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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廿四章

在以宗族为社会基础的古代,嫡支和旁支之争在哪个大家族都存在。作为族长,对于族人的成就只有欢喜的,但是这个前提是嫡支当家。若是旁支有了出息,超越嫡支,从而在族里分量越来越重,甚至取嫡支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这种情况是嫡支不愿意看到的,自然要打压并遏制类似的苗头出现,竭力维护嫡支在宗族的地位。

在贾敏的记忆里,贾代善在世的时候还曾经打压过他想凭借读书出头的庶弟,就是因为他看出贾赦和贾政能把传下来的家业守成就不错了,要想家业兴旺只能指望孙辈,那么至少要五六十年,所以不能让旁支借此时间发展起来。何况对行商贾之流的文家,自然不允许旁支出仕,成为人上人。文姨娘终究被家里保护的好,于世情上还有些不明了。想的简单,觉得文家有钱,若是朝中再有人做官,岂不是两全齐美。岂不知若是真如此行事,恐怕文家早就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难道盘踞江南百年的文家这么些年就没有一个目光深远的,看的出来钱权相结合的好处,就不愿意家中在朝廷上有个说的上话的子弟?外人再好,终究比不过自家人。不想让旁支出头,嫡支这么些年难道也挑不出一个读书的种子吗?若是嫡支子弟都是纨绔,哪能守住文家,并将其发展成执江南商业的首耳?

文家不是不想在朝堂上能有自己家的子弟,而是不能。文家本身已经有富可敌国之财,利用这些资财朝堂上本身已经有很多人被文家驱使,为文家说话。若是文家再由商户变为士族,进入朝堂,这种情况绝对不是当权者愿意看到的。文家不入仕,钱财惹眼,不过尚能保存。否则,进入朝堂的那一日,就是文家覆灭的倒计时。

文姨娘本来是个聪明人,只是因为身在局中,又被“复仇”的迷障遮住了眼睛,所以不明白这个道理。尽管贾敏知道,但是她没有兴趣做老师,指导文姨娘成长。

文姨娘的眼里噙着泪水继续讲述着:“婢妾的哥哥也是个聪慧非常的人,只是因为无法在仕途上出头,为了尽快颠覆文家,所以也早早也进入家族帮忙。在父亲因为伤势过重无法痊愈而过世的时候,本家感念我父亲对家族的‘功劳’,而且那个时候我的二姐很是得宠,本家正欲求纳了我家二姐的权贵帮忙,就让哥哥接替了父亲的职位。哥哥一面积蓄力量,一面想着利用这些东西复仇,可是直到我被送进府中,都没成功。如今我把这个交给太太,只求太太给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衣蔽体,一食裹腹,一瓦遮身……再无其他非分之想。只要太太答应,我情愿做牛做马服侍太太一辈子。”

贾敏对上文姨娘泪水盈盈的双眼,叹了一口气。文姨娘不知道这个东西厉害,她可是知晓的。一本账册,涵盖了大半个官场,上至位高权重的王爷,下至不入流的小吏。在官场上混的,若是对它不动心是假的,可是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真要把这个接下来还没几个有这个胆子。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文家之所以作密帐防的是有一天家族有了弥天大祸,求告无门的时候,破釜沉舟之用,但是他们绝对不敢把密帐的存在暴露出来,否则被文家贿赂的官员第一个就不会饶了他们,届时不但不能给家族带来庇护,反而会招来灾祸。

林海背负着皇帝的信任,到盐政任职,为的是革除弊处,收缴流失的盐税,本身就已经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如果将这本账册上交之后,林海得罪的人可就海了,成为众矢之的。作为一个非常显眼的靶子,他等于站在了众多官绅的对立面。纵然林海背后有皇帝的信任和支持,也很难在官场立足。甚至为了朝堂的平稳,很有可能被皇帝牺牲掉。这样的例子历朝历代数不胜数。纵然对林海没感情,可是贾敏也不希望他这个一家之主出事。文姨娘拿来的这个根本不是让林海升官发财的登天梯,说是催命符差不多。

不过贾敏觉得文家的倒灭不会很远了。从这个账册上可以看出,和文家有钱财往来的朝廷官员过半,虽然文家这样“遍地撒网”,为的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觉得朝堂上多一个人庇护文家,文家就多一分安全。只是上面的那位纵然再宽厚仁慈也不愿意看到朝堂大半官员为一商户说话吧?如今国库空虚,偏今上碍于爱民的名声,不肯加赋。而河工、赈灾、边疆战事……处处都需用钱,户部无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少不得要从其它途径想办法。文家如此行事,其财早已经落入上位者眼中。君不见,前有沈万三,后有胡雪岩,皆有百万之财,最后还不是身死家财散,肥了他人。

