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有的景物都被夺眶而出的泪水变得模糊。
她低下头，背靠冰冷的墙壁，想大声哭，却又不敢真的哭出声。
墙上的英式挂钟敲过正午的十二下。
她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场梦，可清晰的钟声又如此残酷的打破她的幻想，告诉她，这并非是梦，而是现实。
仁济医院的大厅里，匡麓的病危单通知单被约翰医生亲自下发。
这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虽然同情她，却只能无力的摇摇头。
匡麓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清楚，躺在屋里的病床上，侧头望向那张决定了自己生死的单薄白纸，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很是平静。
月楼来到一旁，低着头，重新拿起刀削苹果。
匡麓满头白发半散着，自从变法那年剪了辫子后，他这头就再也没有理过，长了便再来一剪子。
“丫头，给爷爷梳一次头吧。”躺在病床上垂危的老头突然说道。
月楼轻轻“嗯”了声，继续埋头削苹果。那苹果已经被她削得“瘦骨嶙峋”，如同一个畸形的桃核。
匡麓又说：“爷爷给自己准备好了装老衣服，就藏在里屋柜子的下头，一会儿你回去拿，给爷爷换上。”
“我一会儿就去。”揩去红肿眼角的泪滴，她把削好的苹果塞进了匡麓的手里。
匡麓盯着手上缺了一大块果肉的苹果，忍不住笑了：“以后到了王家，凡事都要懂规矩，那里不比自己家，王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多，你平日里要谨言慎行，不能继续任性下去了。”
月楼应了声，抬起头，泪眼朦胧：“非去不可嘛？我自己一个人也能生活的很好。”
匡麓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不忍继续再看：“你婶娘带着个孩子，终究是要生活的，那老宅子虽破，好歹能给她们娘俩遮风挡雨，断不会放弃！而她又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死了以后，定会将你赶出来！你一个姑娘家，难道真的要沦落街头，跟那帮乞丐厮混在一起不成！？”
几句话下去，匡麓的呼吸都弱上了不少，他大喘着粗气：“好孩子，那王西洲对我起过誓，他一定会收你当他的入门弟子的！”
匡月楼稍稍一顿，还是很倔强：“可我听说王家子弟幼承庭训，这辈子只能收一个徒弟，他原来是有徒弟的，我见过，叫小西的孩子，挺聪慧的。”
匡麓不以为意的回道：“弟子跟入门弟子是两码事，只有入了王家的门，进了王家的宗谱，才算是真正的关门弟子。”
“那王西洲他……”月楼想起那日收徒的时候，西洲不情愿的样子，心里堵得慌，话锋一转，“我不喜欢当他的徒弟……”
匡麓花白的眉毛一拧，强撑着要起来：“这事我还能做得了主，不管你喜不喜欢当他徒弟，这个徒弟你都要当，由不得你耍性子！”
匡月楼红肿着眼睛，抬头直愣愣的望着生气的爷爷，见他那副枯槁憔悴的模样，鼻子发酸，强忍着哭的冲动，狠狠的点下了头：“爷爷您别生气，我当还不行嘛！”
见她要哭，匡麓的心终究是软了下来：“孩子，人哪有不死的，日薄西山，终究还是要走的，可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下去。”
爷孙两人一时无言，长廊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那人满身的华贵的西装，不过四十一二岁，身体已经发福，苍白的脸正从门缝中望向病床上的匡麓。
门被推开，匡青竹提着果篮走进病房，立在白色的防护屏风旁，凝视病房里那个苟延残喘的老头。
匡麓浑浊的双目霎时一瞪，苍白的嘴唇翕动起来，枯瘦的手指抬起，费力的虚指着门口的方向，那个恩断义绝，猪狗不如的不孝子。
匡月楼狠狠瞪了他一眼：“二叔？亏你还记得来！”
匡麓喘着粗气，想骂却没有任何力气，只能小声的嗫嚅：“你……你还来干什么，玉佛你已经拿走了，我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匡青竹走近病床，将手上的果篮放下。他并不打算说什么悔过的话，因为心里没有分毫的悔意。只是眼前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如今病危，能不能活过今日都是两说，总不能人死了都不能来看一眼。
何况，他还有重要的事需要找这个老家伙。
