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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祭侄文稿

萧旦礼在文宿俊文三爷的力邀下,乘着帕萨特轿车一路出了中华路,向着公共租界的方向驶去。

对于这次市面上以讹传讹的众多小道消息,萧旦礼原本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祭侄文稿》在故宫博物院,这次已经跟随第二批国宝抵沪,就藏在法租界的天主教堂里。

文宿俊颇有兴致的跟他介绍这拍卖会的拍品,萧旦礼心里牵挂着返回北平的事,还有王西洲上次所说,要借助柳家在天津的势力,从九国租界转运国宝的想法,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的回上几句。

文宿俊见他兴趣不是很高,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题:“萧长官最近可听说卢家出事了?”

“卢家?哪个卢家?”一句话将萧旦礼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

“还能有哪个卢家,自然是上海华人商会会长卢浅辄的家。”

萧旦礼自然是听说过卢家的名号,卢家在江南一带的纺织厂与瓷窑生意做得很大,听说从万历皇帝海上丝绸之路时,卢家就开始经营海上贸易,是明朝有名的皇商,后来家道没落过,百年里宦海浮沉,几起几落,底蕴不小。

“没听说过卢家在沪上出过什么大事?”萧旦礼旁敲侧击的问了起来。

文宿俊轻叹口气:“这卢家有个古怪的规矩,家里瓷器的手艺向来是传女不传男,娶卢家的姑娘,那不能叫娶,给叫入赘。入赘卢家的男人,一向是打理家族生意为主,丝毫不管事。这一辈卢家的大奶奶当家,最疼爱自己的小孙子卢楚生,可说来也是怪事,这卢家小少爷据说已经失踪快半个月了。”

“失踪了?”萧旦礼眉头微微皱着,“连尸首都没找到?”

文宿俊看了眼他:“萧长官也认为这卢家小少爷是出了意外?”

“卢家是沪上有名的金主,按照你所说的,这卢三少爷又是卢家大奶奶的心头肉,如果是被劫匪绑了,那只能是图财,可半个月了都没有联络,说明不是被劫匪绑了,那要么就是被仇家寻仇出了意外,要么就是离家出走,远走他乡。”

文宿俊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萧长官应该还没有听说过另一件事,卢家珍藏多年的《喉痛帖》,就在卢家小少爷失踪的当天,也神秘的从卢家的宅子里一起消失不见了。”

“王志的《喉痛贴》?”

萧旦礼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向了文宿俊,满是疑惑的问道:“这次拍卖会上,会出现王志的《喉痛贴》?”

文宿俊面色严肃了许多,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卢浅辙亲自到场,据说要不惜任何代价,拿下此贴,何况此贴牵连着卢家三少生死的踪迹。”

没多久,帕萨特轿车便停在了公共租界的一栋洋楼公馆前。萧旦礼望着上面写着的承光公馆四个字,抬头便能看见里面装饰豪奢的西式风格大厅,但里面传来的唱戏声,却让萧旦礼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在一栋西式风格的别墅公馆里摆戏台子唱戏,这种举动,着实有些让人古怪。

今日萧旦礼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西装跟随文宿俊出席,二人一下车便被公馆的管事引领着想着宾客区的招待厅走去。

这里摆放上了数十个座位,已经有一大半人落座,看样子都是冲着今天的拍卖会来的。

文宿俊坐下指了指最前头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长褂,不过些许日子两鬓便多了不少白发,胡须整理的很是利落,颧骨微微高耸,显得那双眼眸更加的威严了许多。

但依然能从他眉宇中,看出此人此刻的疲倦与憔悴。

“那就是卢浅辙,我就说他肯定会来!”

萧旦礼望了一眼有过几次碰面的卢浅辙,目光便转向了他身旁的那个少年。

坐在卢浅辙身旁的少年不过二十四五岁,一身黑色的风衣搭配着里面蓝色的修身西装,容貌不俗,堪称人中龙凤之姿。

“坐在卢浅辙身旁的人是谁?”

听着萧旦礼的话,文宿俊这才把目光投向了卢浅辙身旁的男人身上。这一眼看过去,文宿俊险些震惊的从椅子上直接站起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他怎么会跑来上海!”

“怎么?你认得?”

