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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西朝奉

百乐门出了命案,死的人是日本军政处派往上海日租界的领事龟田太一郎。

当许成然接到百乐门的电话后,来不及请示署长,就派人亲自到达了百乐门。

法租界巡捕房鼎鼎有名的法医亲自验的尸,还是当场勘验,结果表明,死者是被利刃一刀隔断了咽喉,凶手是一个练家子,善用刀,必然是素日里经常摸刀的家伙。

许成然不过四十出头,已然两鬓微白,尽管此刻看上去十分精明,但仍掩饰不了眼角细微的皱纹,他深知,若不尽快抓住凶手,来自法租界跟日租界两边的压力,是他一个小小的总探长所承受不来的。

“报告探长!”巡捕急匆匆的走来,贴到许成然的耳边,这才继续说道,“兄弟们查了查,龟田今天晚上赴的鱼龙帮大少的宴,人我们已经请到133房间了!”

听着手下把“请”字咬得很重,又听此事牵扯到了当地的地头蛇鱼龙帮,许成然眼角不禁抖了抖,吩咐起来:“做得不错,告诉兄弟们,把四周都封锁住了,每一个人都要严查,决不能把凶手放走!”

说完许成然看了一眼龟田的惨不忍睹的尸体,率先朝着百乐门走去,他自然不是去133房间见江陵,因为今晚有更重要的人物在百乐门。

而此时,就在百乐门的顶楼,用来宴请沪上达官显贵们的高档宴会厅里。

这场西餐晚宴已经过了大半,餐桌上烟雾缭绕,四周偶尔有咳嗽声,还有清痰的声音不时响起。

年轻的老板一身华丽的西装端坐在西餐桌的一角,他的左边陪同的人是上海三大亨之一的王笙懿,此人一身磊落青衫,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双目如隼,余光透着几分精明强干,消瘦的脸颊在灯光下显得线条格外硬朗分明,双手白皙,拇指上特意带了一枚扳指,那扳指黑章环绕,匀而不晕,乃是前清一位大将军王留下的稀罕物件。

说起上海三大亨,王笙懿此人的经历颇为传奇,年纪轻轻时便创办了昌翰公司,承包了上海各个码头的往来货运,门徒达到了上千人,后来又在法租界任了商会总联合会的会长,自此附庸风雅,广结名流,上到各租界领事,下到各行业的律政名流,大多都是他的座上客,久而久之养成了些许跋扈的性格。

但此人有一点还是教人值得佩服的,那便是在东三省沦陷后,此人第一个站出来,拒绝日本人拉拢的,一身骨子里尚有三分民族气节。

而老板右侧,坐的乃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此人也是一身青衫,满头略长的头发斜梳到鬓角,高挺的鼻梁笔直宛若龙骨,一双狭长的眼眸中透着三分人情世故。

此人是南京朝奉居赵氏的独子,名赵元曲,字君蓬,取字于“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一句,年二十四岁。这赵家祖上世代为朝奉郎,家族历经明清两代,盘踞南京城,势力根深蒂固,其祖父当年参与过‘公车上书’后与一帮志士一手创办了黑十字堂,广结天下英豪,意欲救国救民于水火。

这黑十字堂如今不过成立短短十几年,却于江湖上树恩深厚,堂内更是设立了十三行首,大多都是由南京当地各大家族的族老出任,门徒遍经苏沪浙川多省,做的主要还是古董生意,也涉猎米粮布匹烟草乃至当下最为俏手的西药商品。

而赵家这些年在南京与苏杭一代的古董买卖生意,大多都是经由赵元曲之手。赵家本身对于鉴别青铜器与秦汉古剑格外擅长,但由于赵家奉行祖制,从不作伪,即便是仿品也不行,买卖的必须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也因此,在行业内多有赞誉。

赵元曲此人看上去虽年轻气盛,但却性格孤僻,喜欢深居简出,其本名大多已经不为外人所知了,只知晓此人酷爱元曲宋词,是以久而久之便用元曲命名。而取字君蓬,也是表达了赵元曲孤傲清高的性格。他做生意,从来不主动找客人,只等待客人主动上门。

是一个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主儿。

“今日多谢在场诸位赏脸,陆某在此谢过诸位了!”