“后事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墓地据说不错。”匡青竹打量简陋的病房，嘴上随意的说着。
“混账东西，你这是来看看我怎么烟气的吗！孽子！”匡麓悲痛的大骂，气得颤抖着的手，虚抬在空中，“你为日本人办事的时候，有想过我这个亲爹嘛？出卖自己的祖宗，迟早是要遭天谴的！”
“报应？天谴？”匡青竹肥腻的脸上露出丝不屑的冷笑，“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帮日本人办事，我现在依旧活得像条狗，吃破烂的饭，穿破烂的衣。”
匡麓无力的摇了摇头：“你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你命中有一死结，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老家伙，少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他冷冷的打断了匡麓的话，“什么土克金，金克火的狗屁命相，我只知道，你没钱，空气都能克你，但只要你有钱，你就能克天、克地、克人生！我这辈子只知道，我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我不要跟着你过穷日子，一辈子都苦哈哈的！”
“你为了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匡麓打不动，也没有力气骂，满腔怒火只能沉在自己的肚子里，“背信弃义，卖国求荣，如果早知道你成为今日这幅德行，我当初就该将你活活掐死在襁褓中！”
匡青竹懒得理会：“行了老头子，骂也骂了，赶快把玉佛交出来吧！”
“玉佛……”匡麓怒视，“玉佛已经给你了，我还哪有！”
“老头，”匡青竹大怒，“你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把真正的玉佛给我，让我在日本人那里得个好，以后每年清明，我保你香火纸钱不断！”
匡麓气得胸口不断起浮，匡月楼在一旁忙帮他拍着胸口，不断为他顺气，对着二叔发怒起来：“二叔，你能不能别再气爷爷了！”
匡青竹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个小白眼狼，上次沪上古物界的交流会上居然还敢用刀刺我，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仁济医院外。
西洲下了车，径直向着病房走去，还没等到开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他认出了病房中不断叫骂的中年胖子，正是那日在沪上古物交流会上，匡月楼口中的二叔。也是上海虹口奈良株式会社的代表，鬼酉泉西的得力手下。
听着门外的敲门声，匡青竹回头怒视，只见一袭皓月白衫的年轻人立在门口，长相斯文不凡，可他总觉得十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口气很是狂妄：“你谁啊？！来这里干嘛！”
西洲指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匡麓，笑道：“我找他。”
匡青竹低声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瞪了眼走进来的王西洲，冷嘲热讽：“居然还他妈的有忘年交，老鬼，玉佛你是不是交给这臭小子了！”
不待病床上的匡麓答话，西洲两道飞立的剑眉微挑，回首笑了：“原来匡先生是要找玉佛？不错，我手中的确有一尊玉佛！”
匡青竹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给自己说中了，心中始料未及，转身狠狠瞪着床上的匡麓：“老东西，我是你儿子，他是你儿子？亲儿子不给，给这么一个外人？别人给你点小恩小惠，你就把别人当祖宗了！”
匡麓被气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心里彻底死了心。
见他不说话，匡青竹狠狠的拿起床头的果篮，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里面的苹果梨子被他摔得稀碎。
“老家伙，你无情，别怪我无义！”说着猛地从怀里掏出了手枪，愤怒的走到床头，将冰冷的枪筒狠狠顶在了月楼的头上，叫嚣起来，“老鬼，你不是最心疼你这孙女嘛！那好，把玉佛给我，否则我就杀了她，正好让她去地下与她那死鬼爹团圆！”
