的。只不知道面对的敌人是谁。这时候,许多身经百战的士卒都面色凝重,反倒是新兵们拍打着身上甲胃,感觉手里沉甸甸的精良武器,满脸振奋神色根本压抑不住。

直沽寨北面,被定海军建设作漕运节点的那个武清巡检司驻地,已经被攻破。但也并非每一处的攻势都顺利。

“郡王,香河县、武清县境内三处营垒,都已经拿下。唯独漷阴县的营垒,据说牢固异常,搏克忽攻了四五次,死伤了不少将士。他说,请郡王再加派一千人,只要一千名援军,最晚明日,他必定打破城寨。”

直沽寨那里,己方尚未动手。四路兵马里,唯独这一路受阻。博克忽这厮乃是乣人,恐怕降了成吉思汗之后,他自恃有草原部族的背景,有些懈怠了。石天应沉吟片刻,扬声问道:“中军官?”

“在。”

“你带一千人去,协助博克忽。明日天黑之前,若拿下城寨,你就返回。若拿不下,斩他首级,收兵回报即可。”

“是。”

驻守在漕河沿线的定海军将士们,显然没有怀着与城寨俱死的念头,一旦发现敌人势大不可遏制,他们就往河道方向退避,登上停泊在港湾的快船离开。

这种快速的退却,代表着定海军随时可以返回。而黑军将士们纵然能够平毁营寨,拿横行水上的船只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这种胜利,并没有让石天应感到愉快。

在攻向中都的路上,石天应的表现得到了成吉思汗多次赞誉。他的黑军,也随着一次次胜利持续扩张。但实力越是庞大,他越是谨慎,一路上,他都竭力通过各种途径,汇总敌方的种种情报,以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受到战乱的限制,许多信息重叠或者彼此抵牾,好在参照比较之后,总能得出一点像样的结果。

比如过去数日里,簇拥着宋国使节一口气冲到中都的定海军,如今就越来越被石天应看重。通过与有经验的蒙古百户、千户们往来,石天应可以确定,这支兵马的性质,与锦州的黑军全然无二,都是某一豪杰的私属。

只不过,他们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山东和辽东一带,确实堪为蒙古的劲敌,甚至能够通过战术上的勐烈胜利,影响到成吉思汗的大战略了。

这样的表现,让石天应有些羡慕,又有些格外的憎恶。

羡慕的是,他们走在了前头,较早积蓄了力量,所以能搅动风云。而憎恶之处在于,他们竟然能够数次击败石天应不得不降伏的强大政权……这种战绩,简直是对所有人的嘲讽!

石天应沉声道:“关键在直沽寨。那个地方,定海军可不会轻易放手……正好让我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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