文宿俊面色凝重了许多,满会场环顾,终于在另一侧,看到了正走向卢浅辄的王西洲。

显然萧旦礼也看见了正在缓步走来的王西洲。

只瞧人群里一身素月白长衫的王敬亭,手里把玩着白里透红的扳指,含笑的走到了卢浅辄跟那穿着风衣的少年身旁,款款落座。

文宿俊越发觉得今晚这个拍卖会,或许并不像自己爷爷说得那般简单,只是一个收藏家的小型交流会,顺便拍卖一些收藏品而已。

“王西洲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跟那个少年如此熟络,那人究竟是谁?”萧旦礼目光一凝。

文宿俊叹了口气,苦笑起来:“萧长官居然会不认识那人?说来也是缘分,前段日子,萧长官不是还因为此人炸了东京号,阻碍了国宝南迁计划而恼羞成怒嘛?怎么会不认得鼎鼎大名的东北二爷,玉面阎罗呢!”

“玉面阎罗?那人是柳词!”萧旦礼深吸口气,再缓缓看向跟柳词有说有笑的王西洲,心里的疑惑顿时拨云见日。

怪不得王西洲会同意把国宝从天津的九国租界内运走,怪不得他说要借助柳家在天津的势力,怪不得他说万事俱备,东风会自己上门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柳词已经悄悄的来到了上海!

此时,西洲并不知道文宿俊会邀请萧旦礼来参加这样一场拍卖会。自从那日在咖啡厅带走了柳词,西洲便将他一直藏在王公馆里,不允许他走出半步。

直到卢浅辙亲自上门来,说出来深藏卢家的《喉痛贴》与卢楚生一起失踪的缘由,想请王西洲帮忙。

虽然西洲心中不忍告诉他卢楚生已经不再人世的消息,但还是让沈十八当着卢浅辙的面,重复了那晚的经过。

卢浅辄听说自己的小儿子已经不再人世时,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神色,这让西洲心中大为疑惑。

直到卢浅辄说出关于《喉痛贴》一起失踪的前后因果。

早在半个月前,鬼酉泉西便带着一位特殊的客人,找上了卢家。点名要拿走当年寄存在卢家的《喉痛贴》。

见《喉痛贴》的真正主人派人来寻,保存了几十年真品的卢家,自然没有理由不交出此贴,但谁知这一番对话,偏偏让卢楚生听了去。一听要将此贴交给鬼酉泉西这个日本人,还有他身旁那个不知身份的陌生人,卢楚生便决定带着此贴,一起去北平找他姐姐卢月红。

这一走便就此杳无音信。

卢浅辄虽然知道儿子十有八九是出了意外,但一直不愿相信,直到他听闻今日要在此地拍卖《喉痛贴》,便确定儿子的死,肯定与此贴拥有者脱不了干系。

不过让柳词十分感兴趣的,还是早在几十年前,究竟是谁将如此珍贵的《喉痛贴》寄存在卢家的?

几十年前的时候,清帝国尚未亡国,卢家虽然早已经不是皇商,但依旧与朝廷的人少不了联系。

可卢浅辄也并不知晓到底是何人将此贴寄存在卢家的,因为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而母亲,现今当家的大奶奶,也并不知晓此事。

不过卢浅辄还是从母亲那里打探来了些许有用的信息。

当年寄存此贴在卢家的人,是一个来自启蛰组织中的神秘人。

西洲也十分震惊,此事居然能牵连到启蛰。

他对启蛰这个组织并不熟悉,因为这个组织实在太过神秘了,还是从爷爷口中了解到了一下秘闻。但柳词就不一样了,他不但对启蛰很熟悉,甚至柳家之中,有人就身在启蛰。

启蛰组织的成立可以追溯到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前,真正的发起人是当时的中堂曾国藩,后来启蛰的负责人是李鸿章,再后来是摄政王载沣。载沣退位后,到天津隐居,启蛰的负责人又换了数个,直到现在,一直秘密从事于追回从圆明园被抢走的国宝踪迹。

而柳词对于启蛰的了解,也仅仅限于此,柳家虽然跟天津的宗社党关系匪浅,但毕竟接触不到核心,能了解到一点情况已经要比外人好很多。

但启蛰的真实情况以及都还有些什么人,始终是个谜团,只是知道启蛰依然人数庞大,而且已经变得极为的不单纯了,自袁大总统插手后,启蛰便蓄养了许多的杀手,曾经一度成为他铲除异己的工具。