匡麓只觉得心口一阵疼痛，怒火攻心，眼中火气滔天，急红了眼。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西洲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拽过身旁的椅子，径直坐下，翘起二郎腿，淡然说道：“匡青竹是吧，我听你老板提起过你，他不是想要清东陵里的翡翠玉佛嘛？你回去告诉他，东西在我王西洲的手里，有本事就叫他来取！”
“王……王西洲？”匡青竹登时转头，不可思议的望向坐在椅子上的风流少年，“原来你就是沪上大名鼎鼎的七爷七先生，实在失敬了！”
他两片嘴唇冷笑，将枪口调转，指向了西洲：“那今天正好，人都齐全了，就请七爷把玉佛交出来吧！”
西洲摇了摇头：“给你也无用，我手里的这尊，并没有鬼酉泉西想要的东西，或者你这么跟他说，乾隆裕陵里的七尊翡翠玉佛，根本就是个陷阱，秘密早就被人偷换出去了。”
“换出去了？”匡青竹目呲欲裂，“怎么可能？！”
“他说得是真的，”病床上的匡麓大喘着粗气，“当年我跟守诚从东陵夺回来的，根本就是两尊以石伪玉的假玉佛！”
匡青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老鬼你说什么？你们当年千方百计，几乎九死一生拿回来的，居然是两尊假的？”
匡麓脸上恢复了点血色，见自己儿子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悲哀，缓缓说起了当年的往事，这段被他压在了心底五年的秘密。
事情的开始，还给追溯到顺治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年。
当时清军入关不过数年光景，南方尚有明朝小朝廷不断作乱，急于稳定社稷的顺治皇帝，同意了以多尔衮为首的将领们提出的“剃发易服”以及“屠城”的建议。
一时间前朝文人与雅士纷纷逃亡，南方不断有义军起义，清军为了应付战乱，疲于奔命，国库也开始逐渐空虚。
顺治为了安抚汉人，决定为前朝抗清名将史可法建立碑祠，又叫人整理前朝诸帝遗留在皇史宬中的史料、圣训、实录以及玉牒，为前朝皇帝修葺陵寝。
当时正黄旗有一人，名叫赫舍里希福，是清廷的内弘文院大学士，兼通满、汉、蒙三种语言，学识渊博，奉命整理崇祯皇帝遗留下的明朝皇史宬，里面包含了明朝历任皇帝的起居注以及各大详细训录。
赫舍里无意中在皇史宬的一方尘封的金匮石匣中发现了个大秘密。那被封存百多年，未曾开启过的石匣，上面的火漆封缄上仍旧留有洪武皇帝的字样。
当时参与整理的几个大学士中，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不过一寸见方的金匮石匣里，居然能牵扯出一段惊天秘密，涉及到了闯王李自成攻进北京城一直梦寐以求想要寻找的宝藏。
更是多尔衮歼灭李自成后，派人多方搜寻，却始终没有结果的大秘密。
相传李自成当年攻进北京城后，从明皇室搜刮走了大批宝藏，后来兵败被杀，这批宝藏却不见踪迹，众说纷纭，便是下落不明的闯王宝藏。
可其实这个宝藏，李自成自己也没有寻得。
真正的原因，便是这个宝藏，根本不在北京城中。
赫舍里发现的金匮石匣中记载，当年自洪武皇帝登基后，从元大都得到了元朝皇帝乃至成吉思汗蒙古帝国从世界各地搜刮回来的宝藏。
洪武皇帝命刘伯温秘密建造明孝陵，同时将这些价值不可估量的宝物藏一并带到了明孝陵的一方地宫中封存，以待后世子孙急需之用。
只是到崇祯亡国的那一年，这个秘密经过明朝十六位帝王百多年时间的传递过程中，发生过无数的变故，早就被遗忘在了皇史宬的某个角落里，无人问津。否则崇祯皇帝也不会因为财政而捉襟见肘，更不会败得如此顺利。
赫舍里连夜将这个秘密告诉了顺治皇帝。
而当时的顺治皇帝正被摄政王多尔衮所摆布，如果多尔衮得到了宝藏，将会更加壮大他在军中的势力与威望。所以顺治皇帝顺理成章的隐瞒下了这个秘密。
直到孝庄太后铲除多尔衮，顺治皇帝正式取得大权后，这个秘密反而成为了顺治皇帝心头的负担，他害怕这批宝藏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中，用之造反。
直到某日，顺治皇帝在遵化狩猎，途径一地，只见远方龙气升腾，王气覆压百里，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地。于是便选定此地为清代各帝王陵寝，大兴土木，这便是后来的清东陵核心，景瑞山。
按照顺治皇帝的遗诏，藏着洪武皇帝宝藏秘密的金匮石匣，被他藏在一尊翡翠古佛之内，死后一并藏入清东陵，并留有诏书，后世子孙不到亡国之危，不得启用。
这封诏书本来待在金匮石室相安无事，可谁知顺治入葬的时候，玉佛不知是故意遗漏还是真的忘记了，并没有跟随顺治皇帝一并葬入东陵。直到后来，落到了乾隆皇帝的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