场中年过五旬的男子举杯站起,对着餐桌上的众人含笑示意。

王笙懿端起眼前的高脚杯,冲着那男子笑道:“陆督察长说笑了,正是因为督察长在,才保得上海一方安定,应是我等谢过陆督察长才是啊!”

“笙懿老弟真是会说话,这一张翘嘴,老头子我日后可要小心点喽,当心被你带沟里去了!哈哈!”陆督察开心的大笑起来。

就在两人熟络气氛时,宴会的门被人打开,苏莲衣气定神闲的走了进来,转身坐到了年前的老板身边的一个空位上。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一个龟田,说两句便回来就行了,何必耽误这么长时间呢!”老板慢条斯理的切着牛排,有意无意的旁敲侧击询问起来。

苏莲衣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感受浓郁的红酒香气冲击自己的牙齿,这才让心彻底安静下来。

“没有多大的事情,在洗手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都被阿难解决了。”

老板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都解决了?”

就在这时,门外匆匆走进两名便衣,来到了陆督察的耳边窃窃私语,随着房间里华尔兹圆舞曲优美的曲调,陆督察长的脸色也是越发的难看起来。

王笙懿瞧着陆督察难看的脸色,眼神微微低垂,眉毛不禁挑了挑,心中只觉得有大事发生了,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继续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心中却思量起了如何溜走的心思,并不想趟法租界这个浑水。

苏莲衣望着陆督察身旁窃窃私语的那个人,神色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想要起身离开,身子才微微前倾,便被身旁的男人出声制止。

“坐下别动,现在出去,你是顶在了枪口上!”老板声音平淡,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苏莲衣眉头皱着,只得坐了下来。

“你从小便胆大心细,怎么一遇到那小子的事,便没了主心骨呢?”年轻的老板一边吃着牛排,一边说,“龟田敢威胁你,就算你不处理他,我自然也要派人处理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亏我还答应了他,要他今晚宴请上海一些银行的理事们,也是想帮他做出点成绩,好在帝国军政处挣回点面子,不至于回去后落个不好的下场,毕竟也是跟过我的人,可谁知他居然如此明目张胆的背着我打起了国宝的主意来!实在是愚蠢至极!”

苏莲衣诧异的望着身旁孤傲的男子,轻声说道:“哥哥都知道了?”

“傻丫头,你什么事情能瞒过我!”老板低低浅笑起来,不过笑中多多少少带了一丝可惜的味道,“只是晚了半步,让那王西洲跑了,不然刚好可以借着龟田的死,将他握在自己手里,省却了日后的大麻烦。”

望着哥哥嘴角的笑意,苏莲衣有些不寒而栗,她明显能感觉到哥哥嘴角笑意里藏着的那把锋利的刀。

她知道,龟田做的事情,一定是得到了他的首肯,不然的话龟田决计不会贸然行事,哪怕有江陵那个家伙的撺掇,也不敢如此。其实苏莲衣一直都知道,要对付王家的人,不是鱼龙帮,也不是龟田,而是在他们身后的这个男人。

只是苏莲衣小看了龟田的愚蠢,他竟然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身上,也难怪,她的身份,在上海没有几个人知晓。

老板望着陆督察越来也难看的脸色,那双深深的瞳孔里面似埋葬了一片海洋,叫人不可捉摸。

“一会你不要开口说话,龟田既然死了,那便不能白死,他的死也许便是老天给我们的一次绝佳的机会,一个彻底除去琳琳王家的机会!”

“哥哥,难道要国宝就必须要除掉王家不可嘛?”苏莲衣半带着撒娇,望着哥哥那双含笑的眼眸,轻轻试探问道。

“丫头,这件事我想已经不需要我继续说了,你难道在百乐门混迹久了,真的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嘛?”