很快,拍卖会便拉开了序幕。

师爷穿着长褂从公馆的二楼出来,仔细的看了眼落座的客人,大多都是沪上有名气的人物,可他依然很是失落,并没有看见自己想看见的那个人。

师爷找来了主持拍卖会的管事,本意是随便走个过场,拿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解散这场拍卖会了。可就在师爷临走的时候,忽然发现观众席中坐在一位穿着素月白衫的年轻少年。

这少年不过二十多岁,但他的出现还是让师爷眼中有了意外之喜。

望着这位鼻梁上架着水晶眼镜的少年郎,似乎丝毫不在意拍卖会,只是坐在那里看书吃茶。

师爷脚步迟疑了片刻,记忆中的这位琳琅阁小七爷,清廷内务府理事官王殿臣的曾孙,和他想象中的王家人,差距着实很大。

他记忆中的王家人,无论是当年总领整个内务府的理事大臣王殿臣,备受慈禧太后赏识,手眼通天,甚至连太后的陪葬品都是经他之手操办,若不是后来出了那么一档玉佛的岔子,启蛰也不会重新受到重用。

不过说起玉佛的秘密来,师爷自然知道了前段日子在上海闹得沸沸扬扬的东陵玉佛案。心中更加对王殿臣的心机与胆量多了分敬佩,也多了分畏惧。

丁戊奇荒,万寿庆典,北洋海军,当年天大的事情压了下来,几乎很多人都打上了传说中藏在玉佛里的洪武宝藏的心思,可谁能知晓,王殿臣是瞒天过海,私自换了裕陵里真正的玉佛。

不过,让师爷对这个王家后生在意的,还不是他王家人的身份,而是这少年背后的那个人。

师爷颇有礼貌的走了过去,挨着西洲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看了眼台上正介绍的那套象牙筷子,又看了看沉迷看书中的王西洲,好奇问道:“这位小哥,难道是对这拍卖会不感兴趣?”

西洲只是点了点头,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过,显得十分敷衍。

师爷神秘的笑了笑,对着台上主持拍卖会的管事用了个眼色。

管事不着痕迹的点点头,拍卖了这双象牙筷子后,略显浮夸的说道:“下面出场的,便是本场的重头戏之一,相比诸位在来之前,已经听说过了吧!”

果不其然,在管事说出这句话后,下面的人群里真的出现了骚动。

管事很满意这种效果,拍了拍手。后台四个年轻的服务生搬上来一张长桌,最后由一位身着旗袍的少女捧着一幅长卷走了上来,小心翼翼的放在长桌上。

在灯光下,全长两米多,宽半米多的书卷被徐徐铺展开。

整个拍卖会现场瞬间雅雀无声。

管事徐徐说道:“此书便是大名鼎鼎的《祭侄文稿》,乃是颜真卿为侄子颜季明所作的祭文,全书二十余三行,凡二百三十四字,字字玑珠,书法气势磅礴,吞江河日月,山川湖海吗,纵笔豪放,一气呵成。”

“此书帖不但见证了安史之乱的历史,见证了忠君爱国的义士为报国家被侵略之仇,奋起抗战乃至于殒命的过程,更因为此贴天下绝无仿品而弥足珍贵。”

文宿俊有些古怪的望了一眼闭目假寐的萧旦礼,神色颇有些尴尬。心里把这个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叫绝无仿品?要不是知道真品就藏在法租界的天主教堂里,他都要被管事这连篇鬼话说动了凡心。

师爷一直注意着身旁的王西洲,见他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柳词在旁边伸长了脖子向着台上的《祭侄文稿》望去,不断拉扯王西洲的衣衫:“真的是祭侄文稿,这回可是在上海捡到宝贝了!”

“什么祭侄文稿?”西洲只是随便的瞄了一眼,便扭头望向了身旁的师爷,唇边勾起了几分嗤笑的弧度。

师爷被他嘲讽的笑容弄得心头一震,眯起了双眼,无论他怎么看,眼前这纨绔子弟模样的富家公子哥,实在不像那些对古董书法浸淫了数十年的大宗师。

“这位前辈,”西洲打量了一下身边不过四五十岁的男人,“您认为台上这篇《祭侄文稿》是真品?”

