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七年夏, 老太监宋福感染了风寒。
他是老太监了，已经不像年轻的时候得了风寒熬几日就能去伺候主子，一修养, 就是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内，御膳房跟他相交好的王太监来看他。
御膳房的太监, 最不缺的就是吃食。
这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食材被种和制作了出来, 又因为两位陛下和小殿下都爱吃，所以御膳房常常创新各种吃食，就为了让陛下时常念着他们这些在厨房里忙活的人。
虽说，这些吃食都是为了主子做出来的，但是天下哪道菜做出来, 不是先进了他们厨子的嘴巴？
饿不死厨子的话, 就是这么来的。
王太监给宋福带了他最喜欢吃的炸年糕。
这炸年糕虽然看着跟他们常做的糕点相像，不过因为裹年糕的酱不同, 吃起来, 总有一股异乡的感觉，王太监不喜欢, 宫里的主子们也不喜欢, 唯独宋福跟着出去了一趟，吃了一口炸年糕, 然后就爱上了。
王太监只好给他做。
炸年糕的原料简单, 用粘米粉，糯米粉, 再加点玉米淀粉，混了水，揉成面团, 然后再用模具，将面团分成大小一样的圆条形木棍子般，然后蒸熟，再过一遍冷水，年糕便算是做好了。
要王太监说，其实做到这里，给炸的酥酥软软的，再撒上芝麻等，一定香的很，可是宋福吃的炸年糕却不是这样，他爱吃裹了辣白菜酱的。
辣白菜酱自来就是自家的东西，裹了吃虽然不是正宗吃法，但是也还算能接受，最让王太监接受不了的，是宋福还要放白糖，瞬间甜甜辣辣的。
放了辣酱和白糖，王太监觉得怪怪的，但是宋福却觉得是人间美味。
他就好这口。
王太监虽然觉得宋福一看就不是会吃的，不过老友了，如今病了，他也是很愿意给他做一回。
王太监出手，就没有不好吃的东西，宋福吃的啧啧作响，让王太监有些嫌弃。
“你自来就是这么副贪吃的模样，也是怪了，这么多年，你吃的那么多，竟然
没有胖。”
反而是他自己，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晚上翻个身，有可能翻不过来，就跟个乌龟似的，难以翻身。
其实嘴里说嫌弃，到底还是羡慕的。
宋福可是陛下身边最近身伺候的人。
两人从小时候进宫就是同一批，见了他这般的模样，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笑起来，“你羡慕我做什么，我这不是将——”
他摸了摸脑袋，然后将手放在了裤腰带上。
——提着脑袋栓在裤腰带上。
做太监苦啊，哪里有容易的。
宋福想到从前，就有些唏嘘：“咱们刚进宫的时候，多少人，如今多少人还在？”
都不在了。
能进宫来做太监的，大多是家里过不下去了，这才谋生路，不然谁想将子孙根剁掉一些去？
宋福自己就是被卖了的。
不过是谁卖了他，卖了多少银子，他都不记得了。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哪里记得清，所以他连自己是哪里人，他也不清楚。
反正前尘一刀切，切了干干净净。
宋福这辈子，就呆在宫里了。
他刚开始也不叫宋福，叫个什么，没人知道，带着他的太监姓宋，他就姓宋了，那时候大家取名字，都喜欢沾点喜气，福字，便是最好的字了。
宋福，宋福，福气果然就送来了。他到底爬到了顶端，成了太上皇陛下身前的太监。
王太监情况也差不多，不过王太监比宋福好一点，他记得自己的名字。
王贵。
是个好名字，他一直都没有改，好在他去了御膳房之后，也没有主子说要给他改名字，不然，他的名字也保不住。
两人如今算起来，都有六十七八了，算是最老的资历，又都爬到了职位顶尖处，说是太监，也比官老爷不差了。
宋福就有好几个太监伺候着，太上皇陛下怜惜他，不让他做活守夜了，只偶尔带着出去走走，算是养老状态。
但是宋福不太认老。
“还没到七十呢。”
他还有个担忧。
“如今陛下有令，不让再选太监进宫，以后小
太监有点脏活累活，宫女们做不好，如何是好？”
宋福是真心为小殿下好的。
啧
五年前，陛下就命令禁止了再阉割太监进宫。
但是他们这些老太监们都知道，陛下在加冕皇太女后，就没有再选入太监了。
当年最小的太监如今也长大了，前些日子宋福还看见他跟着养狼的太监给小殿下养狼去了。
他也十八岁了。
再过几十年，等十八岁的太监死了，世上便再无太监。
宋福想到这个，有些恍惚。
他躺回床上，道：“你说，咱们这辈子，算好，还是不好呢？”
你说好吧，为奴一辈子，没有了一个正常男人的样子，你要说不好吧，至少在灾年里活下来了，还伺候了天下最尊贵的人一辈子，有其他太监伺候着。
王太监就没有宋福想的这般多，他拿出热水瓶，又在茶杯里放了一个茶包，将热水倒进去，茶包瞬间被浸湿，然后里面的茶水变了模样，由最开始的清水白净，变成了昏黄的茶水。
宋福看了，端起来喝一口，感慨道：“人生如茶，茶如人生啊。”
王太监就啧了一声，道：“你啊，还是这副酸溜溜的模样。”
他端起茶来喝，属于一口闷，御膳房里热，吃的肉又多，就经常喝茶解腻，经常端起来一口就倒了。
两人喝完茶，便觉得屋子里闷了，王太监扶着李太监出门散步。
就在院子里面散步。
正在走呢，就听见外面有人喊了一句：“宋爷爷，您在吗？”
宋福看了一眼，十八岁的小太监。
他笑着道：“阿笙，你怎么来了。”
阿笙腼腆的道：“宋爷爷，我来找您拿小殿下喜欢的积木。”
宋福连忙转身去拿。
上次小殿下玩了积木，让他守着，不要被太上皇陛下和陛下发现了。宋福笑眯眯的守着积木，如今都快半年了，小殿下这才记起。
他拿了积木给阿笙，问：“如今是你在小殿下跟前伺候着？”
阿笙摇头，“我资历还浅着呢。”
他
拿着积木走了，宋福就笑，“都十八了，还浅啦，咱们十八那会，都成——”
话说到一半，又记起来这是最小的一个太监，自然是万事轮不上他的。
那资历自然也是最浅的。人家没谦虚，没说谎，没夸大。
宋福喘了几口气，道：“老王啦，看来，我们不是老了，而是太老了。”
好在，年幼的人，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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