苏莲衣神色一暗,哑口无言。

“你情窦初开,喜欢少年俊才,我不反对,”老板双眉一展,脸上浮现一些晕酒的痕迹,“可到底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你应该懂得什么叫做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

苏莲衣眼眶里面有了些许的湿润,倒不是觉得哥哥过于严厉了,而是心中真的充满了畏惧。

“好啦,哥哥,我都知道了!”苏莲衣斜靠过去,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

老板轻声笑了起来。

两人的姿态落入场上众人的眼中,任谁也不会猜想两人是兄妹的关系,只是上海百乐门交际花与日本商界传奇间的逢场作戏罢了。

陆督察长抬头望了眼从门外走进来的法租界华人探长许成然,摆正了脸色,问道:“在你的辖区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现在想听听你是怎么看的?”

许成然事先早就知道上海警署的陆督察长今夜就在百乐门办家宴,给自己的小姨太庆祝生日,此刻额头已然是满头大汗,双眼一扫,只见宴会来了不少名流还有警署的上司,也具是到场了。

“督察长,属下……属下盘问了今夜当值的服务生,发现了几个可疑的人!”许成然心里盘算,组织语言,“今天是龟田先生宴请了上海几家银行的理事,还有上海商会的卢会长,这些人在龟田先生出事前都离开了,具有不在场的证明,只剩下了……”

陆督察长冷哼一声:“还不快说!”

“是是是……只剩下鱼龙帮的大少爷还有琳琳阁的少东家两人,这两人也都是龟田先生宴会上到场的人,一直陪到了宴会散场结束后才离开。”

陆督察长花白的眉头微蹙,目光转移到了餐桌那头,视线短暂的在王笙懿的脸上停留了半分,继而才可以压低声音说道:“龟田是日租界的人,前些时候又在法租界失手杀了一名法国商人,若不是日本人最近攻克了山海关,北平岌岌可危,法国人担心中国局势不稳,自己在中国的利益受损,不敢轻易得罪日本人,只怕此事还并不能善了,可如今法国人早已经做好了打算,只要日本人兵临上海,他们便要撤回法国去,这个当口,他们不会得罪日本人,他们不得罪日本人,我也更得罪不起,所以你要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若不给日本人一个交代,你我都要玩完!”

许成然目光一转,疑惑道:“督察长的意思是……找一个替死鬼……”

陆督察长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不是有两个人有在场的嫌疑嘛?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尽快结案就好了!”

许成然心中明了,点了点头。

此时,餐桌的另一边,赵元曲将最后一块牛排放入嘴里,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抬眼望了对面有说有笑的两人,目光转向了王笙懿的脸上,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小侄最近听说王叔包下了大光明戏院,给自己家里的夫人唱戏,这般伉俪情深,满上海也是挑不出几个人来啊!”

王笙懿闻言摇头轻笑:“君蓬说得我老脸都红喽,都是老夫老妻了,对了,你父亲在南京身体可好啊?”

赵元曲努了努嘴,摇了摇头:“父亲还是老样子,如今堂里大多的事情都已经很少管了,不过父亲最近听说北平故宫博物院南迁的国宝已经安全抵沪,还是十分上心的,听闻国宝尚未出徐州火车站,便遭遇到了日寇炮火的轰击,父亲担心国宝损坏,很是担心了一阵子呢!”

王笙懿一乐:“赵堂主还真是忧国忧民啊,比我们这些只知道念生意经的大老粗要强多了,国宝的事情,我们是有心也是无力,两眼一抹黑,跟瞎子一样,啥个也不懂嘛,帮不上忙,贤侄可莫要怪罪啊!”

听着这老狐狸的说辞,不想趟浑水就明说嘛,拐着弯抹着角的骂他瞎管闲事,让他听了耳根子不舒服。赵元曲喝了口红酒,应道:“在上海就不麻烦王叔您了,毕竟我们黑十字堂在上海的势力也不小嘛,这百乐门还是我们参股的呢,王叔您也不是不知道!”

王笙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拍自己的额头:“你瞧瞧我这记性,险些都忘记了,南京城赵家那是非同寻常的人家嘛,但是贤侄有事只要开口,做叔叔的能帮一把,还是可以帮一把的。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听王笙懿把话拉回去,赵元曲也不好拂了他面子,笑道:“那到时候,可要麻烦王叔了。”

“哪里的话!”王笙懿摆手说笑,举杯示意,轻轻抿了一口红酒,脸上的笑意却全然褪了去,暗骂一声小狐狸,鬼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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