“此贴我认为应是真品,观其章法,恣意灵动,整篇书法浑然天成,一反二王茂密而细长,秀逸妩媚,毫无雕饰,再看上面随处可见的涂改圈点,完全符合当时颜真卿在得知侄子一家三十余人全部被杀下,情绪激愤而书,再加上此贴上颜鲁公书祭侄贴的题识,应该乃是乾隆皇帝所书引首,内中钤印“赵子昂氏”、“鲜于枢伯机父”、“张晏私印”、“句曲外史”、“石渠宝笈”、“嘉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等鉴藏印,缺一不可,又有张晏、鲜于枢、王顼龄、徐乾学等跋于幅后,都不缺少。”

“不知道这台上的《祭侄文稿》前辈从何处弄来的?”王西洲把玩手里的扳指,特意将“弄来”两个字咬得格外的重,语气里却蕴含满是轻蔑的意味。

师爷微微一愣,目光沉下,显然这少年已经识得了自己是这场拍卖会真正的举办者了。不过他丝毫没有在意,而是反问道:“小哥如何能证明,台上的是赝品呢?”

西洲听着场中此起彼伏的加价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颜真卿一生有过无数作品,不多还是以写碑石最多,《李玄静碑》遒劲厚实,《颜氏家庙碑》筋肉俱丰,《多宝塔碑》结构严谨,可以说充分体现了他‘颜筋柳骨’的称呼。”

西洲扶正了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片,继续说道:“但一般人鲜有人知晓,颜真卿其实师从诸多名家,他先是以诸遂良为师,后改学张旭的狂草,尽得张旭笔法,后来又吸收了初唐四大名家的书法特点,以楷书为主,兼收并蓄,在此基础上又融合了篆书、隶书跟北魏书法的笔法还有笔意,在此基础上才创建出了自己颜氏的楷书风格。其中包含了稳健,兼并了厚重,容纳了宽博,体现了雄劲,所谓海纳百川,这才是颜氏楷书的精髓。”

师爷没想到他真的对颜真卿的书法了解如此之深,如果此话从清河的书画双绝之口说出,师爷不疑有他,但王家以玉字门为主,一辈子都在跟玉器打交道,居然对书法的涉猎也如此之深,的确让他开了眼界。

“可惜呀,这幅《祭侄文稿》虽然临摹的分毫不差,很是符合颜真卿的笔法风格,但却并不是祭侄文稿的风格。”

师爷冷笑起来:“这不是颜真卿的风格?难道是你的风格?”

西洲笑了笑:“这种稳健,厚重,敦实的篆、籀笔法是颜真卿的书风没有错,但却是他早期的风格,而在他所写出《祭侄文稿》时,却是大唐乾元元年。经过天宝十四年战乱,那个时候的颜真卿作为平原太守,拼死抵抗史思明数万叛军,久经沙场,历经磨难,面对国家被侵,山河破碎的颜真卿,可谓是一块埋没尘沙的璞玉,逐渐露出了真正的光芒。那个唐朝的胖子,以区区一城之躯,抵挡数万虎狼大军,史思明久攻平原郡不下,转攻常山,颜真卿之兄,时任常山太守的颜杲卿率领其子颜季明率众顽强杀敌,最终一门三十余人尽数被杀,颜真卿最终在战场上只能找回来兄长与侄子的头颅,于悲愤交加之下,挥泪写下《祭侄文稿》。”

“此文全文不到300字,只用了七次蘸墨,以至于一笔墨写下了53字,留下了干枯压痕出现难以控制的伤痛轨迹。从“维乾”到“诸军事”蘸第一笔墨,墨色由浓变淡,笔画由粗变细;从“蒲州”到“季明”蘸第二笔墨,墨色也是由重而轻,点画由粗而细,且连笔牵丝渐多,反映了作者激动的情感变化;从“惟尔”开始,因要思考内容、蘸墨,涂改、枯笔增多;从“归”字开始,墨色变得浓润,“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八个字墨色浓厚,充分反映出书家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天下悔”三字以后,随着心情的不可遏制,越往后越挥洒自如,无所惮虑。”

西洲挑了挑眉:“虽然台上的《祭侄文稿》临摹的无出其右,但却很难一笔写下五十三个字,而我能一眼看出它是赝品的最重要的原因是……”

西洲贴附在师爷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真品在何处!”

师爷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唇角露出了笑容,鼓起了手掌:“小七爷不愧是沪上古物界的后起之秀,帝王玺印杀神刀,多金风流白玉郎的名号,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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