贾敏斜靠在大靠枕上,看着跪在地上的文姨娘,神情变幻莫测。屋里服侍的除了钱嬷嬷曾经在文姨娘刚进来的时候开过一次口,大都静息屏气,眼观鼻,鼻观心,低眉敛目如同木偶一般,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思考了半晌,拿不定主意的贾敏决定先把文姨娘打发走,再想其它。“你先起来吧。你交上来的东西太过重大,我做不了主,要和老爷商量商量再说。”对于文姨娘的要求一字不提,文姨娘见她哭求半天都没有换来贾敏的允诺,神色不免有些犹豫。

推开拉她起身的临波的手,文姨娘以膝为腿,前行几步,爬行到贾敏的跟前,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哀求道:“在我进府之前,我的二姐也已经故去,可怜她落得和大姐一样的命运,如花的年纪就身故不说,而且连坟墓都没有,更不要说死后的祭祀,孤魂野鬼一个。如今我家所求不多,就是希望能够安心的生活,家里的四妹和两个小侄女不要走上我们的旧路。”

文姨娘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珠,抽泣着说:“我们是乡野村民,不懂朝廷大事,可是我知道徐家的垮台是老爷的手笔。老爷刚到任不久就如此行事,想来是要整顿盐务。文家把持江南盐运近百年,单就倒卖私盐这项罪名就可以将文家入罪,何况他勾结官府,大肆贿赂官员的行为,有此账册为证,难道身为三品大员的老爷还拿不下一个行商贾之事的文家?”有了这个账册,不要说拿下文家,老爷升官进爵也非难事。

面对文姨娘的质问,贾敏神色一正,目光锐利的盯着她,毫不客气的说:“文姨娘,老爷在外面如何行事,我们身为内宅女子不该问,不该管,也不是我们能问的。身为后院妇人诽议庙堂之事,你今日之言行犯了口舌之非。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你还是早点回去,自省一番,今后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要好好想明白。至于你和你肚子的孩子,只要你安安分分的,不生事,林家不少这一口饭吃!”

文姨娘根本不明白,她都说的这么清楚了,只要林海拿着这本账册,可谓前路通达,怎么贾敏就无动于衷。夫贵妻荣,就算这本账册是她交出来的,可是现在交到贾敏的手上。由她转交,贾敏也跟着沾光,将来林海飞黄腾达,她也是有功劳的。难不成贾敏嫉恨她都到了这种地步,一丝在林海跟前露脸的机会都不肯给她?可是这件事哪里是贾敏想藏匿下来就匿下来的,除非堵上她的嘴!

想岔了的文姨娘止住泪水,仰起头,开口:“太太的意思婢妾明白了。若是太太肯答应帮我家人脱离文家的控制,使家人能够自主的生活,那么今日之事我这辈子对老爷绝口不提,只当我从来没有这件东西。至于我任凭太太处置,只求太太让我把肚子的孩子生下来。将来也不必在孩子面前提起我这个生他的人,这个孩子只有太太一位母亲。”这是把孩子送给贾敏,认到她名下了。

挺直了脊梁,大无畏的望着贾敏,又道:“若不然,我拼着一死,也不让太太舒服了。太太也不要想着现在灭我的口,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若是我家人接到我的死讯,那么这份密册上的名录就会多一个名字。这天下大的很,我就不信真没人能帮我们报仇?实在不行,我们就上京敲登闻鼓,告御状去!”豁出来了!

贾敏冷冷的瞥了文姨娘一眼,冷笑道:“你当我会为了你就挡着老爷的青云之路?你在小瞧我的同时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拿出来的东西若真是老爷晋身之梯倒也罢了,只不过我担心通往前方的不是青云大道,反而是幽冥之途!什么都不懂偏还自作聪明!至于你和你的孩子,愿意生就生,不愿意生,找个大夫开服药,喝了一了百了,我自己的还顾不过来呢,没那个功夫也没那个闲情帮着养孩子。”

啪!贾敏把手边的账册丢给文姨娘,将手伸给醉墨,在她的搀扶下,转身进了内室,对身后跪在地上的文姨娘瞧都没瞧一眼。被贾敏说破其中关窍,文姨娘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双目无神,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呆呆的看见贾敏离开,无力的瘫倒在地,失魂落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留下来。良久,文姨娘才起身,摇摇晃晃的离开,并没有捡起贾敏丢在她眼前的账册,就这么把它留在了原地。

贾敏回到内室,身后垫着引枕斜倚在胡床上。临波端来一盏芝麻核桃蜜茶,贾敏接过来慢慢的喝着。喝完之后,贾敏把杯盏递给一旁的临漪,靠在引枕上,闭目小憩。在外面的钱嬷嬷拿着账册走了进来,贾敏听见脚步声,睁眼,看见她手中的东西,一怔,问道:“怎么人走了没把东西带走?”

