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月沉如水。
靡音缓缓走在青石板街面上，银辉月光将她影子拉的很长，显得削瘦而单薄。
颜！西！祠！
她在心头一字一字咀嚼，恨的全身血气翻涌，喉咙一甜，就起腥味。
她咽下喉咙的腥味，忍不住低声笑起来，那笑声低沉哀凉，又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真好哪，这么快就要相见了……”她喃喃自语，眼底迸发出刻骨铭心的仇恨。
心头的怨毒浓如汪洋，所以将九黎弄昏睡后，她便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有悠悠箫声蓦地从身后响起，她一怔。
“谁给你去找死的权利？”仿佛金银碰撞的声音乍然而起，冰凉冷硬。
靡音像猛地被丢进了冰雪里，整个人从头冷到脚，连心头烈焰滔天的怨恨都给冻住了。
她转身，一袭艳红忽如其来地撞进视野中，叫她震惊地睁大了眸子，呆住了。
宽松的红袍，袍摆仿佛附着灼灼烈焰，长至腿肚的青丝披散垂落，发梢随夜风飘荡。
细看下，会发现那红衣人脸戴面纱，看不清面容，可能看清的，是她怀里那把七弦古琴。
“你就这样去报仇？”一袭宽松白衣，从红衣人身后走了出来。
靡音眨眼，看着九黎绕过那红衣人步步走来。
他嘴角露出一点冷意：“回答本尊，你就这样去报仇？”
靡音目光落在红衣人身上就收不回来：“尊上，她……”
九黎斜她一眼，抬手动了动指尖，那红衣人竟跟着就动了起来：“公输颢给的机关人。”
话罢，他意有所指，嘲弄道：“本尊听闻，当年的琴徵羽喜红衣，是楚西祠心里的一根刺，怎的像不像？”
说着，他食指一挑，那机关人就抱着琴拂弄起来，有夜色笼罩，晃眼看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靡音蓝瞳幽深又晶亮，好似耀眼的蓝宝石。
她勾起嘴角，以一种平波无澜的口吻道：“琴徵羽从不戴面纱。”
九黎冷哼，目光像冰刀一样刺过去：“哼，本尊就喜欢，谁敢叨叨？”
靡音忽的走到机关人背后，伸手撩起鬓角两撮青丝，动作熟练一绾，松松绾了个发小发髻。
“如此便可。”她退后两步看了看道。
九黎低笑了声，笑声醇厚醉人，像窖藏了几十年的美酒，还未品尝，只是嗅到味，都让人觉得微醺。
“靡音，你这样了解琴徵羽，是想做她了？”九黎口吻平淡，但话下之意，就像是蛰伏在海面下的冰川。
靡音心头一动，目光落到机关人的七弦琴上，顺着九黎话说：“多年前，见过她的画像。”
“哦？”九黎缓缓走近她，目色琥珀如海，与她擦身而过之际，他侧脸稍倾，小声的说，“本尊还以为，你就是要做她。”
靡音手握紧，垂眸跟上：“靡音，是尊上的药人。”
九黎径直往前走，机关人飘在他身后，那身红衣远远看去，像是浴火的凤凰。
他道：“也是，你这么丑性子还无趣，除了本尊谁肯要你？”
靡音：“……”
“谢尊上不弃之恩。”半晌，她干巴巴道了句。
九黎却忽然驻足，直视前方看了好一会：“去，一边呆着，别妨碍本尊戏耍楚黑狗。”
闻言，靡音抬眼，发现九黎已经让机关人站在街中央，他整个人则站在机关人背后，竟也能掩藏的非常严实。
不远处，有哒哒马蹄声传来，不疾不徐，恍若月下漫步。
九黎朝靡音拂袖：“还不滚。”
靡音侧身避进一条巷子里头，隐去身形之前，她道：“弹<阳春白雪>。”
九黎虽不太明白，为何偏生要弹《阳春白雪》，不过在一匹白马破开黑夜，渐渐显露出来时，他十指微动。
机关人立马横琴在怀，并慢条斯理单手拨弄起来，那曲调赫然是《阳春白雪》。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楚西祠身姿挺拔，卓尔不凡，那马雪白无杂色，同样的俊。
但在看到街中央的红衣人时，他脸色悚然大变。
那袭曳地红衣，纷飞如瀑的青丝，手下正抚着的七弦琴，像一个魔障的梦境，叫他赫然失态。
“你是谁？”他厉声问道，跃下马，人极速飞奔过来。
但九黎哪里会给他靠近的机会，他脚尖一点，借着夜色，带着机关人后退。
琴声咚咚，空灵绵长，似三月清溪的流淌，丝竹靡靡醉人心神，就像楚西祠永远追不上的幻影。
靠在巷子里的靡音，她紧紧握着榴花伞，周身都是浓如实质的煞气。
她喘着气，每一次呼吸五脏六腑都在痛的。
然她只盯着楚西祠，透过空间带来的距离，她将他面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哪，多年前，跟她许一生一世一双人。
尔后百里红妆，结为连理。
结果，洞房花烛夜，拥着别的女人春宵一刻的，也同样是这样一张脸。
很多年了，她都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就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世人皆道，摄政王楚西祠是个情种，不见为了臭名昭著的摄政王妃，宁可多年不娶。
即便天下第一美人媚卿同样也深爱了他无数年，等了他无数年，付出无数。
可又有谁知道，母亲玉氏和义弟雉朝飞的抽骨之痛，她被封入仕女铜人灯柱的恨？
此等血海深仇，要她来说，当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九千八百九十七遍，楚西祠……”
她一边念着，一边摩挲着榴花伞，眼神有瞬间的柔和：“母亲、朝飞，等等，再等等……”
呢喃的话语随风消散，没人听见，唯有凛冽的森寒黑刃。
她需得用最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袭杀出去。
她要他生不如死，她要他也品尝灭顶的绝望和痛苦。
所以，现在还不是与楚西祠相见的时候，也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
这时候，楚西祠已经和机关人交上了手。
楚家夜剑无影无形，快若闪电，防不胜防。
但九黎也不是好相与的，他控制着机关人，暂且能和楚西祠拼个伯仲。
于是，就见烈焰的红和冷感的银白，交织乍分，你来我来，一眨眼就过了好几招。
“你不是她，你是谁？”楚西祠执剑而立，整个人身上寒意森森，他死死盯着机关人杀气四溢。
九黎并不说话，他躲在机关人身后，又摆弄起七弦琴来，细弹慢拢，未成曲调先有情。
《阳春白雪》的熟悉调子，在月夜下缓缓蔓延，温情脉脉欢快欣喜。
当真像情窦初开的二八少女，心有羞赧，可架不住性子活泼灵动。
楚西祠有片刻的恍惚，这曲子，到死他都忘不了。
那年，三月三，于一众贵女里头，那女子一身红衣，斜绾单髻，鹤立鸡群风华无双。
那一曲《阳春白雪》，宛如最动听的情话，刹那打入他的心房，叫他此后日夜不忘。
三年过去了，那不忘，终成他祛除不掉的心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