钱嬷嬷把手中的账册随手放在一边的案几上,答道:“是呀,在地上傻呆呆的哭了好一会子儿才起身离开,可是却把这个东西留下了。这本来就是她送给太太的东西,虽然太太不稀罕,又还给她,可是她哪还有脸拿,留下就留下吧。我想着这么随意的丢在地上不好看,就把它捡起来。”钱嬷嬷站在一边听了半天,可是懵懵懂懂的,并不清楚她拿过来的东西有多烫手。

贾敏扫了一眼被丢在案几上的书册,无奈的叹口气,看来文姨娘是明白这个东西的价值了,这东西她拿在手里根本无用,干脆就把难题丢给了贾敏。只是贾敏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才好。有些头疼的贾敏无奈的叹口气。

“太太,别气,不管文姨娘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里。”钱嬷嬷误以为贾敏叹气是气文姨娘,赶忙开口安慰。“那个小蹄子是个有心计的,竟然说什么出家祈福。她倒是想的美,若是真依了她的主意,让刚刚生育的妾室出家,老爷和扬州城里的其它官员的太太该怎么看你。明明是个圈套,偏还一副为你着想的模样,幸亏太太识破了她的奸谋,没有上当。后面又哭哭啼啼的讲述自己的身世,博同情,太太不理她就对了。就她这样的万不可心软,还是想个法子把她除去才好。”

“除去?”贾敏道:“怎么除去?从她讲述中和识破我们使用的避孕法子中就可以看出她是懂药的,家学渊源,用药是不太可能了。而且你也看到她有多么难缠了,今日之事之后,我们对她将十分戒慎,防备着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想要除去她,只怕很难。”

“那么我们就挑她生产的时候动手,那个时候她最虚弱,什么都顾不上来。何况女人生产就如同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出点什么事情也正常,不易察觉,也不易惹人怀疑。”从得知文姨娘怀孕的时候,钱嬷嬷就知道她会是个棘手的,因此早就在琢磨对策。

“我们能想到的,难道她不会想到?只怕她早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贾敏并没有否定钱嬷嬷的主意,不过她觉得文姨娘对此一定会有防范,因此兴趣不大,神色淡淡的说:“再看看吧。只有终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若是这段时间没机会,还有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林海并不知晓他的枕边人手中有一颗“炸弹”,此刻正在外书房里和他身边的贴身幕僚庄先生谈论着徐家。林海捻着颌下的长须,道:“本来大家都以为徐家是盐政中最不起眼的。我也只是查到徐家能够坐上判官一职,不过是搭上了义忠亲王的一位门下的线而已,谁知道他背后竟然有甄家和忠顺郡王的影子,如此一来,三方角力,徐家反而不好处置了。”

“岂止是三方,虽然甄家是为今上牧守江南,按道理说应该是忠于今上的,可是从甄家的行为来看,他家与今上的几位皇子几乎都有联系,谁知道甄家是不是暗中投靠了哪位皇子,否则甄家明明知道你是今上钦派到江南,整顿盐政的,还从中作梗,焉知不是背后之人的意思。”作了林家三代幕僚的庄先生帮着分析道。

林海点点头,说:“徐家仗着背后有倚仗,抵死不吐口。我虽从蛛丝马迹中查探到他们把一部分证据藏在了徐姨娘的手中,只是徐姨娘要求我救出她的家人才能交出来,偏偏,因为几方角逐,徐家就算我想放也放不出来,事情就胶在这了。”拿到证据完全可以把徐家再抓起来,只是事情发展不如人意。

庄先生用手敲着桌子,说:“终究还是要打开缺口的,否则今上一定会怪罪老爷办事不力。徐家其他人在狱中,如今的情势我们不好过问,只能在徐姨娘身上想办法,她一个女流之辈,成不了大事。”

林海叹了一口气说:“只能如此了,只是如此一来,少不得委屈了我家太太。”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庄先生开解林海:“只要这边老爷和太太分说清楚,太太出身名门,知书达礼,识大体,分得清轻重,自不会与老爷计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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